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试试吧,应该能解开的,我会一些手法。”

“可是—你检查电脑后,他会不会觉察到?”

这显然是张爷爷最担心的事。电脑可以说是元一的一个器官甚至是他生命的核心。如果元一觉察到外人侵入电脑,会不会有狂暴的反应?不过对于这一点,沈老师显然已经考虑过了,他立即回答:

“你说得对,他如果精通电脑,应该会发现我进入的痕迹。但他既然费那么大劲绘出天图,托你送给科学界,而天图中的内容肯定来自电脑,那么我想,他应该不会反感我的检查。”

张爷爷犹豫着,既怕这件事惹怒孙子,又急于知道那份天图究竟有没有价值,因为这象征着孙子人生的意义。最后他横下心点头同意了。

他把客厅沙发收拾好,铺上干净的毛巾被,让我们先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十二点前他会唤醒我们。沈老师睡长沙发,我个子小,睡那张两人沙发。我们和衣睡下,很快进入梦乡。十一点四十分,张爷爷喊醒我,给我一瓶牛奶,说这是元一的夜宵,于是三人一同上楼。这次我没怎么费事就让张元一接过了牛奶。他喝完正好是十二点,接着他关了电脑,走向床铺,倒头便睡,几乎是立刻就睡熟了,根本不在乎屋里的外人。

确认元一睡熟后,沈老师立即在电脑桌前坐下,开始工作我和张爷爷则拉了两把椅子,坐在床边,挡住元一到电脑的视线方向。这是我们预先商定的预防措施,如果元一突然醒来,我们要想办法耽搁他一会儿,让沈老师有时间撤退—我们想,最好还是不要让元一抓一个“现行”。

不过张爷爷说这只是预防万一,因为元一睡觉时从不会中途醒来。果然,他一直睡得很熟。他表情恬然,闭上双眼后眼缝显得很长,让我没来由地联想到睡佛的面容。我定定地看着他,看着薄被下这个瘦小的身体,尖锐的疼痛感止不住地敲击心弦。我不能想象,一个灵魂被永生囚禁在这个“人形监牢”中是什么感受,尤其是,如果他真是一个天才,当天才之火在“人形监牢”中狂野地燃烧时,又会带来怎样的灼痛。不过也许我猜错了,或许他并无痛苦,因为他的灵智虽然被禁锢在实体世界里,但他可以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尽情驰骋,那个世界远比人世更广阔,而我认为的“人形监牢”反倒能帮助他隔绝外来干扰……

我回头看看沈老师,从这个方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但我能够感受到他身体上的无形张力。他已经顺利地解开密码,正在电脑中紧张地浏览。时间在无声地前行。三个多小时后,沈老师轻轻地长吁一口气,把电脑恢复原状,示意我们可以离开了。

我们轻手轻脚地退出卧室,但暂不下楼,藏在外面的黑影中等候元一醒来。我们毕竟不放心,想看看他重启电脑后的反应。手机上显示凌晨四点,元一像机器人一样突然醒来,不带丝毫惺忪睡意,清醒地走向电脑桌,坐下,打开电脑。他忽然露出惊诧的表情,动作也僵住了,很长时间双手一动不动,很显然,他觉察到了电脑的异常。我们三个人在外面提心吊胆地等着。好在十几分钟后,元一的神态恢复正常,开始敲击键盘,显然是把这一页翻过去了。

我们如释重负,格外小心地下楼,回到客厅,在沙发上坐定。沈老师在沉思,我和张爷爷都紧张地盯着他,等待他的判决。沈老师走出沉思,说:

“我确认了,那次向Master的匿名挑战,确实是元一干的。我惊喜交加,张爷爷更是笑容灿烂,但仍心有疑虑:

“可是,他从来没学过围棋……”

沈老师很快解释说:“不是他本人在下棋,他同样也是通过一个程序。这个程序应该很大,没有放在他的电脑里,而是放在云存储中。我找到了双方交流的痕迹。去年春节前后,这台电脑同外界有频繁的交互指令。”

张爷爷高兴得合不拢嘴,故意贬损孙子:“原来只是围棋程序的功劳啊,元一咋学会了吹牛,说是他在挑战马斯特。”

我为张元一抱不平:“张爷爷你就别吹毛求疵了!他能编出这样的程序就很不简单了,不,太了不起了!”

沈老师说:“其实张元一没吹牛,在他心目中……”

他把下边的话咽下去了,但我敏锐地感受到了他的意思。他是说,张元一并没吹牛,因为在他心目中,他已经与电脑或那个程序,在人格上合为一体了。沈老师没把这句话说完,是怕刺激张爷爷,因为这有点“元一变成了机器人”的味道。

沈老师换了话题:“但据我探查,那个程序不是Master那样功能特殊化的围棋程序,而只是一个通用程序。它同样有深度学习的功能,但远比Master强大,可以说它就是互联网本身,甚至称它为‘智慧’更合适。它能依靠网络中近乎无限的运算能力存储能力和近乎无限的资料运行,所以,‘自学’围棋对它来说是易如反掌。它首战输棋只是经验不足,估计再下几场它就能通赢了。”

我忍不住问了我最关心的问题:“沈老师,那元一的天图……”

“我确实在电脑中发现了天图的原型,而且可以多方位三维展示,还可以对任一处无限放大。这个体量不大的图形中包含着极为丰富的内容。只是我有一个疑问:这个图形用绘图机打印很方便,为什么元一却耗费几天来手绘?”

对这个疑问,张爷爷给出了最简单的回答:“我家没配打印机,估计元一不愿出门去打印。”

初听这个理由似乎很儿戏,但我想也许事实真是如此。对这样严重自闭的天才来说,也许仅凭记忆画出一个复杂的图形,还要把它藏在三维画中,要比出一趟门容易得多。我问道:

“沈老师,那就是说,元一的天图可能出自那个通用程序?”

“嗯,这是唯一合理的推测。”

我仍有怀疑,于是接着问道:“沈老师,如此强大的程序,真是元一独自开发出来的?他会不会只是在网络上偶然发现了它?可是如果这样,它又是谁开发的?具体存储在哪儿?”

沈老师看了我一眼,对这一连串问题都没有回答,只是说:“今天实在太困了,休息吧。张伯伯,我们不回酒店了,就在这儿眯一会儿,可以吗?这儿的事情还没办完,我想抓紧时间。”

张爷爷高兴地答应了。我们各自睡下,熄了灯。但我情绪亢奋,睡不熟,半睡半醒中那张手绘的天图老在眼前浮动,二维的纸面上浮出了一幅三维图形,先是那个树网结构的长螺号,后来变成满面血污、目光冷漠的五岁孩子……轻微的脚步声惊醒了我,是沈老师出去了。我揉揉眼,起身,跟着他到了院中。沈老师仰头向上望着,从这个角度他是看不到元一的,只能看到从楼上窗户里泻下的灯光,显然元一还在玩电脑。今天是无月之夜,周围的村舍都黑着灯,只有张家楼上的一孔亮光。万籁俱静,偶尔传来遥远的犬吠。沈老师轻叹一声,说:

“小易啊,那张天图……也许就是明天的物理学,甚至是物理学的终极。”

我不由得大为吃惊。我素知沈老师言不轻发,但这个结论过于惊人,我不敢相信。

沈老师说:“我正在思考,元一为什么要把所有的物理学公式组装成一个树网结构的三维螺号。可惜刚才我探查的时间太短更可能(他苦笑着)是我智力有限,还没能吃透它。只能凭直觉猜测,他是在把物理学公理化、几何化、整体化,是在搭建物理学的DNA结构。打个比喻吧,门捷列夫之前,各种化学元素的知识是一堆散沙,但门氏提取了其中暗藏的规律,然后就能大致准确地预判:可能还有哪些元素未被发现、未知元素可能有哪些性质等等。元一也是这样做的,他搭建了物理学的DNA框架,理出了清晰的整体脉络。然后就能大致准确地预判,还有哪些领域未被发现,那个领域大致会发现什么规律,等等。我说它的尾端部分是明天的物理学,并不是指具体理论公式,而是指已经确定的‘占位’。至于那些根本不可能嵌进框架的假说,就可以提前淘汰。他补充一句,“据我刚才的初步察看,没有弦论和暗物质的占位。”

他的描绘耀花了我的眼睛。如果真是如此,物理学将有一个爆炸性的升空,由盲目的试错变成依照地图的登山;而张元一,这个瘦小苍白、心理自闭的孩子,将成为—不,已经成为物理学的终极宗师,其历史定位远远超过伽利略、牛顿、爱因斯坦。但……沈老师作为物理学家应该是欢欣鼓舞的,可他为什么神态苍凉甚至暗含悲怆?我暗自揣摸着,但不好贸然开口问。过一会儿,他突然转了话题:

“我说过,我喜欢围棋,同几个国手都熟不拘礼。前不久合肥有场赛事,我做东道宴请了几位。没想到酒席上我这个东道主竟成了众矢之的,几个家伙以酒盖面,群起攻击我—当然他们并非针对我本人,而是把我当成替罪羊。他们说,科学家实在是一群无事生非之徒,竭尽心智弄出来个阿尔法狗、Master,毁了所有围棋选手的人生乐趣和人生价值。围棋是中国人最伟大的发明之一,用最简洁的棋类规则造就了天下最深奥的棋类运动。1996年,当国际象棋程序深蓝战胜国际大师卡斯帕罗夫时,围棋程序的棋力还不值一提,只相当于围棋业余二段。当时有人预言,围棋在棋类中非常独特,下围棋不光需要高深的算子能力,也需要直觉,甚至是对美的感觉,而电脑程序不可能具有直觉和美感,所以永远不可能战胜人类的超一流棋手。这话言犹在耳,预言家就被啪啪打脸。2016年,阿尔法狗和Master横扫天下。到了今天,Master升级版更是把人类顶尖选手当成了玩物!再没人自吹自擂什么‘人类独有的直觉和美感’了!更令人难堪的是,到后来Master赢了棋,国手们复盘时尽力研究也弄不懂它的下法,显然它发现了围棋棋理中最深奥的规律,而人类在数千年的钻研中还没发现它,或者说能力有限的人脑无法理解它。小易,我告诉你,那天他们围攻我原是开玩笑打嘴仗,但说着说着,K君突然情绪失控,号啕大哭。他说:‘生不逢时啊,小生我横扫天下,十几年来一直站在人类棋艺的巅峰。可是,我时刻不能忘记,头顶上还有一个高高在上的邪神,这个邪神粗暴鄙俗,没有什么直觉、美感、创造力。它从本质上说不过是0和1的复杂字符串,它的棋艺从本质上说不过是使用蛮力进行试错选择,但它就是压得我抬不起头,让所有的围棋国手生不如死!’”

我与沈老师结识以来,这是他说话最多的一次。他平素闲适淡定,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情绪激动,看来那天的场景一定让他感受至深。沈老师又说:

“K君接着诅咒我,说你们这些科学家自作自受,很快就会落得和我们一样的下场。现在,人工智能已经开始全面接管人类的工作,从汉字识别、语音识别、人面识别,到飞机自动降落、汽车自动驾驶等,都已经完胜人类。法律咨询系统使百万律师失业,医疗咨询系统让千万医生降级为电脑操作员,难道独独科学家们能够幸免?K君说,我知道你们是精英中的精英、天才中的天才表面谦逊持重,内心比我们更为自傲。你们认为大自然中隐藏的简洁美妙的秩序只能由上帝赐予的天才脑瓜来破解,你们仍迷信着诸如‘直觉、灵感、创造力为人类独有’这类精神鸦片。沈兄,别做梦了,我告诉你,围棋领域出了个马斯特。物理领域也很快会出现一个驴斯特,它同样是0和1的复杂字符串,是一个只会蛮力试错的粗暴家伙,但它很快会把所有科学天才甩几条街。甚至到某一天,它发现了宇宙最终定律你们却看不懂,就像我们看不懂Master如何赢棋一样,那时你们也会像我一样生不如死!”

<!--PAGE 10-->沈老师重复K君的话时,我能感受到他心中深深的失落,甚至还有愤懑和绝望。我笨拙地安慰沈老师道:“都是些醉人疯话你别放在心上。再说,物理是实证科学,那个‘它’就是抢了杨振宁、李政道的位置,人类还能做吴健雄啊。”

沈老师苦涩地摇头,没有反驳,可能他认为不值得反驳。这时,我忽然有了一个不祥的想法—当然这种想法对沈老师很是不恭。我开玩笑地说:“沈老师,你是不是像那位K君一样,对人工智能嫉妒成恨?你会不会像毕达哥拉斯那样,为了防止数学的陷落,狠心把学生希帕索斯扔到大海里?”我赶紧自己转圜,“对不起对不起,这个玩笑开过头了,沈老师你宅心仁厚,绝对不会那样干。”

我紧盯着他,想当面察看他的反应。沈老师扭头看着我,平静地说:“如果我不得不那样做,你站在哪一边?”

我毫不犹豫:“当然是站在张元一……站在希帕索斯那边!”

沈老师讥讽地说:“这会儿我才知道,原来美貌果真影响智力啊。小易,你想想有那个可能吗?不要忘了,纵然毕达哥拉斯淹死了希帕索斯,也没挡住无理数进入数学殿堂啊。不,我不会干这样的傻事。相反,我很珍惜元一这个窗口,我会努力把元一的天图尽早翻译出来,公布于众,哪怕……”他苦涩地说,“那一天是人类物理学家的末日。”

我心中涌出幸福的巨浪,但幸福的后味却是浓浓的酸苦,既为楼上的元一,也为神情苍凉的沈老师。我问:

“沈老师,还是我问过的那个问题:你说天图来源于那个强大的通用程序,这个程序是元一本人创造的吗?”

沈老师摇头:“老实说,我不知道。不过,”他字斟句酌地说,“我觉得,把那个程序看成大写的‘他’,看成张元一的母体,也许更恰当一些。”

这个回答太晦涩,答非所问,我没听懂。这时屋里有动静,张爷爷出来了,说:“这么早就起床了?我来为你们做早饭。”我当然不能让老人一人忙活,赶忙跟到厨房帮忙。抽空看向院里时,我见沈老师还站在原地一动未动,默默地仰望着。

早饭做好,张爷爷说咱们先吃,吃完再给元一送饭。吃饭时,沈老师说:

“张伯伯,我打算做一个安排,你看行不行。这份天图可能确实有价值,对它的研究恐怕需要很长时间。我想正式聘用张元一为中国科技大学的工作人员,参与这项长期研究,也聘用你为临时工作人员,专门负责照顾他。”

张爷爷非常欣喜,感激涕零,忙不迭地点头。我也向沈老师点头致谢。这样一来,张爷爷就完全没有了后顾之忧,即使他去世,也不必担心孙子的生计了。沈老师又说:

“至于工作地点,当然是让元一到中科大更方便。但考虑到元一的心理状态,也考虑到……我想让他暂时留在原地,可能更为保险。”我敏锐地猜到,他没说出口的第二个考虑是:想保持这个“窗口”的原始状态。他没有说出来,是因为这带点风水迷信的味道。“如果您老同意,我就让中科大租下或干脆买下你这套房子,作为我们的工作场所。”

<!--PAGE 11-->张爷爷当然赞成,只是善意地提醒:“可是,这儿属于拆迁范围,不定哪天就要拆了。”

沈老师不在意地说:“这点你不用担心,我会解决的。即使周围拆迁,这儿也将永久保留下来。”

我马上明白了,他是想把这儿作为历史文物、作为大写的“他初次登上历史舞台之处,永久保存。我看看他,看看张爷爷。张爷爷的表情有点怀疑,看来他不大相信一个教书的能有这个权力只是囿于礼貌不好再追问。他笑着说: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要是能这样安排,我哪怕今晚闭眼也能安心啦。”

我连忙说:“那可不行!你得活到一百二十岁,元一还指望你照顾呢。”

“行,托你吉言,我一定活成个老不死!”

我们都放声大笑。我们商定上午就回北京,沈老师会派助手来处理后续事宜,我则抓紧向林哥做汇报,他肯定也挂牵着这儿的进展啊。

该给元一送饭了,我照例自告奋勇,那两人也跟我上楼。我把牛奶和包子递给电脑前的元一,像昨天那样站在他身后,轻轻拍拍他的脸颊,柔声说:

“元一,快吃饭,吃完饭姐姐和叔叔就要走了。不过你放心我们马上还会回来看你的,带着你的天图回来。”

我忽然觉察到,元一的手缓慢地、迟疑地向上摸索,摸到我一只手指,抓住,贴在他脸上。我感觉到一阵战栗,来自两人肌肤相接处,也来自我的心。在这一瞬间,我做出了一个重要的人生决定,我回头对沈老师说:

“沈老师,你要是不嫌我脑瓜笨,我就做这儿的常驻工作人员,行不行?”

沈老师喜出望外,但仍思虑周全,提醒我道:“我当然是双手赞成啦。只是,这么重大的决定,你再慎重考虑一下。你的公司怎么妥善处置?也要征求你男友的意见,他是在北京工作吧?”

我笑嘻嘻地说道:“我当然会征求意见的,但他肯定不会反对。至于我的公司,我想,设在这儿更方便与‘未来世界’联络,沈老师你说对不对?喂,元一,姐姐留下来陪你,你欢迎不?”

元一仍旧不说话,但我感觉到他手上的握力在加重,一股暖流在两人肌肤接触处流淌。当我们告别元一下楼时,他仍旧“不理不睬”,没有从座椅上起身送我们,但我分明感受到他目光中有依恋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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