我讲我爷爷的故事 / 阿 缺(2 / 2)

因为要杀这些猪的,是赵队。

原因是负责整个芜星生产安全的将军要过来巡视。其实谁都知道巡视是假,到各个生产队混吃混喝才是他此行的目的,但没有人敢阻拦—他是带着军队来巡视的。听说有几个生产队实在没有粮食,硬生生被他给烧了营地。他和他的士兵像飓风一样,走到哪里,哪里最后剩下的粮食就会被一扫而空。

将军到了生产队,对赵队说:“老赵啊,你看看,我这些兄弟们一脸苦菜色,好几个月没尝到肉味了,我听说你这里,还养着一群肥猪?”

赵队恨得牙齿打战,脸上却堆出笑容来,说:“明白明白……”

那天是我爷爷最悲惨的一天。他耳朵里满是猪被杀死的惨嚎声,他捂住耳朵,跑得很远,趴在山坡下,藏在茂盛的猪草里,但那些声音还是像蛇一样蜿蜒进入他的脑海。他的麻子,他的大壮,他的小毛,他的花花,他的阿缺……这些有了名字的猪,全部被砍成一块块肉,扔进了大锅里。

那些猪肉被将军和他的士兵们一顿就吃完了,地上满是啃干净的骨头。他们吃的时候,营地的工人都围在四周,闻着肉味流口水,但没有一个人敢进去吃。

只有作为主人的赵队,在猪肉宴上才有一席之位。他跟将军说了许多好话,将军才松口,让我爷爷也进来吃。或许是赵队知道这些猪是我爷爷的心血,过意不去。

我爷爷本来不想答应的,但犹豫过后,还是进去了。原因只有两个,第一,我爷爷实在是太饿了。他也是人,好几个月都在饿着肚子,闻到肉香,胃部好像有搅拌机在搅一样难受。

我爷爷吃第一口猪肉的时候,差点儿把自己的舌头给吞进去。那味道太鲜美了,像传说中的灵丹妙药,吃一口就能得道成仙。

我爷爷也只吃了那一口肉。

接下来,每当士兵把肉端上来时,我爷爷都把衣领拉开,然后用手捂着嘴,把叼住的肉悄悄吐进衣服里。因为人多,分给我爷爷的,总共也就六块肉,他在衣服里悄然藏了五块。

吃干抹净后,将军满意地打着饱嗝,剔着牙,瞅了我爷爷一眼,说:“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滚吧!还没吃够吗?”

<!--PAGE 10-->我爷爷点头哈腰,捂着肚子,一步步走向食堂外。

“慢着!”将军的副官突然皱眉说,“你肚子这么鼓,到底是吃了多少肉?”

我爷爷一下子站住了,脑门上汗珠滚滚而落。要是被将军知道他藏了肉,恐怕会当场被激光射穿脑袋。

“嗐,这你可就冤枉他了。”赵队讨好地笑着,走过来,不动声色地把我爷爷的肚子一按,让它没那么明显,“他从小就胃气肿吃点儿东西,肚子里就满是气,这是给胀的。”

“我说嘛,几块肉哪能吃那么鼓。”将军笑道。

赵队冲我爷爷的屁股抬脚踹去,大声说:“快滚吧你!还留着难道想等肚子里的气放出来,熏死我们?”

在一片哈哈大笑声中,我爷爷低着头快速走出了食堂。

等到了深夜,我爷爷悄悄来到了莎莲娜的宿舍。这个时候的莎莲娜,已经形销骨立,不复以前的红润。她躺在**,意识昏沉,声息微弱。

我爷爷没有吵醒她,烧了水,然后把藏起来的肉放进去煮在此之前,他已经把门窗都关得严丝合缝,以防香味泄露出去。

所以,现在你明白我爷爷答应去吃肉的第二个理由了吧?

莎莲娜是被满屋子的肉香给勾醒的,在迷糊的视线里,她只看到了那一锅肉汤。她从**爬下来,头磕出了血,径直爬向那锅汤。我爷爷上前扶住她,她没有看到我爷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锅,手向那个方向伸着。

在我爷爷与莎莲娜相处的时光里,她一直是娴静优雅的形象,笑声轻细,举止柔弱。要不是这场饥荒,谁都想不到她也会有饿死鬼一般的面目。

饥饿,是一种罪。

为了不让莎莲娜噎着,我爷爷把肉分成一小块一小块,小心地喂给她吃。她眼睛都睁不开,咀嚼着肉,最后还把煮肉的汤喝完了。

她这才有了一点儿力气,睁眼看着我爷爷,说:“谢谢……”

我爷爷暗地里吞了口唾沫,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可是……我吃了那么多,你怎么办?”

“我还有啊!我可是喂猪的,要猪肉还不容易吗?”我爷爷豪气干云地拍了拍胸膛,咚咚咚,他的胸膛里像是什么都没有,声音空****的。

莎莲娜这才安心,闭上眼睛,回味刚才唇齿间的味道。

“你的锅脏了,我去给你洗一洗。”我爷爷提起锅,走到外面。

莎莲娜恢复了力气,想起刚才自己狼吞虎咽的模样,惭愧不已。她扶着墙出门,想去给我爷爷好好解释一下。

外面已是深夜,六轮月亮在天空悬挂,因此她的脚下也映出了六条影子,如同绽放的影之花。她慢慢地在黑夜中行走,脑中思索着怎么才能跟我爷爷解释她之前的失态。

快到我爷爷的住处时,她突然在屋后面听到了哗哗的水声,然后是吱吱的奇怪声响。她好奇地绕到屋后,在水管旁,她看到了我爷爷。

<!--PAGE 11-->我爷爷背对着莎莲娜,蹲在地上,正在用那口锅接水。他把锅晃了晃,让水冲刷整个锅面,然后把水一股脑喝完。他还意犹未尽,又把锅举起来,贪婪地用舌头舔锅底。他舔得如此认真以至于身后的莎莲娜都开始哭泣了他也没有听到。

直到那口锅被舔得干净光洁,映出明晃晃的月光,我爷爷才捂着肚子站起来。他的肚子里灌满了水,站起来的时候,居然听得到水晃**的声音。他转过身,看到了莎莲娜。

“啊!呃,我刚才在……在洗锅……”我爷爷大惊失色,笨拙地解释着。

莎莲娜哭泣不止。

熬过了那段艰苦的岁月,芜星人终于迎来了曙光:星舰逃出了恒星群的引力陷阱,重新出现在宇宙空间里,并且继续开拓版图同时,星舰派出了纠察队,对饥荒时期发生的事情进行审查。

接下来发生了一系列事情,那个混吃混喝的将军被处决,他的士兵受到不同程度的处罚。而作为坚守职责的典型,我爷爷成了榜样,被通报表扬,在各殖民星球网络的首页上都能看到我爷爷略带羞涩的正面照。

这给我爷爷带了许多好处,除了出名,他还被额外分配了一所房子。说到这里,我得再解释一下,我也不想啰唆,可是我不解释你就不知道一所房子在芜星的珍贵,也就不能理解我爷爷当时的优越性。你要知道,所有人都在进行艰苦的拓荒,晚上只能蜗居在狭小的宿舍里,躲风避雨,瑟瑟发抖。而我的爷爷,却能够在开发区拥有一套大房子,享受晨风吹拂,看尽落日余晖。

这优渥的条件让我爷爷受到了众多姑娘们的关注。他每天都能收到数不清的秋波和笑脸,还有姑娘们以各种名义发出的邀请。有一次,一个漂亮姑娘来到我爷爷家里,寒暄之后,天色已晚,我爷爷正要送她回去,姑娘却解开了衣襟。被优化过基因的她,拥有惊人的曲线和肤色,我爷爷的鼻血一下子就像江河奔流一样涌出来。

“今天晚上,我留下,好吗?”姑娘用魅惑的语气说。

我爷爷以令人吃惊的毅力拒绝了她。他给她穿好衣服,礼貌地送她出门,一路上,姑娘的表情先是错愕,然后是羞惭,最后是低声地啜泣。她并非水性杨花,只是希望有个栖身之所,所以才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可是却不能使我爷爷动心。

“不是你不漂亮,”我爷爷安慰她说,“这个房子已经有女主人了。”

“是谁?”

我爷爷没有回答。

尽管我爷爷没有回答,但我想你可以猜得到,我爷爷说的女主人是莎莲娜。我爷爷安顿好一切后,兴冲冲地找到了莎莲娜,询问她是否愿意搬过去住。

然而,我爷爷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你……你不愿意住大房子吗?”我爷爷困惑地说,“而且我也在啊。”

<!--PAGE 12-->莎莲娜缓慢但坚定地摇头,“对不起,我怕……我怕我会住习惯你的大房子,然后就忘记了我的愿望。”

“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不想留在芜星上,我想去别的地方。这里太荒凉,太贫瘠,景色一眼就能看尽。我要回星舰上,或是去别的星球。我不能把一辈子耗在这里。”

我爷爷怔然无语。

“我知道你也不想待在这里的,我们一起走吧。”莎莲娜一把抓住我爷爷的手臂,殷切地说,“只要找到机会,我们就能一起离开。”

莎莲娜每说一句,我爷爷的心就凉一点儿。

我爷爷曾和莎莲娜在六轮月亮下长谈,曾把唯一的食物留给她吃,曾抱着安慰哭泣的她……那么多次,我爷爷都以为自己走进了这个姑娘的心。但现在,他蓦然发现,其实自己从未了解过她。

她想离开这里。

原来她每天仰望着天空,心里想的是怎样逃离。原来她那晚来到山坡上,并不是随意走走,她只是听说了我爷爷当年劫持飞船的英勇事迹,想找一个愿意离开的同伴……

我爷爷在爱情面前只是笨,却并不蠢,那一瞬间,他明白了许多事情。他踉跄着后退,手臂从莎莲娜手中挣脱出来,莎莲娜的指甲在上面划出了血痕。

“你……你不愿意吗?”莎莲娜的手伸在空气里,哀切地看着我爷爷。她的眼睛像是含了水,隔着空气我爷爷都能感受到温润的潮湿。

有那么一瞬间,我爷爷的心里产生了动摇,他也想跟莎莲娜去游历星海,见遍宇宙的种种神奇。但是,芜星的生产还未结束所有人都不能离开。我爷爷想起了他年少时候的行为,为了离开这里,他的朋友被活生生打死。那具尸体倒在我爷爷脚下的瞬间,勇气就抛弃了他。

徐家声那双如同沉郁沼泽一样没有生气的眼睛浮现出来,如同每晚的噩梦一样,在虚空中盯着我爷爷。我爷爷打了个战栗。

“不……我不能……”我爷爷嗫嚅着,像逃跑一样飞快离开了莎莲娜的宿舍。

打那天起,我爷爷和莎莲娜的爱情之花就凋零了,它甚至还不曾绽放出芬芳。所有的爱情,如果想持久,都需要有共同的理想来维系。在当时,普遍的共同理想是建设好殖民星球,而莎莲娜的目标太高,我爷爷追不上。

我爷爷备受打击,心灰意冷,只得把精力放在工作上。那时候,他已经在生产队小有权力,负责物资的运送。

星舰回归后,给芜星送来了技术员。那些穿白色大褂的人在芜星的地表上勘探,取样,分析土壤溶液,不到一个月,就找出了饥荒的原因:芜星的环境拥有自我恢复能力,类似于负反馈调节,在经过了九代人的改造之后,它开始了反击。芜星的土壤里突然多出了一种元素,能够精准地杀死外来植物。

<!--PAGE 13-->人类科技的伟大之处在于:它可以征服那些反抗的星球。

技术员们修改了作物的基因,使其具有芜星本土作物的种种特点,成功蒙蔽了芜星的负反馈调节。到了第二年,营地外,一片葱绿的作物漫山遍野地铺展开。

收成比往年翻了几番,粮食和其他农产品堆起来时,就像几座大山。我爷爷兢兢业业地清点物资,送上飞船,然后看着它消失在天际。我爷爷的工作态度值得肯定,尽管占了肥缺,却从不贪污受贿,一丁点儿错也没有犯。赵队十分满意,甚至想过在他退休之后,由我爷爷接手。

但我爷爷不开心。

我爷爷保留了他养猪时候的习惯,每天上下班时,都会绕道经过莎莲娜的宿舍。他看到朝霞和晚风中莎莲娜的脸,她依旧看着天空,视线邈远,表情恬静。我爷爷在她屋外一次次走过,他仰望着她,她仰望着天,目光从未交汇。

时间就在这些仰望中流逝了。

三年后,我爷爷娶了那个魅惑过他的姑娘。到了这里,你要明白,我并没有打算讲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男女主人公彼此坚守,爱情在时间的河流里孕育出芬芳什么的,那都是小说和戏剧里的人物,愿意为了爱情牺牲一切。但事实上,我爷爷只是一个普通人,想过简单的生活,每晚有人可以拥抱,一起生活生下孩子,继续将芜星改造成宜居星球。

而莎莲娜显然无法给我爷爷这些。我爷爷不能为她等待一辈子。

其实莎莲娜的生活过得并不好,她在营地里工作,既劳且累总是形单影只。也有男人去亲近她,但最后都放弃了—没有人能够实现她逃离芜星的愿景。

只有我爷爷时不时地暗中帮她,送一些物资,或把自己的配给额悄悄划到她名下。她知道这些恩惠来源于我爷爷,以她的处境,她不得不接受,但她无法向我爷爷表示感谢。很多次,她和我爷爷在路上遇见,都是面无表情,擦肩而过。我爷爷也沉默只是在错身的那一瞬间,他总是忍不住深呼吸。他的鼻子能闻到莎莲娜头发上的淡淡香味。

两年以后,我奶奶生下了我爸爸。当我爷爷捧着那幼小脆弱的身体时,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所有人都以为他是高兴傻了,乐极而叹息。只有我爷爷自己知道,他捧着儿子的那一刻,就要开始全身心承担起家庭责任了,他不能对莎莲娜再抱有任何幻想。

在当时,我爷爷的家庭简直是楷模,有大房子,有优渥的职位,而且父慈母贤子孝,人人称羡。我爷爷辛勤持家,白天工作,晚上照料妻子,只有在深夜时才偶尔发出不为人知的叹息声。

直到那一年的秋天。

那天,我爷爷刚把丰收的粮食装进飞船,看着飞船缓缓升空。通常情况下,飞船会穿越大气层,到达外空间,然后通过虫洞跃迁到星舰所在的坐标点。但这次,飞船刚离开大地,就落下来了,飞扬起的一大片尘土模糊了我爷爷的视线。

<!--PAGE 14-->我爷爷感到好奇,但也只是远远地看着。他要早点儿回去照顾儿子。飞船的舱门打开,几个船员押着一个人影走出来,骂骂咧咧。许多人围过去,对着人影指指点点,船员见人多,声音越发大了。

“幸亏我们船上有热扫描仪,开船前我检查了一遍,发现谷堆里有个人影……”船员得意扬扬地说,“按照联盟的法律,发现了偷逃的人,要直接扔在外空间里。这种人,总想不劳而获,不愿意付出,是集体的蛀虫!”

说着,他把抓到的偷逃者往前推搡,人群顿时发出嗡嗡的议论声。在围观者的间隙里,我爷爷看到了熟悉的脸—莎莲娜。她被船员紧紧押住,面如死灰,浑身颤抖。各种各样的目光扫视着她,她低下头,凌乱的头发如瀑布一样垂下来。

“是她啊,”有人说,“她早就想跑了,没想到今天终于忍不住藏到谷堆里!”

“是啊是啊,这种情况,要交给赵队。惩罚肯定少不了!”

“嘿嘿,好吃懒做就是这种下场……”

……

那天回到家,我爷爷一直魂不守舍。我奶奶让他盛饭,他应承了,却拿着勺子坐在门口发呆;我爸爸尿裤子了,他去拿衣服来换,却走到了院子里,在菜园里寻寻觅觅……

这种恍惚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深夜,我奶奶已经抱着我爸爸上床休息了,窗外夜色浓重,风呼啸往来。我爷爷坐在床边抽烟地上已经堆满了烟头,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一拍大腿,起身就往门外走。

“停下!”我的奶奶,我那从来都是柔声细语、温婉贤淑的奶奶突然爆发出响亮的尖叫,“你不准走!”

我爷爷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

我奶奶坐在**,手攥着被子,青筋一根根都暴了出来。她死死盯着我爷爷,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能去。你去了这个家就散了。”

“我只是去……”我爷爷的声音很涩,像是吞了一颗苦果子“去抽根烟……”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这几年,每次她有困难,你就拿家里的东西去帮她。每个月的配额那么少,我们俩都不够吃,你还暗地里转到她名下。”我奶奶扳着指头,把我爷爷拿给莎莲娜的每一样东西都说出来了。

这个沉默的女人,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将一切都记在了心里。她花了好一会儿才把物资的名字说完,然后说:“我从来不跟你说,是因为我们是家人,我总想着你会慢慢改,最后只对我一个人好。但现在,你一旦出去,这个家就完了。你就算不管我,也要想想你儿子。”说完,我奶奶狠下心,使劲拧了一把我爸爸的屁股。

我爸爸正在熟睡,被剧痛惊醒,顿时哇哇大哭。

我爷爷依旧没有转身,迎着风,一口气把烟抽完。他吐出烟头,大步走向外面,将我奶奶的啜泣和我爸爸的哭声扔在脑后。

<!--PAGE 15-->我爷爷独自一人在夜色里不紧不慢地走着,黑暗凝重如铁,一重重压迫着他。到了关押犯错者的禁闭室前,我爷爷停下来,深吸口气,再吐出来,然后推门而入。

“是李哥啊。”几个看守都认识我爷爷,笑着打招呼,“都这么晚了,来陪兄弟们打牌消遣?”

我爷爷摊摊手,说:“一说打牌,我就手痒了。可是,赵队让我来把逃跑的人叫过去,问问她的情况。唉,改天再来跟哥儿几个玩几把。”

“好说,好说。”看守爽快地把钥匙递过来,让我爷爷去提人。

我爷爷押着莎莲娜,走到禁闭室外。“跟着我。”我爷爷低声说,“别说话,走路轻一点儿。”

他们没有走向赵队的住处,而是朝我爷爷上班的仓库走去。一路上,他们都低着头,路边的树木如同守卫的巨人,轮廓庞然而模糊,似乎被夜色融化了。

仓库的最里层,存放着一艘小型飞船,是紧急时用来转移重要资料的。它空间不大,只能容纳两三个人。我爷爷检查了一遍确认线路正常,而且燃料充足,示意莎莲娜走进去。

“你呢?”莎莲娜走到舱门口,发现我爷爷没有动。

我爷爷摇摇头,说:“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我还有家人。”

莎莲娜上前一步,抓住我爷爷的手,恳切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什么都不要管了,跟我一起走吧。我知道你还喜欢我,我也会对你好的,我们一起去很多美好的地方。”

“我都快三十岁了,这些对我来说,已经很遥远了。”我爷爷再次重复,“而且我还有家人。”

莎莲娜两眼通红,泫然欲泣。

正当两人僵持着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许多人在靠近—禁闭室的看守觉得我爷爷来得有些突兀,就给赵队打了电话,赵队一听,立马就想到了这个唯一有飞船的仓库。

“你快走!”我爷爷心一沉,急声说。

莎莲娜固执地摇头,“不,你跟我一起走。”

仓库门被撞开,一群人冲了进来,领头的正是赵队。他已经年迈,但身形依旧魁梧,嗓门粗大,吼道:“小李,快停下,不要做傻事!”

年少的阴影再次覆盖而来,我爷爷却不再战栗,坚定地摇头“进去,不然就来不及了!”他把莎莲娜推进舱门,然后转身盯着闯进来的人。

“嗡”,飞船浑身一震,启动了。

“快,抓住他们!”赵队吼道。

十几个男人跑过来,我爷爷扛起一袋谷子,死命砸过去。他像疯狗一样嗷嗷叫着,冲过去顶翻了好几个人,但立刻有更多的人把他压住。

身后的飞船已经离地升起,左右摇晃着向仓库门外飞去—莎莲娜只有驾驶的基本常识,并不熟练。

<!--PAGE 16-->“把门关上!”

男人们立刻舍了我爷爷,起身冲向库门。我爷爷浑身瘀血乌青,却翻身而起,追上那些男人,专踢他们的腿,让他们一个个都摔倒。追到最后两个人时,已经到了门口,我爷爷咬牙扑过去,抱住那两人的脖子,三个人一起滚倒在地。

那两人急了,想推开我爷爷然后爬起来关门。但我爷爷爆发了不可思议的力量,死死箍住他们,多重的拳头打在自己身上都不松手。

飞船跌跌撞撞地飞过来,穿过库门,进入了广阔的夜空。

“走啊,快走啊,你要自由,就可以拥有自由!”我爷爷声嘶力竭地喊,眼泪和血一起流下来,模糊了眼睛。多年前,他救那群猪时也这般呐喊过,只是,猪跑了还会回到猪圈里,而莎莲娜飞走之后,就会永远消失。

飞船的八架引擎全部启动,喷出来的离子束令四周灰尘弥漫。所有人都捂住了嘴巴,仰起头,看着飞船笔直而上,逐渐变小,化为一星光点,消失在亿万星辰里。

我爷爷这才松开手臂,像一摊烂泥似的躺在地上。

我爷爷八十二岁时,芜星的改造才结束。

当星舰派来的官员们仔细检查完芜星的各处,以七比二的高票通过芜星的结束改造申请后,整个星球一片欢呼。从此以后芜星将正式成为人类联盟的殖民星球,在星际版图上,它会以绿色的标记来标明。

宣布那天,我爷爷正躺在病**。我爷爷坐过十年牢,独自在破旧的宿舍里度过了一生。艰难劳累、疾病缠身的他总是感觉浑身酸痛。到了晚年,他只有依靠药物来维系微弱的生命。

听到改造结束的消息后,我爷爷的呼吸急促起来,扭过头看向窗外。

窗外,是改造过的明净天空,几行飞鸟掠过,留下清越的鸣啼。高大的建筑群拔地而起,人工树林郁郁葱葱,清香扑鼻,阴凉怡人。看着这种景象,我爷爷很难回忆起芜星当年的贫瘠模样他仔细思索,只能模糊地想到一个姑娘的影子。

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姑娘。

有人说她成功回到星舰里,钻进冬眠机,在青春永驻的睡眠里等待拓荒纪元全面结束;也有人说她没有回到星舰,而是在一个个殖民星球间游历,见识了种种瑰奇景象,最后累了,嫁给一个愿意给她熬热粥的老实人;还有人说,她的飞船刚一到达芜星的外空间,就被陨石击中,船毁人亡,在群星间永远飘**……

这些说法,跟我爷爷都没有关系了。

他下半生的整个生命,都用在了改造芜星上,正是一代代他这样的人抛洒了青春和热血,才使芜星的土壤肥沃起来,子孙后代才能富足安乐。所以他被我奶奶赶出家,一生凄凉,孤苦伶仃,却总是能够找到活下去的勇气。

我爷爷死后,我亲手将他的骨灰盒放进公墓。这儿埋葬着几百万拓荒者的尸骨,每一个都有我爷爷这样的故事,只是我不能一一叙述。我爷爷在他们中间,将得到永恒的安息。

<!--PAGE 17-->我离开墓园时,回头凝望,百万墓碑都在渐暗的天色里静默着,只有晚风在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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