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牧野暂时走出门去,凯克拍了拍李钦的肩,把他的身子扳过来面对着他:“你还要坚持这样一个一个唤醒吗?别天真了这些人真的醒不过来,除非你能坚决、大规模地去除控制,否则他们永远也醒不过来。”

李钦推了推眼镜:“我还想等一下。”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行动吧。”

凯克加了加握在李钦肩上的手指的力道。

他们的新基地在DK35航天中心。凯克去找第一实验室的人聊过,发现他们确实在继续探索重返太空的计划,只不过还是只在深耕太阳系内部各行星的空间。凯克问过他们,为什么人类不再向远太空进发了。研究员说,这些年也发射了一些观察望远镜,从银河系各处传回了信号,但是人类对进发太空没有什么需求了,因为能源问题已经被智能网络的优化控制解决了,生育率比一百年前大幅度降低,也没有人口危机了,因此,相比而言还是在地球居住更为舒适。

凯克给他们描述了他们找到的那颗星球:GX779,无比富饶和宜居的星球。那是一颗突然出现在黑洞另一侧的不起眼的行星,他们找到它纯属巧合。冬眠中的他们没有监管航向,飞船被一颗难以观察的褐矮星影响航向,报警系统响起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朝一个中等质量的黑洞撞过去了。这样的黑洞平时很难被观察,在他们的星际导航图里完全没有标记,而数千倍太阳质量的强大吸引力又让他们难以逃脱坠落。他们抱着赴死之心进入黑洞视界,按照莱昂指点的方法锁定一条磁力线,最终在落入奇点之前,跟随磁力线的喷流被喷出黑洞的另外一边。在速度终于降下来之后,他们看到一颗近在咫尺的行星,处在一个单恒星系统的中部,不大不小,位置不远不近,远远看去就有水的痕迹。他们操纵伤痕累累的飞船,降落在行星表面。这是一颗接近于地球原始状态的行星,一半左右都是陆地,植被覆盖率甚至高于地球,含氧量也比地球更高。几个人经过醉氧的适应,都能只身在陆地表面蹦跳行走,身体状态感觉更有活力。他们发现几种体型小小的动物,类似于早期啮齿类,但感觉远不如地球上的啮齿类灵活,它们行动笨拙,以食草为生。德鲁克在地表搭建了临时居所,露易丝采集了多种植物标本,亚当开小飞艇环绕星球一周,做了基本勘察。各个方面都是令人兴奋的:绿意盎然的陆地、无文明生物、富饶的矿藏,他们几乎能想象到人类来此定居时生机勃勃的景象。

几个人将这些事情对航天中心的人说了,而他们的兴趣远远不像凯克船长预想的那样。在他的梦里,他看到被远航热情点燃的每双眼睛,斗志昂扬整装待发的人群,像征服大海那样征服星辰。远方、探索、占领、超越,他曾经以为这些词汇是不变的人类梦想。

但他没有看到。这些都没看到。

航天中心的人问了他黑洞的实际坐标、这颗星球的实际坐标具体资源种类、对人类可增加的知识量和资源量,以及需要消耗的成本和资源量之后,表示愿意继续对黑洞做一下研究。他们是在计算价值,而不是赋予价值。

他们毕竟变了太多,凯克想。他在航天中心,观察到更多这种“新世界的人”。他们对人永远彬彬有礼,永远不会情绪激动凯克有时候会刻意激怒他们,以观察他们对人对事的反应,可是永远没有什么结果。他有时候会在餐厅故意打翻咖啡,洒在旁边一个人崭新的工服上,那个人只是摇摇头,端着盘子走了。这种毫无触动的反应给人一种轻蔑的印象,让凯克心里原本的负疚转而变成了愤怒。可是那个人的脸上就连这种轻蔑都没有,他只是站起身,离开了。凯克思考着这种转变,当人的脸上永远没有了愤怒,他获得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凯克想看到的,是那种生命的力量。力量,力量,想要向什么东西冲过去的力量!可是永远没有。这可能是因为他们对他的宇航计划没有兴趣吧。

凯克还注意到一个细节。这些人时常会侧过脸,或者仰起头向宙斯求问。那种时刻很有意思,就像突然走神或者发愣,眼睛也像是失焦,看着某个不存在的地方。凯克猜想,那种过程大概需要在头脑中让思维聚焦,把问题想清楚,再获得宙斯的明确回答。有的人的嘴唇会不自觉产生动作,像李牧野习惯的那样。对这种时时发生的求问,他们已经习以为常。

凯克有时有点气馁,想试图唤起牵线木偶独立行走的设想似乎很难达成。

但不管怎么说,凯克站在洁白的新飞船下默默地想,我们都拿到这么大一艘航船了,能有这样的支持已经很好了。

至于人员团队,凯克在心里筹划,如果无法说服飞行中心的人,那就要另想办法了。

“谢谢你啊,宙斯!”他抬头向高昂的天花板喊道,“你想用这个船**我吗?它是很好,可惜我还是不喜欢脑芯。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你读不到我的脑。”

这是航天中心大型试验场,在城郊,夜晚空旷。凯克的声音在半空回**。没有回答。

公式,广义相对论。爱因斯坦的头像。彭罗斯和霍金的头像。其他人的头像。对黑洞的观测图像,吸积盘、光球和喷流。更多的粒子模型。大型高能对撞机。超级粒子在最高能量下的撞击图像。新粒子的诞生。物理公式由四面八方汇集,向一个终点汇聚,越来越简化,越来越统一。

“统一模型,只差对黑洞奇点的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