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文的夜莺 / 甘 泉(2 / 2)

我整了整衣领,向入口处的保安出示了邀请函,然后踏进了草地。就在我东张西望地寻找熟人的时候,一匹棕红色的马走到了我面前,向我低了低头(我猜它是在鞠躬)。我愣了一下,随即注意到它额头上的白斑,意识到这正是前几天到诊所来过的汉密尔顿先生。

“汉密尔顿先生!好胃口啊。”我开了个玩笑,“看来‘天城’的老板一点也不吝惜这块草地。”

“呸!这里的草尝起来跟塑料似的。”汉密尔顿先生倒是直言不讳,“是什么风把你给刮来了,简女士?”

“一个老朋友的邀请,汉密尔顿先生。”一只袋鼠从旁边经过,向我点点头。我不确定是否见过它,也只好尴尬地报以回礼,“这几天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医生!我的记忆力大为改善,你的技术果然名不虚传。更让我高兴的是,我认为我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你看那边—”他举起一只前蹄,指向草坪对角线的另一头。在那里,我看到人群中有一匹纯黑色的马。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是一匹母马,也许有英格兰血统。”我说。

“啊,没错。老天,她可真是个美人儿。”汉密尔顿兴奋地打了个响鼻,“你觉得我有机会吗?”

“哈!这我可不大确定,先生。”我忍俊不禁,“你完全不知道寄宿在那匹母马里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如果真是女人的话……”这时候,我看到迈尔斯在人群中向我招手,于是对汉密尔顿说,“不过,如果你真的有兴趣,试一试倒也无妨。”

“既然如此,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又向我“鞠了个躬”,“我要去开始一段新的冒险了。”说完,他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我朝迈尔斯点了点头,他极有风度地从原来的小圈子里退下,然后走过来拉起我的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

又是老一套,毫无新意。于是我抢白道:“迈尔斯,如果你也说出什么‘风韵犹存’之类的胡话,我立刻就叫计程车打道回府。”

“哈!‘风韵犹存’?哦,我亲爱的女士。”迈尔斯似乎被逗乐了,我头一次觉得他的笑容很有魅力,“那个词用在你身上简直是一种亵渎,你还很年轻哪。顺便问问,刚才那匹马是你的病人?”

我向草坪对面瞥了一眼,汉密尔顿正和他的“黑美人”热烈交谈着—未免过于热烈了一些。我点点头,“人格修复服务—我的主要业务。动物大脑毕竟不同于人脑,它们会把人类的意识活动视作一种异常而加以纠正,所以,所有的‘寄宿者’都要定期进行抗排异治疗。”我清了清嗓子,“说正经的,迈尔斯,为什么约我在这样一个场合见面?太引人注目了。”

“中国有一句古话:‘大隐隐于市。’”他从兜里掏出个小东西,若无其事地塞到我手里,凭感觉,我辨认出那是一块高容量存储芯片,“完事了。你看,如果我为了这个专程跑到你府上,反而更引人注意。”

我把芯片塞进提包里,松了一口气,“说实话,咱们用得着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吗?只是一些研究数据而已,这是科学家之间正常的学术交流。”

“我们在墨尔本的同事可不这么想。要是被格哈特医生发现了,他一准儿会开除我。这些可是新联合国费尽心思保密的资料。它们要是落在不法之徒的手里,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当然,当然。如果人格移植的技术泄露出去,整个澳大利亚的社会秩序就会土崩瓦解,而这个国家已是人类最后的避难所了。”

“我听墨尔本中心的前辈们说,你当年参加了人格移植技术最初的开发—纯粹出于好奇—为什么你没有选择跟格哈特医生继续合作下去呢?”

“我说过,纯粹是个人原因。我觉得有太多的‘寄宿者’需要我的帮助,医生的角色更适合我。”我躲开他的视线,“再说,我了解格哈特教授。凭他的能力,就算没有我,把研究继续做下去完全不是问题。对了,顺便向你打听个事儿。”我决定岔开话题,“你对‘达尔文的夜莺’了解多少?”

迈尔斯看起来很吃惊,他压低了声音:“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一个朋友向我打听过,我毫无线索。”我尽量轻描淡写地说,“这么说,你了解这个人的背景?”

迈尔斯面露难色,“原则上我应该向你保密,不过,事实上没有任何值得保密的东西。我们对这个神秘人物的了解几乎是零,只知道这家伙与北部领地的若干起偷渡事件有关,新联合国情报机关还怀疑这家伙涉嫌非法的情报走私活动。”

“这么说,这是一个唯利是图的蛇头?或者是一个同情疫区的极端分子?”

“或者干脆就是疫区派来的间谍,如果是那样的话,这家伙很可能是一个‘寄宿者’。”迈尔斯耸了耸肩,“他们在达尔文有一份冗长的嫌疑人列表,但没有任何实质上的线索。”

“他们不会把我也列到那份黑名单上吧?”

“哈哈!凭这句话,我想他们就该把你的名字加进去。”迈尔斯爽朗的笑声让我绷紧的神经稍稍有些放松,“你想得太多了,可能整件事从头到尾不过是某个情报人员心血**的幻想而已。”这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不介意我也向你打听个事儿吧?”

“当然不。”我说,“乐意效劳。”

“你对达尔文警署的詹姆斯·古道尔警长有多少了解?”

这回轮到我吃惊了,“这么说,格哈特把研究组的早期资料都给你看了?”

“我知道,他是你的老朋友,也是第一个实验品—第一例使用动物身体进行的人格移植手术。这在当时是机密,现在也没多少人知道。”他咳嗽了一声,“我感兴趣的是,他原来的身体是如何感染病毒的。”

我叹了口气,“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了,我也不好意思敷衍你。詹姆斯·古道尔是被陷害的。当时,在亚特兰大根本就没有疫情,而古道尔却在那里被感染了,我们怀疑是他的调查给他惹来了杀身之祸。”

“他当时在调查什么?”

“说出来你也不信。”我耸耸肩,“他异想天开地认为大瘟疫是人为造成的,某国的生物实验室故意释放了病毒,诸如此类。完全是臆想—众人皆知,病毒是从某片雨林里传出来的—过度砍伐森林的恶果之一。”

“这么说,他是个‘阴谋论’者?你知道,那些人喜欢没来由地怀疑大瘟疫其实是人为的。”

“愚蠢的想法。幸运的是,古道尔早就对这个想法弃若敝屣了。”

“在遭人陷害、被迫停止调查之后?听起来不那么合乎逻辑。”

“这是什么意思?陷害他的是个跟他有过节的疯子,跟他当时的调查毫无关系。”我皱起了眉头,“等等,你该不会怀疑古道尔就是‘达尔文的夜莺’吧?哈!这听起来比‘阴谋论’还要荒唐。要知道,他就是那个向我打听‘达尔文的夜莺’的人!”

“放松,我没有作任何暗示。”迈尔斯露出一副很无辜的表情,“要是他真的受到怀疑,也不可能舒舒服服地坐在达尔文警署的第一把交椅上。”

这时,周围安静了下来,我环顾四周,发现其他客人正用责备的目光盯着还在高谈阔论的我们。我朝舞台上望去,原来乐队已经就位。迈尔斯牵住我的手,“我想我们说得够多了,剩下的时间应该用来欣赏音乐,你说呢?”

四周的灯光暗了下来,音乐渐起。与其他体面斯文的宾客一样,我也正襟危坐,装出一副陶醉的表情,可心思却全然不在音乐上。我不时偷偷瞟一眼身旁的迈尔斯,而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昏暗的灯光中,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似乎柔和了许多。不得不承认,迈尔斯身上有些与普通技术官员格格不入的东西,只是我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与此同时,直觉告诉我,迈尔斯似乎有所隐瞒—有关墨尔本,有关格哈特教授—他没有把完整的真相告诉我。这着实让我如坐针毡。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也没说出关于我的完整的真相。

毕竟,这年头,没有人能说出完整的真相。

达尔文旧城区某处晚上九点三十分阴

达尔文的天气并不总令人愉快。据说,这座城市在历史上曾经被一次夏季风暴完全摧毁。而现在,空气中的沉闷预示着另一场风暴的来临。天空中阴云密布,看不到月亮,远处闹市上空的云层被灯火映得透亮,而在这儿的老城区,周围几乎没有灯光,头顶的夜空一片漆黑。

现在,按照约定,我站在一条黑暗的小巷里。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两旁的住宅很久以前就废弃了,周围静得出奇。我低头看了看表,九点半,巧玲应该已经睡了吧?就在我心神不宁的时候,一个声音打破了沉寂。

“这么说,‘达尔文的夜莺’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

我吓了一跳,四下里寻找声音的来源。“上面。”那声音提示道。我抬起头来,只见路边一盏低矮的路灯上倒吊着一只硕大的狐蝠。那盏路灯已经坏了,狐蝠几乎完全融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像是一只死气沉沉的黑色布袋。

“这不像是语言合成器的声音。你真的在这里吗?或是仅仅用的录音?”我走到灯柱下,仰头望着那只丑陋的动物。

“我就在这儿,有血有肉。我们只不过对语言合成器做了些……小小的改进。”声音继续从头顶上传来,“你被跟踪了。这里不方便说话,跟我来。”

对方的声音很低,几乎难以分辨。我还没反应过来,那只狐蝠便一跃而起,扑扇着翅膀从我头顶掠过。我猛地一抬头,被灯柱撞得眼冒金星。待我回过神来朝身后望去,那家伙已经飞到了巷口。

我在心里咒骂了一声,朝巷口追去,高跟鞋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敲出阵阵鼓点,在空巷中回**。我索性脱掉鞋子提在手里,赤脚追了出去。那只狐蝠几乎是无声地滑翔着,从一根灯柱到另一根灯柱,从一条巷子到另一条巷子,每次只在路灯昏暗的光圈里一掠而过,之后就又消失在黑暗里。我跟在后面,半凭视力,半靠直觉,疲于奔命地追赶着。

好不容易,那只狐蝠挂在了另一盏不亮的路灯上。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去,气喘吁吁地扶着路灯停下来。

“我们甩掉他了。”声音再次从头顶传来,“知道跟踪你的是什么人吗?”

我弯下腰来,按住酸痛的腹部,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当然。你甚至没注意到有人在跟踪你。”那家伙的语言合成器的确很先进,声音里溢满了嘲讽,“‘达尔文的夜莺’应该雇用一个更谨慎的联系人。”

“该谨慎的是你们。”我蹲下来揉着被路面硌痛的双脚,“用电话留言来传递情报?你们的动物脑瓜子是怎么想的?”

“一点也不奇怪,负责信息操作的家伙是个新手。”狐蝠漫不经心地说,“我早就建议把他换掉。”

说完,狐蝠突然从路灯上跳到了我身上,我险些本能地惊叫出来。见鬼,我以前从来不会害怕这些东西。狐蝠腿上用胶带绑着一块微存储芯片。我小心翼翼地把它解下来,放到提包里,狐蝠毛茸茸的身体蹭得我心里有些发怵。

“东西带来了吗?”他问道。

“在这里。”我从提包里取出迈尔斯前天晚上给我的芯片,用胶带绑在狐蝠腿上,“你们为什么坚持亲自来取?用网络直接传输不就行了?”

“由于无人管理,疫区的大部分网络服务器都已经无法运作,剩下的也毁坏得差不多了—多亏新联合国军队的‘定点清除行动’;而澳大利亚的网络受到的监管更严格;至于卫星网络,那是新联合国官僚们的财产。所以,只有用这种老掉牙的办法才有机会蒙混过关。”

<!--PAGE 10-->“你身上不会有病毒吧?”我忽然有些担心,“有些动物能够携带大瘟疫的病原。据我所知,狐蝠携带病原的能力比其他任何哺乳动物都强。”

“放心,这一点我们做得比你们还仔细。”狐蝠重新跳到路灯灯柱上,一点点向上爬,“我们暂时还不想毁掉澳大利亚,毕竟,你们手里还有我们想要的东西。你的老板向我们提供人格移植技术的资料,我们向他提供在这里被禁止的生物技术,这种平衡还要维持很长一段时间。但最终,这个世界都将属于我们。”

“难道你们和新联合国之间就没有和解的可能性吗?”我不禁问道。

“和解?笑话!”狐蝠头也不回地说,“新联合国是我们一切苦难的源头。在大瘟疫变得不可收拾的时候,这些自私自利的家伙把自己,连同我们的最后希望—人格移植技术一起锁在了澳大利亚这个荒岛上。现在,他们还要派出军队掠夺我们的资源,抢走我们所剩无几的宿主以延续自己的生命。他们的暴政总有一天要结束。”

“可他们也是为了人类的生存不得已才这样做。”

“哈!那是他们的说法。”狐蝠的语言合成器精确地表达了他的不屑,“你知道吗?他们正是当初把大瘟疫释放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家伙。这些疯子制造了病毒,试图用它来改造人类基因组,以提高人类的智力。当然,这个计划失败了。病毒不但不能提高人的智力,反而会缓慢地摧毁感染者的大脑皮层,使他们变成白痴,最终死去。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尽管病毒的变异率高得吓人,却只感染人类。因此唯一万全的治疗手段,是趁感染者的思维尚未完全退化之时,就将他的人格转移到动物的大脑里去。意识到自己的失败之后,这帮野心家又胁迫人格移植专家们和他们一起退守到澳大利亚,企图在这里建立一个由他们统治的乌托邦。这些懦夫要为今天的一切负责!”

“听起来有阴谋论的调调,嗯?”

“空口无凭,简医生。”狐蝠忽然回过头来,那双乌黑的小眼睛盯得我有些发毛(虽然我很确定他什么也看不见),“在你刚才拿走的芯片上除了通常的‘交易内容’之外,还有一些额外附送的资料。我的上级告诉我,你一定会对它们感兴趣的。”

“你们送来的‘货物’向来是直接交送到‘达尔文的夜莺’手上,我没有权利随便查看。”我冷冷地答道,“就算我看到了那些资料,你凭什么肯定我会信以为真?”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们,我知道新联合国的那群人是如何向公众抹黑我们的—把我们说成恐怖分子、亡命之徒、极端主义者,但是这不重要。”

狐蝠回过头去,继续“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这一切都不重要,因为我们终将胜利。你知道吗?他们手里所掌握的人格移植技术远比你想象的要先进,它的应用潜力不可估量。以语言合成器为例,”他松开一只爪子,刮了刮额头上那个纽扣大小的装置,“这东西比它看起来要复杂得多。很难想象,拥有这种技术的人会不知道怎样用鸟类和蜥蜴进行人格移植。哦,不,他们只是不敢使用这些技术而已。那些懦夫害怕这些技术会威胁他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秩序。

<!--PAGE 11-->“可是我们不一样。我们没什么可失去的,我们有勇气向新的前线推进。得到了人格移植技术,再加上激进的生物科技,我们可以创造一个全新的物种—他们拥有人类的智慧和野兽的生存能力,而且拥有无数次生命。多么完美的作品!

“亨利·梭罗曾梦想过人与自然的重新和解。而今天,一个勇敢的新世界即将诞生!到那一天,新联合国腐朽的统治将崩塌成一堆瓦砾。他们绝不会想到,他们带来的瘟疫摧毁了旧的文明,却给人类带来了新生!”他说到最后,几乎是在梦呓般地自言自语。

一阵风吹来,我打了个寒战—一场风暴即将降临。我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

我抬起头,对那只已经爬到路灯顶端、正准备起飞的狐蝠说道:“还有一件事—你们上次的计划是个失败。医疗中心的警报系统虽然关闭了,可是档案室的门锁并没有打开。”我顿了顿,见他没什么反应,于是提高了声音,“要命的是中心里竟然剩了一个保安!”

“声音小一点,我耳朵灵着呢。”狐蝠漫不经心地说,“我们会重新制订计划,叫你的老板耐心一些。”

“你们派去取资料的人没能完成任务,还被迫杀了那个保安。现在他已经暴露在警察的视线里了。”我对他的冷漠有些恼火,“你们最好想个办法把他弄到安全的地方去—能离开澳大利亚最好。”

“知道了,我会通知相关人员。”狐蝠说完一跃而起,消失在乌云密布的夜空里,他的话音伴随着翅膀扑扇的声音飘散在风中。

<!--PAGE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