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仍在一刻不停地陷落。

防风氏的白骨永不松懈地牵着它往西走去,而洛阳已经不再是一匹湮没在夜色里的马了。在跋涉过不可计数的山峦与江河之后,洛阳成了一张千疮百孔的渔网。时间在这张网里无可阻止地流失,而关于洛阳城的种种传说和回忆也像光阴之河中的漏网之鱼一样,从洛阳松动的房梁上、倾倒的城墙边游走了。

若干年前那场浪漫而璀璨的迁徙,遗落为今日黑暗中的背叛与逃亡。

洛阳城里再也找不出一个可以说故事的人。洛阳即将陷落,而它早已被自己的城民遗忘了。

因为迦毕试还是没能在黑魆魆的影子中遇到他昔日的爱人。

我没有把朱枝交给他。

正月初十下了一场雪。

到十五的时候,雪还没有化。

我和离阿奴在院子里扎兔子灯。白纸糊的兔子灯往雪地里一放,几乎寻不着了。离阿奴就剪了几片红色的油纸,给它们做了眼睛。

我们做了一个特别大的兔子,这是兔婆。另有一些小的,是兔崽。做骨架的竹篾不够了,就拆掉波波匿用来抓鬼的笼子,再一弯一折,拿纸糊了,又多出几只兔崽。那几只被突然释放出来的鬼魂,带着有些意外的神情,嗡嗡地说了好一阵,赖在原地不走。过了一会儿,他们像狗一样扬着鼻子在空气里嗅着,最后一个接一个地钻进了兔子灯里,爬到装着茶油泡过的白米的小盏子上,把身体浸在米粒间,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是一些无家可归的鬼。没有了装他们的竹篾笼子,他们就自己钻到了竹篾做的兔子灯里。

我和离阿奴一边扎着灯,一边等“过灯”的队伍。他们会从东边的建春门出发,一路都会有人加入进去,队伍走到我们延年里的时候,就能是几百号人了。

我拿手拧着兔婆的耳朵,扯来扯去。等了半天,“过灯”的队伍还没到。

后来我竟等得在雪地里睡着了。

我在睡梦里听到离阿奴说“来了来了”,然后看到两盏扇面灯打头,一条长长的“灯龙”进了延年里。沿路不断有人擎着荷花灯、芙蓉灯、狗灯、猫灯加入进去。等队伍出了延年里经过长秋寺时,和尚们也点着灯加入进来。最后,有上千人都参加了“过灯”。人们似乎习惯于明亮的灯火,而不是长久的黑暗。人们也似乎忘记了洛阳正在陷落这回事,纵情享乐着。经过永宁寺的时候,三个比丘尼的歌声变成了一阵大风,把“过灯”的队伍吹散了。我手里的兔子灯晃了几晃,装着米和灯心草的盏子倒了,扑啦一下,米都撒到了我身上。火苗像温暖的豆子,在我的头上、脖子里、手背上、裤腿上滚落。我变成了一根燃烧的灯心草,灼热难耐的滋味从头到脚蔓延开……

我突然惊醒了。

院子里静静的,一片白皑皑的雪上,端坐着一圈红睛的白兔。

白兔的肚里点着灯,先前还在睡觉的那几只鬼被灯芯草烧到,噼噼啪啪地跟着燃了起来。他们只惨叫了不多一会儿,就都烧成了一缕青色的烟。

我突然觉得难受,坐在雪地里哭了起来,呕出许多东西。

离阿奴从院子外面跑回来,他对我说:今天城里漆黑一片,没有人扎灯。

“谁让你点这些灯了?”我气鼓鼓地说。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

“都熄了!”我爬起来,拿脚去踹那些灯。

离阿奴默默地跟着拿脚去踹灯。

等所有的兔子灯都暗下去,变成跟雪地一样的颜色,我开始把它们一个个都翻过来,朝里面喊:“波波匿!波波匿!”

离阿奴没有再帮我。

他站在雪地里,脸上带着疑惑的表情,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在发现朱枝和波波匿就是同一个人的那天夜晚,我把波波匿装进了她亲手做的一只竹篾笼子里。

原来“抓鬼婆婆”就是鬼;而她穷尽一生要抓的鬼,就是她自己。

波波匿和迦毕试究竟有怎样的恩怨,我想这个故事一定与波波匿口中那个朱枝与迦毕试的故事大不相同。

可是不管他们之间有什么样的故事,我都不能把朱枝交给迦毕试。

波波匿和离阿奴是这昏暗无光的洛阳城里我宝贵的亲人。如果把朱枝交给迦毕试,我就要失去波波匿;而当阳光照进洛阳,我也将失去离阿奴。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朱枝囚禁起来,永远不让迦毕试找到她。

离阿奴不知道,朱枝就关在一只兔子灯里。

米是鬼魂的禁符,她只能伏在那盏浸了茶油的米上。那些灯心草,不能点。

等我在一只兔子灯里找到波波匿时,她已经被熏成了黑乎乎的一团。我提起灯,走到院中的水缸边,把灯整个儿按进去。再拎上来时,波波匿已经被洗涤过,变成了朱枝的样子。身上的黑灰掉干净之后,露出她深红色的裙子,像一尾被捞起来的金鱼。

“波波匿!”我叫她。

她睁开眼睛,诡秘地微笑了一下。

“禅师,你为什么不肯放了我呢?”

“因为我不能把朱枝交给迦毕试!”

“洛阳的秘密,并不是我和迦毕试之间的秘密,”她缓缓地说,“洛阳早就已经停止迁徙了。”

“不可能,”我说,“我听得到迦毕试的心在防风氏的胸腔里跳着;我的眼睛里总是无尽的黑暗。如果洛阳早就已经不动了,太阳会照进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