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光从梦中坐起,汗水已经湿透了睡衣。
他不住地活动、摩擦自己的手臂和双腿,直到肌体微微发红,传来真实的痛感。
一阵冷风吹来,他起身,打了个寒战,有种不祥的预感。
穿过走廊,佟尘房间的门竟然是开着的,天幕的银光正穿过门廊,静静映在地板上。
床的右边,只剩褶皱的被褥。她不见了。
自从一个月前认识她,今天是她第三次梦游症发作。
出去多久,去了哪里?走了五分钟还是一小时?
何光点开手腕的个人终端,天城地图出现,佟尘的位置红点投影在空中。
红点旁边,一片巨大的银色连通天地。他的冷汗再次冒出来。
何光穿上衣物,冲出门去,犹豫了一下,又折回来,在壁橱里粗暴翻找,终于找出一个落了一层灰尘的橘色盒子,匆匆提着,夺门而去。
他已经许久没有攀过岩了。
门应声合上的一瞬,屋顶的红外线传感器、地板上的声压传感器以及智能定位系统的数据反馈到屋内的中控系统,无人看守模式启动。纳米清洁球从墙角滚出来,开始在墙面上缓慢爬行,客厅灯光关闭,换气扇发出轻微的鸣响。
“天城壹号”小区中,一幢有着翠竹形状的密支撑框架状百层高楼,某个亮灯的白窗转为黑暗,如一滴青露落入黑潭中。
算算预热与启动飞艇的时间,跑起来更快些。
何光的住处,位于天城中部,距离一号水晶树不远,步行过去只需要不到半个小时。
凌晨两点,天幕的光度已经调到最暗的六等,只有微弱的荧光闪烁,模拟着两三公里外的地表所能看到的星光。每隔四小时天幕的亮度会有一个等级的变化。
几小时后,银色的月亮将会变成橙红的太阳,天幕的光芒将慢慢从乌黑、靛青变成净白、微红、鱼肚蓝。按照个人终端的提示明天是个晴天。
是的,天幕也会模拟阴天的景象—灰蒙蒙,布满阴云—却从来没有雨。地面完善的灌溉系统和供水系统弥补了这一切。
这里没有真正的太阳,也无法受到阳光的直射。光线虽然可以通过数千次的反射来到城区,但光强已经极弱。因此,人类修建了天幕系统,来模拟昼夜的分际。
何光抬起头。
沿着缝隙的豁口向外,能看到一条微弱的光带。
外面的时间和这里是一样的—光带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豁口正对角度上的宇宙星光。
星星是那么稀薄和不真实。它们虚弱地闪烁着,如同晨露在朝阳面前战栗。
何光想起一百年前—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
张家界的银河,如此明亮。他躺在草地上,闭上眼睛,视网膜上还印着星光的影子,仿佛那贯彻寰宇的银河“轰隆”一声朝他心上流泻下来。
眼前,一轮巨大的人造明月高悬在西天。视角宽度0.5度,照度0.22勒克斯。暗沉的月海和斑驳的亚平宁山脉清晰可见。月宫出现在厄拉多塞内斯环形山南部,那里有玉兔和桂树形状的暗影,而嫦娥的阴影则被希腊月光女神阿尔忒弥斯取代。
这是属于“天城时代”的浪漫情怀—毕竟这里集中着中国超过70%的顶级富豪和艺术家。
自“大断裂”时代来临,“天城”修建已经百年—修建在两千三百九十五公里之下的地底。
大断裂始于2016年12月12日。那一天,沿着北纬29.4度,地球毫无征兆地裂成了两半,像一个切歪了的西瓜。一个以整个纬度圈为圆周的裂缝,穿越了喜马拉雅山脉,穿越了埃及金字塔,穿越了北非的撒哈拉沙漠,穿越了神秘的百慕大三角区,穿越了美国南部湿润的新奥尔良,也穿越了位于武陵山腹地的张家界。缝隙以北的小半块地球,从29.4度纬线直到北极,约占地球总体积15%的那一部分,从刚体物理的角度来讲,已然与地球其余的部分分道扬镳。
裂缝贯穿了整个地球,切口平整。缝隙宽约两公里,两侧的切面上包裹着高强度的纳米纤维层,在阳光下呈现出晶莹透亮的质感,像铺着一层闪亮的水晶。裂缝之间,有一些巨大的“天柱”连接,它们跨越豁口的两端,以维持地球的两个部分,不被万有引力“吸”到一起,被俗称为“水晶树”。材质与纳米纤维层类似,是一种具有超晶格结构的高抗压透明弹性材料。水晶树在连接豁口两端的部分具有树冠一样的枝蔓结构,中间则是纤细的主干。这些像树一样的支撑体是随着豁口一起出现的,科学界到现在仍然没有搞清楚其材料的微观结构,以及其为何具有如此高的抗压强度。
水晶树的枝蔓包裹住了整个豁口的截面,一方面抵抗住了地下深处几百吉帕的压强,一方面也抑制了地幔中几千摄氏度的高温向缝隙中传导。
东经110度,裂缝撕裂了张家界的群山。在裂缝旁边,几乎是平行于裂缝的走向,人类修筑了一条特别的地铁线路。铁轨从一个看似普通的隧道入口铺入,经过缓慢的调整后,迅速地向地下深处延伸开去。轨道路面与地面呈60度角,列车穿行其间的时速约为一千二百公里。虽然特制的座椅已经调整了角度,让乘客始终保持水平的位置,但在刚开始的几百公里,由于地况复杂偶尔的弯道和曲率变化,仍会让人产生明显的沉降感。列车行驶在永无止境的下坡路上,窗外空****的,除了泛黄的照明灯光外冷清得吓人。在半个小时后,敏感的乘客会开始感觉到隧道倾斜程度的减小,虽然这只是个错觉:隧道的倾角一直没有变过,但在深入地下几百公里乃至上千公里后,来自地心的引力方向却在悄然地发生改变。
在经过两个小时的单调旅程后,列车终于缓缓地停了下来隧道从一棵水晶树的根部钻了出来,进入了被银装包裹着的裂缝之中。这里便是地铁的终点站—位于豁口深处两千三百九十五公里的“天城”。
“天城”的名字,取自于“地底”相反的意思。也许是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地底”有不祥的意味。后来,随着水晶树特殊的“生命辐射”被发现,“天城”名字的尘埃落定,更是带上了几分“天宫”“天堂”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