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野,停下来!”李钦转到他身前,试图挡住墙幕,“你先回答我。”
“别挡着我,真的马上就行了!”牧野有点着急。
“什么马上就行了?”
“这条通路,马上就到尽头了!”牧野解释道,“是它自己打开带着我走的。它好像认识我,一直在给我开路。”
“认识你?”李钦疑惑地说,“你已经接近了全球智能架构的基底层,这可是多少年以前就奠定的基础,怎么会认识你?”
“我也不知道啊,”牧野说,“可就在给我做了身份识别之后,这条路就一直对我开启。已经快到尽头了。我要看看那儿有什么。”
“这有点危险,牧野。”李钦说,“我们不能确定这里面是不是有圈套。”
“可真的就只有最后一点了,你就让我去看看吧!”牧野有点急躁了。
凯克上前,拦住李钦道:“你让他去看看吧。你没发现吗?他开始好奇了,也开始有自己执着的东西了。”
李钦于是从墙幕前撤回一步,站到牧野身旁,也看着他的动作。
让李钦感到意外的是,他也同样觉察出那种召唤似的感觉随着数字编码的流动,他越来越感觉到熟悉,像回到他从前的某个习惯的世界,那里有他情感的寄托。他忽然识别出自己的痕迹有一两处片段,是他自己曾经留下的程序语言。他有自己的程序习惯,顺序、标记、逻辑结构,这些东西都像是一个人的指纹他不会认错。他也开始感到好奇,心脏怦怦跳动。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想起这段程序结构的由来。那是他最痛苦的一段时间,五岁的小儿子在车祸中丧生。他痛不欲生,内心中充满对儿子的回忆,沉湎于回忆中无法自拔。世界在他面前展开成支离破碎的片段,只剩下两部分:与小儿子有关的片段,与小儿子无关的片段。他是第一代智能网络的开发人之一,于是他开始编程序,将他的记忆封存起来,将小儿子所有图像和影像资料封存起来,写进一个隐秘的数据树洞,而这个过程做完还不能消解心中的哀痛,他还需要把那种哀痛的情绪一起封存。于是他寻找一切贴合他那时感觉的片段,一切一切,他把它们都封存了起来。
就在这时,猝不及防之间,牧野不知道触动了哪里,突然有大量图像涌出,像洪水决堤一般,从牧野身前的墙幕一直弥散到整个大厅空间。所有墙壁、所有屏幕设备、所有投影装置,全都被万千图片和影像占据,不仅仅牧野和他们能见到,这个航天大厅里面所有人都能见到。与之伴随的是音乐。李钦最初有点忘记是什么,后来突然识别出这是莫里康纳的电影音乐,由低沉逐渐推至旋律**,在情感深处伴随着弦乐交响在高峰处盘旋,如入云端。
整个大厅突然陷入影像和声音的海洋,那些全息投影如此立体和逼真,仿佛那些情境和气息都在身边环绕。
先是一个小男孩咯咯笑的样子,在地上踮着脚伸手求抱抱的样子,把袜子顶在头上嘟着嘴吓唬人的样子,脸蛋肉乎乎的。然后画面变快速,时光连在一起,从一丁点大的小人长到一个能跑着玩飞盘的男孩,在草坪上跳着笑着,然后画面戛然而止。接着,是所有情感浓烈的场景。有相爱之人在无奈中拥抱告别。有两个人在绝境中相互支撑,直到光出现的那一刻。有孤独一人遭遇不公,万千凄苦中有一个人不离不弃。有困境中一个人咬牙不想放弃。有拼尽全力后失败的泪水。有共同胜利之后喜极而泣相拥的画面。
在那一刻,整个大厅都惊呆了。在近乎无穷的旧日影像和跌宕起伏的音乐中,他们像是闯入了一个新世界,一个被所有那些喜怒哀乐充满的世界。他们第一次沉入那些情境,那些只是在教科书中存在的情境。那是积蓄许久的电能突然启动的状态。多日以来缓慢注入他们身体的露易丝的情绪递质第一次开始真正游走从一个细胞的轴突流入另一个细胞的树突,突然而然,如电流过境,如大雨倾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席卷了他们全身。有人开始颤抖,有人哭了,有人在激动中抱住身边的人。
丽雅看到一个画面中,原本分开的两个爱人突然回身,开始向彼此奔跑。丽雅眼泪盈盈,凯克看到了,用手揽住她的肩膀丽雅的眼泪夺眶而出,和凯克拥抱在一起。凯克紧紧搂着丽雅的背,让她的脸颊贴在他胸前,用一只手抚弄她额前的碎发,低头吻她的额头。过了好一会儿丽雅抬起头,凝视着凯克,两个人的嘴唇第一次碰到一起。
“这是我做的?”目瞪口呆的李牧野过了好一会儿才问李钦。
“是的,是你做的。”
“我做到了?”牧野还是不确定。
“是的,是的,”李钦握住他的肩膀,“你做到了。”
“我能做到?”牧野有点激动了,为了掩饰这种激动,眉头有点扭曲,但眼睛亮亮的,“我自己也能做到?”
“是的,你能做到。真的是你。你可以!”
牧野的眉头慢慢展开了,脸上露出了一些笑意。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曾祖父一把把他拉过来,和他拥抱在一起。
“是的,你可以。”李钦说,“你还解答了我很长时间的疑问:为何系统会经常给我们帮助。就是这古老程序的自动反应。可能宙斯自己也不知道。你做到了,你追随了自己的心意。”
整个飞船中心陷入一种心醉神迷的集体氛围。在运动场那些胜利失败交织的画面中,正在接受康复的人也忍不住拥抱在一起,又唱又跳,又笑又哭。他们也说不清为什么这样做,受到什么样的感召,只是觉得心底涌起一股冲动,头脑血液上涌。而当大家拥抱在一起,发现一起唱跳是如此令人快乐,彼此的感觉不用说出口就都相互明白,又是那么让人想哭。这种感觉快速传递,伴随着乐曲,很快,整个航天大厅都沉浸在汹涌澎湃的激动中。
当凯克最终打开大门,问每个人是否想跟亚当一起离去,几乎所有人都说不。亚当在门外,所有人站在门里。大门无遮无拦。
没有人离去。
夜幕降临,星空笼罩海洋。
凯克一个人来到海边,站在礁石上,向海的另一端喊道:“有时候,自由意志就是你能主动选择的最小概率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