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似乎对自己没能杀掉对手而有些吃惊,它原地转了小半圈,静静地面对着薛裴,一动不动。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薛裴才刚好能借着月光看清这只“公主”的样貌—这是一头多么美丽、健硕的野兽啊!即使自认为再没什么动物能让自己惊讶的薛裴,也看得有些失神。它通体雪白,在月色下展露出晶莹剔透的光芒,整齐圆润的骨甲均匀地散布在面门、脊背和四肢外侧,让它看上去就像是中国神话里的麒麟,浑身上下无不散发着咄咄逼人的威严与高贵。
等等,那是什么……薛裴稍稍一愣,视线停在“公主”身体两侧的奇异物上,她从没见过类似的东西,它们看起来就像是某种触角,左右各有一条,很是对称,长度大概不到两米,头部还长着小小的肉瘤。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似的,即使主人静立不动,两条触角也高高地挺着,把尖端对准薛裴。
她努力回想以前读过的文献,试图从中找到些可供参考的蛛丝马迹:考克斯报告里提到过某些雌性红脸的“格兰特线”特别发达,甚至会在体表形成凸起。薛裴又仔细确认了一遍眼前两条触角的形状和大小,觉得这凸起的程度未免也太夸张了。
“是全新的进化呢……”薛裴有些激动地自言自语道,“这可是五十个积分啊!”
仿佛有了动力一般,薛裴精神大振,她端起伞兵枪,打开枪口下方的激光校准线,慢慢地移到“公主”左前腿的膝关节上这个部位一般没有骨甲保护,即便有也应该非常脆弱。“公主”依旧保持不动,只有触角在微微变换着角度。
指尖轻动,一枚劣化铀穿甲弹脱膛而出,它的速度比普通的子弹快一点五倍,就算能看见弹道,在这个世界上,也绝不存在一种可以避开它的生物。
但是这只“公主”避开了,它在薛裴扣动扳机的同时,向左侧轻跃,恰好避过了弹道。薛裴不经思虑,即刻调整枪口扫射“公主”却仿佛事先知道她的射击角度,一路跑跳,绕着薛裴转了一百二十度,竟没有被伤到一分半毫。
不仅长着钢筋铁骨,还拥有不可思议的迅捷与反应,薛裴在打完一梭子弹之后,暗暗觉得情势不妙。就在她握住弹匣,准备换弹的瞬间,怪物一声低吼,扑将上来,不足五米的距离,它只用了一秒便冲到了跟前。
薛裴大惊失色,本能地挥枪直刺,刺刀扎在“公主”额头的正中央,那感觉就好像刺进了一堵钢筋混凝土墙壁般,她的手臂都被震得发抖,上半身都几乎要失去平衡。
“公主”反掌猛击,正中薛裴毫无防备的小腹,这足以撕心裂肺的重击令她连人带枪滚翻在地,摔出好几米远。不知所措的法玛斯见状连忙举起手枪射击—不管怎么说,他好歹也曾经在空军服役,一颗子弹打在“公主”右肩的骨甲上,迸出一瞬耀眼的火花。
“公主”只是微微斜了一下眼,对法玛斯似乎连一点点的兴趣都没有,但也仅仅是这不经意的一瞥,流露出的杀气也让法玛斯恐惧不已。
它慢慢走向蜷缩在地的薛裴,这可怜的年轻女孩似乎是死了侧身躺着一动不动。它早已对此习以为常—这些可怜的生物,如此的好战却又如此不堪一击,每次都只是在举手投足间便轻而易举地分出了生死。
“公主”瞄了一眼摔在地上的伞兵枪,那东西离开了使用者,便有如石头般毫无威胁,而现在它的主人就躺在自己面前,了无生气。
就在怪物把头凑近过来的瞬间,薛裴突然起身,早已攥在手里的猎刀一记斜斩,却正好被对方用嘴咬住—这绝对是薛裴从没遇到过的景象,足以让最资深的猎人也大惊失色。“公主”猛地扭动额头,将刀硬生生地夺下,薛裴没有半点犹豫,挥起左拳,用尽全力反手砸中它鼻梁位置上的骨甲,一声低沉的闷响传了出来。
“公主”嘶吼着连退了几步,它抬起头,不曾料到眼前这娇小的女人竟有如此恐怖的力气—它决定先行回避,闪身跳进一旁的树丛。如若是平日,红脸撤退后就不会再出现了,但今天已经出现的种种迹象告诉薛裴,这家伙肯定还会回来,而且会更加小心、更加凶恶。
薛裴从地上捡起步枪,半步半步地慢慢退到法玛斯身边,伸手压住他的肩膀,示意对方蹲下。
“你没事吧?”法玛斯紧张地道,“我看你被拍倒了。”
薛裴低头看了一下腹部,衣衫完整,并没有明显外伤。如果刚才红脸是用正手打的这一下,那现在必然是血肉模糊的一大片了。
“放心,”薛裴颇勉强地笑了笑,“我没那么容易死。”
“那鬼东西好猛,到底是啥怪物?”
“是‘公主’没错,但……”薛裴顿了顿,“是一种很特别的‘公主’,可能是新品种也说不定。”
“我明明看到你射中了它,为什么没打死?”
“它进化出了非常了不起的倾斜型外骨甲,连劣化铀弹都能扛住。”薛裴苦笑一声,“人类的科技在进步,红脸也没歇着呢。”
“我听说迟早有一天这些怪物会进化出能够毁灭人类的力量,看来不是没有可能啊。”
薛裴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了。老实说,对于她这样的猎人,这句话听上去不仅无稽,甚至还有些伤尊严的味道。
“没有可以挡住子弹的发肤,没有可以撕裂筋骨的爪牙,也没有可以快过闪电的腿脚,”薛裴冷冷地讲道,“人类统治世界,依仗的不是力量。怪物再威猛,也只是狩猎者房间里的荣耀而已。”
周围的树丛里传来阵阵声响,那怪物好像在漫无目的地狂奔—绕着背靠着背的两人狂奔,只是这恼人的声响好像是被故意弄出来似的。
“我很赞同你的说法,薛小姐……”法玛斯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但……但现在人类的命运似乎和我们的命运并不挂钩啊……”
他说得没错,在这月色笼罩下的绿海深处,一只凶猛暴戾的白色怪物就徘徊在身旁,而最糟糕的是,枪械对它似乎完全没有作用。
调整呼吸—薛裴对自己说,这个时候需要格外冷静。她会被红脸击败然后被吃掉吗?不,当然不会。她胜券在握,并且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她遇到过的险境无可计数,但直到现在,她还是坚定地相信—
“最难对付的怪物,永远是人,总有一天……”她微微笑道“法玛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个道理。”
薛裴做了一个法玛斯没有理解的动作:把伞兵枪轻轻抛在脚边,然后褪去上身的皮夹克。
她穿着一件看上去与身份十分不相称的“衬衣”,确切地说是一件黑色的露背吊带衫,白皙的香肩和秀背在月光下分外耀眼刚才“公主”的肉鞭似乎并没有给薛裴造成任何伤害,只是在两块肩胛骨的中央,即脊柱的位置上嵌上了一个硬币大小的圆形异物—法玛斯猜想,这可能就是薛裴穿“露背装”的原因吧?
黑暗中的喧嚣终于停止了,一切又归于寂静。就在那看似静止的阴影某处,一头猛兽已经屏住了呼吸,准备发起突袭。
背对着法玛斯的薛裴朝身旁指了指:“离我远点儿,法玛斯,它要过来了。”
“它?它在哪儿?”
“不要转头!法玛斯!”薛裴厉声道,“它就在我们背后!你回头看的话它就又要跑了!”
“背后?你确定?你怎么会知道?”
“我说了,法玛斯,它再威猛,也只是头怪物而已。”薛裴轻声道,“如果红脸要伏击猎物,它们肯定会采取正面诱敌、背后出击的战术。它既然是只红脸,就逃不过这条由千千万万个人类猎手用生命总结出来的自然法则。”
虽然周身雪白,虽然长着模样惊人的“格兰特线”,但它的确只是一头红脸,正如薛裴所预料的那样,它瞄准猎物的背后,用尽全力发起冲锋!无与伦比的速度与力量让它就像一辆失控的重型卡车,通常猎物在转身之前就已经被它扑倒,然后被咬破喉管,或者撕开胸膛,从世界上彻底消失。
但这只猎物似乎早有准备。面对摆开架势、迎面挥舞而来的直拳,跃在半空的“公主”已经无法改变方向,它只有压低脑袋,用面颊中央的骨甲抵挡—通常这样做就已经足够了,至少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什么生物能在与红脸骨甲的正面对抗中占到上风。
对它来说,这绝对是前所未遇、惊天动地的一撞,薛裴像只灵巧的蝰蛇,斜着脑袋,侧过身体,刚好避开爪牙的干扰,将左手直拳狠狠地送在了它的面门中央。
它停住了。
在一声仿佛两块钢筋混凝土相撞的低音过后,它的身体在半空中停住了,而后又重重地摔在地上。它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事它不敢相信体重超过三百公斤,体长近三米的自己,用尽全力的一次扑击,竟然没能让猎物—一个人类,后退半步。
它当然不懂动能、势能之类的物理学定义,它也无法理解文学意义上“不可能”三个字的内涵,但它确实是犹豫了,这种感觉从没有在它身上出现过,伴着由眉心扩散到整个脑袋的眩晕,这只“公主”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它的呼吸开始凌乱它的动作失去章法,它已经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凭着动物的本能伸展左前肢扑击过去。
薛裴轻盈地后跳闪过,随即抬脚前踩,正好压住了“公主”方才落下的脚趾。怪物发出愤怒的嘶叫,用力地想要抬起上身,却无奈踝关节被死死别住,动弹不得。它挥起另一只前肢,重重地砸向薛裴踩着它的那条右腿,它这次当真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这一掌劈下去,足以拍开野狼的脑壳—
她纹丝不动。
就好像打在一根钢筋编成的水泥管上,“公主”的猛击并没有造成任何伤害,薛裴甚至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到即使是怪物都会感到有些胆寒的眼神。
结束的时候到了—这个怪物曾经让薛裴产生过“是不是要逃跑”的念头,是的,她需要用一次完美的技术性打击来赢回自尊—就用她那只本不属于人类的左臂。
她左脚后撤,身体前倾,右手轻轻按住“公主”的额头,摆出一个让法玛斯非常费解的姿势,它隐约觉得这是某种武术的起手式,又好像从没有在其他地方见过。
世上有很多种号称“不伤发肤、力及肾脾”的武术,比如薛裴现在使用的太极拳,但它们大多难以掌握,这并不是因为习武者的学艺不精,薛裴知道并且深有体会—这是因为对人类来说,这些武术所需求的爆发力已经超过了极限。而现在的她则像一把中世纪的开膛锤,再坚固的铠甲也无法阻止那力量由表及里,深入骨髓。
毫无疑问,这铆足了劲儿的一记反叩将会直接结束战斗。但拳锋划过,却没有能够打中“公主”的脑门,它轻轻摆了一下头,导致这一拳打偏了两寸,刚好落在右侧眼眶的上沿。坚硬到可以防御突击步枪射击的骨甲,竟然被打出一个裂纹,冲击力化为一阵细密的震**波,传遍整个身体,“公主”顿时感到头晕目眩,几乎都无法站稳了。
它的右眼瞎了,像熟透了然后被打烂的西红柿一样,变成了一团肉泥,鲜血顺着眼窝流下,把半张脸孔都染成猩红。
痛苦与愤怒化作撕心裂肺的咆哮,它没有后退,强烈的恐惧反而让它决意拼死一搏。
薛裴不知道为什么“公主”会侧过身,但这毫无疑问是一个好机会,只需要再一拳,那没有骨甲覆盖的腰腹必将会皮开肉绽,连肾脏都能够打出来,于是她又一次后撤蓄势,将杂糅着科技与意志的力量全部集中于左掌—她胜券在握。
只是一瞬间,局势逆转,肉鞭刺穿了薛裴的腹腔,甚至连眨眼的机会都没有留给她,足足三秒之后,疼痛的感觉才刺到心头。一股苦涩的浊血顺着喉管上溯,在薛裴开口的瞬间喷涌而出,溅在“公主”雪白的身体上。
薛裴强忍住肚子里翻江倒海般的剧痛,用左手猛地抓住正缓缓抽出来的肉鞭,一脚蹬在“公主”的侧腹,竟将整条触角连根扯断,拽在手中。
“你死定了!狗崽子!”薛裴把肉鞭重重地摔在地上,面露狰容,“我要把你的头挂在墙上!就和西伯利亚棕熊放在一起!”
她顾不得肚子上的伤口,转身捡起地上的Q9P伞兵枪,从腰间拔出一支贴着红色标签的弹匣,用力顶上枪膛。
“这是你应得的!”薛裴一边拉着枪栓,一边怒吼道,“十二美元一发!”
“公主”预感到迫在眉睫的危险,一步后跳拉开距离,用残存的左眼盯着薛裴,发出不知是何意义的低吼。
薛裴微微弯下腰,右手持枪顶在胸口,左手紧紧压住准线粗略地瞄了一眼,重重扣下扳机。枪声像惊雷般在怀里炸响,弹痕划破空气,在黑暗中绘出道道血红色的光芒。“公主”的规避动作显然比刚开始迟钝了不少,一颗子弹擦过头部上沿,在骨甲上打出一道笔直的裂口。它有些慌了,转身猛跑,在红色弹雨的洗礼下一跃跳进了树丛。
薛裴对着“公主”消失的方向持续射击,直到把一梭子子弹全部打完,在可怕的后坐力影响之下,凌乱的弹道就好像没有经过任何瞄准,一窝蜂似的钻进丛林,打得枝叶噼啪作响,一棵碗口粗的大树被几发子弹击中,轰然向侧面倒下。
薛裴松开冒烟儿的伞兵枪,右手握着枪把的部位已经是红通通一片。
“太轻了……”她颇恼怒地自语道,“伞兵枪果然是给女人用的玩具。”
硝烟散尽,薛裴发现枪管里的膛线都已经被磨掉—这东西已经没用了,她把枪随手丢在草地上,仰头望向夜空,摊开双臂。
“要挂在客厅中间,一定要挂在客厅中间!”她闭上眼睛,一边比画着,一边自语,像是有些歇斯底里,“对,还要用红木的底座,这样一来,工会的那群傻鸟一进房间就会被吓到……啊完美!”
“薛!”法玛斯跑到薛裴面前,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实际上他根本什么也没做,“你……你……”他的目光停在薛裴腹部的伤口上,那是一个吓人的、两边对穿的大洞,“你没事吧?”
薛裴睁开眼睛:“除了自尊外,伤得都不算严重,你呢?”
法玛斯连皮都没擦伤,自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回答:“那怪物呢?你说的那只‘公主’呢?这次是跑了吧?”
和上次消失时不同,整片树林都在寂静中一动不动,怪物则彻底没了踪影,也可能是真的已经逃走了。
“她还在,”薛裴冷冷地道,“我可以和你赌二十块……她还在呢。”
法玛斯注意到地上的肉鞭,刚刚就是这个东西贯穿了薛裴的身体—它竟然还在动!
薛裴注意到了法玛斯的目光。“外面是肌肉,里面是结缔组织和神经束,没有骨骼,”她指着那根怪东西说道,“你也许不相信,但这确实就是‘格兰特线’,只不过尺寸有点超标而已……”
<!--PAGE 10-->“‘格兰特线’?你不是说那是用来探测生物电场的电感器官吗?”
哟!薛裴心想,他还知道“电感”这个词!
“是啊,我也不知道她会把这么重要的器官当武器使,所以才会被摆了一道……”薛裴用脚尖轻轻捅了一下肉鞭,“还不只如此,根据我的判断,这条‘格兰特线’能感应到生物体内非常微弱的电流变化,所以可以预知对方每次攻击的发起时机。”
“还有这种事?”法玛斯惊得合不拢嘴,“那它岂不是无敌了?”
“以我二十年狩猎红脸的资历来判断,我要说‘是的’……”薛裴点点头,“刚才我连高速弹都用上了,也没能把它杀掉,普通的武器恐怕伤不到它。”
“没想到绿海里还有这种怪物……”
“嗯,看她的样子,既不像是饿着了,也不像是在‘保家卫国’,按理说作为一个族领,她此时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领地里带孩子才对……”薛裴顿了顿,“所以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发生在巴布里托尔附近的杀人事件,全部与这只‘公主’有关,只要除掉她,就等于消灭了问题的根源。”
“除掉她?”法玛斯看了看自己正握着的小手枪,“可是你刚刚还在说,子弹伤不到它。”
“唉……是啊……”薛裴茫然地望着前方,叹了口气,“区区一只怪物,就会让我们如此无助,这便是人类的极限了……”她转过头,对法玛斯道,“在这里等着,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跟来。”
法玛斯一脸惊恐:“你……你要做什么?”
薛裴没有回答,她左臂低垂,口中念念有词,用右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接下来发生的事则足以让法玛斯做上好几年的噩梦,他突然想起了一句话,一句非常适合形容眼前景象的话—
“与怪物作战的人,要留意自己是否也变成了怪物。”
对于这句出自尼采之口的至理名言,今夜的法玛斯有了相当直观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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