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我的视觉来判断你的视觉,用我的听觉来判断你的听觉,用我的理智来判断你的理智,用我的愤恨来判断你的愤恨,用我的爱来判断你的爱。我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其他的方法来判断它们。
——亚当·斯密《道德情操论》
巴鳞身上涂着一层厚厚的凝胶,又裹上了只有几个纳米薄的贴身半透膜,来自热带的黝黑皮肤经过几次折射后如星空般深不可测。我看见闪着蓝白光芒的微型传感器飘浮在凝胶气泡间,如同一颗颗行将熄灭的恒星,如同他眼中小小的我。
“别怕,放松点,很快就好。”我安慰他,巴鳞就像听懂了一样,表情有所放松,眼角处堆叠起皱纹,那道伤疤也没那么明显了。
他老了,已不像当年,尽管他这一族的真实年龄我从来没搞清楚过。
助手将巴鳞扶上万向感应云台,在他腰部系上弹性束缚带,无论他往哪个方向、以何种速度跑动,云台都会自动调节履带的方向与速度,保证用户不发生位移和摔倒。
我接过助手的头盔,亲手为巴鳞戴上,他那灯泡般鼓起的双眼隐没在黑暗里。
“你会没事的。”我用低得近乎没人听见的声音重复着,就像在安慰我自己。
头盔上的红灯开始闪烁,加速,过了那么三五秒,突然变成绿色。
巴鳞像是中了什么咒语般全身一僵,活像是听见了磨刀石霍霍作响的羔羊。
那是我十三岁那年的一个夏夜,空气湿热黏稠,鼻孔里充斥着台风前夜的霉味。
我趴在祖屋客厅的地上,尽量舒展整个身体,像壁虎般紧贴着凉爽的绿纹石砖,直到这块区域被我的体温焐热,再就势一滚,寻找下一块阵地。
背后传来熟悉的皮鞋声,一板一眼,在空旷的大厅里回**,我知道是谁,可依然趴在地上,用屁股对着来人。
“就知道你在这里,怎么不进新盾吹空调啊?”
父亲的口气柔和得不像他。他说的新盾是在祖屋背后新盖的三层楼房,里面有全套进口的家具电器,装修也是镇上最时髦的,还特地为我辟出来一间大书房。
“不喜欢新盾。”
“你个不识好歹的傻子!”他猛地拔高了嗓门,又赶紧咕哝几句。
我知道他在跟祖宗们道歉,便从地板上抬起脑袋,望着香案上供奉的祖宗灵位和墙上的黑白画像,看他们是否有所反应。
祖宗们看起来无动于衷。
父亲长叹了口气:“阿鹏,我没忘记你的生日,刚从岭北运货回来,高速路上还遇到事故,所以才迟了两天。”
我挪动了下身子,像条泥鳅般打了个滚儿,换到另一块冰凉的地砖上。
父亲那充满烟味儿的呼吸靠近我,近乎耳语般哀求:“礼物我早就准备好了,这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哟!”
他拍了两下手,另一种脚步声出现了,是肉掌直接拍打在石砖上的声音,细密、湿润,像是某种刚从海里上岸的两栖类动物。
我一下坐了起来,眼睛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在父亲的身后,藻绿色花纹地砖上,立着一个黑色影子,门外昏黄色的灯光勾勒出那生灵的轮廓,如此瘦小,却有着不合比例的硕大头颅,就像是镇上肉铺挂在店门口木棍上的羊头。
影子又往前迈了两步。我这才发现,原来那不是逆光造成的剪影效果,那个人,如果可以称其为人的话,他浑身上下都像涂上了一层不反光的黑漆,像是在一个平滑正常的世界里裂开了一道缝,所有的光都被这道人形的缝给吞噬掉了,除了两个反光点,那是他那对略微凸起的双眼。
现在我看得更清楚了,这的的确确是一个男孩,他浑身**,只用类似棕榈与树皮的编织物遮挡下身,他的头颅也并没有那么大,只因为盘起两个羊角般怪异的发髻,才显得尺寸惊人。他一直不安地研究着脚底下的砖块接缝,脚趾不停地蠕动,发出昆虫般的抓挠声。
“狗鸦族,从南海几个边缘小岛上捉到的,估计他们这辈子都没踩过地板。”父亲说道。我失神地望着他,这个或许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孩,他身上的某种东西让我感觉怪异,尤其是父亲将他作为礼物这件事。
“我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给我养条狗。”
“傻子,这可比狗贵多了。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你老子可不会当这冤大头。真的是太怪了……”他的嗓音变得缥缈起来。
一阵沙沙声由远而近,我打了个冷战,起风了。
风吹过来男孩身上浓烈的腥气,让我立刻想起了某种熟悉的鱼类,一种瘦长的廉价海鱼。
我想这倒是很适合当作一个名字。
父亲早已把我的人生规划到了四十五岁。
十八岁上一个省内商科大学,离家不能超过三个小时的火车车程。
大学期间不得谈恋爱,他早已为我物色好了对象,他的生意伙伴老罗的女儿,生辰八字都已经算好了。
毕业之后结婚,二十五岁前要小孩,二十八岁要第二个,酌情要第三个(取决于前两个婴儿的性别)。
要第一个小孩的同时开始接触父亲公司的业务,他会带着我拜访所有的合作伙伴和上下游关系(多数是他的老战友)。
孩子怎么办?有他妈(瞧,他已经默认是个男孩了),有老人,还可以请几个保姆。
三十岁全面接手林氏茶叶公司,在这之前的五年内,我必须掌握关于茶叶的辨别、烘制和交易方面的知识,同时熟悉所有合作伙伴和竞争对手的喜好与弱点。
接下来的十五年,我将在退休父亲的辅佐下,带领家族企业开枝散叶,走出本省,走向全国,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进军海外市场。这是他一直想追求却又瞻前顾后的人生终极目标。
在我四十五岁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孩子也差不多要大学毕业了,我将像父亲一样,提前为他物色好一任妻子。
在父亲的宇宙里,万物就像是咬合精确、运转良好的齿轮,生生不息。
每当我与他就这个话题展开争论时,他总是搬出我的爷爷、他的爷爷、我爷爷的爷爷,总之,指着祖屋一墙的先人们骂我忘本。
他说,我们林家人都是这么过来的,除非你不姓林。有时候,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生活在二十一世纪。
我叫他“巴鳞”,“巴”在土语里是鱼的意思,巴鳞就是有鳞的鱼。
可他看起来还是更像一头羊,尤其是当他扬起两个大发髻,望向远方海平线的时候。父亲说,狗鸦族人的方位感特别强,即便被蒙上眼,捆上手脚,扔进船舱,漂过汪洋大海,再日夜颠簸经过多少道转卖,他们依然能够准确地找到故乡的方位。尽管他们的故土在最近的边境争端中仍然归属不明。
“那我们是不是得把他拴住,就像用链子拴住土狗一样。”我问父亲。
父亲怪异地笑了,他说:“狗鸦族比咱们还认命,他们相信这一切都是神灵的安排,所以他们不会逃跑。”
巴鳞渐渐熟悉了周围的环境,父亲把原来养鸡的屋子重新布置了一下,当作他的住处。巴鳞花了很长时间才搞懂床垫是用来睡觉的,但他还是更愿意直接睡在粗粝的沙石地上。他几乎什么都吃,甚至把我们吃剩的鸡骨头都嚼得只剩渣滓。我们几个小孩经常蹲在屋外看他怎么吃东西,也只有这时候,我才得以看清巴鳞的牙齿—如鲨鱼般尖利细密的倒三角形,毫不费力地就能把嘴里的一切撕得稀烂。
我总是控制不住去想象,那口利齿咬在身上的感觉,然后心里一哆嗦,有种疼却又上瘾的复杂感受。
巴鳞从来没有开口说过话,即便是面对我们各种挑逗,他也是紧闭着双唇,一言不发,用那双灯泡般凸起的眼盯着我们,直到我们放弃尝试。
终于有一天,巴鳞吃饱了饭之后,慢悠悠地钻出屋子,瘦小的身体挺着鼓鼓的肚子,像一根长了虫瘿的黑色树枝。我们几个小孩正在玩捉水鬼的游戏,巴鳞晃晃悠悠地在离我们不远处停下,颇为好奇地看着我们的举动。
“捞虾洗衫,玻璃刺脚丫。”我们边喊着,边假装是在河边捕捞的渔夫,从砖块垒成的河岸上,往并不存在的河里,试探性地伸出一条腿,踩一踩河水,再收回去。
而扮演水鬼的孩子则来回奔忙,徒劳地想要抓住渔夫伸进河水里的脚丫,只有这样,水鬼才能上岸变成人类,而被抓住的孩子则成为新的水鬼。
没人注意到巴鳞是什么时候开始加入游戏的,直到隔壁家的小娜突然停下,用手指了指。我看到巴鳞正在模仿水鬼的动作,左扑右抱,只不过,他面对的不是渔夫,而是空气。小孩子经常会模仿其他人说话或肢体语言,来取乐或激怒对方,可巴鳞所做的和我以往见过的都不一样。
我开始觉察出哪里不对劲了。
巴鳞的动作和扮演水鬼的阿辉几乎是同步的。我说几乎,是因为单凭肉眼已无法判断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细微的延迟。巴鳞就像是阿辉在五米开外凭空多出来的影子,每一个转身,每一次伸手,甚至每一回因为扑空而沮丧的停顿,都复制得完美无缺,毫不费力。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就像完全不用经过大脑。阿辉终于停了下来,因为所有人都在看着巴鳞。
阿辉走向巴鳞,巴鳞也走向阿辉,就连脚后跟拖地的小细节都一模一样。阿辉说道:“你为什么要学我!”
巴鳞同时张着嘴,蹦出来的却是一堆乱七八糟的音节,像是坏掉的收音机。阿辉推了巴鳞一把,但同时也被巴鳞推开。
其他人都看着这出荒唐的闹剧,这可比捉水鬼好玩多了。
“打啊!”不知道谁喊了一句,阿辉扑上去和巴鳞扭成一团,这种打法也颇为有趣,因为两个人的动作都是同步的,所以很快谁都动弹不了,只是大眼瞪小眼。
“好啦好啦,闹够了就该回家了!”一只大手把两人从地上拎起来,又强行把他们分开,像是拆散了一对连体婴儿,是父亲。
阿辉愤愤不平地朝地上唾了一口,和其他家小孩一起作鸟兽散。这回巴鳞没有跟着做,似乎某个开关被关上了。
父亲带着笑意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现在你知道哪儿好玩了吧。
“我们可以把人脑看作一个机器,笼统地说来,它只干三件事:感知、思考还有运动控制。如果用计算机打比方,感知就是输入,思考就是中间的各种运算,而运动控制就是输出,它是人脑能和外界进行交互的唯一方式。想想看为什么?”
在老吕接手我们班之前,打死我也没法相信,这是一个体育老师说出来的话。老吕是个传奇,他个头不高,大概一米七二的样子,小平头,夏天时可以看到他身上鼓鼓的肌肉。据说,他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
当时我们都很奇怪,为什么留过洋的人要到这座小破乡镇中学来当老师。后来听说,他是家中独子,父亲重病在床,母亲走得早,没有其他亲戚能够照顾老人,老人又不愿意离开家乡,说狐死首丘。无奈之下,他只能先过来谋一份教职,他的专业方向是运动控制学,校长想当然地让他当了体育老师。
老吕和其他老师不一样,他会和我们一起厮混打闹,就像是好哥们儿。我问过他:“为什么要回来?”
他说:“有句老话叫‘父母在,不远游’。我都远游十几年了,父母都快不在了,也该为他们想想了。”
我又问他:“等父母都不在了,你会走吗?”
老吕皱了皱眉头,像是刻意不去想这个问题,他绕了个大圈子,说:“在我研究的领域有一个老前辈叫Donald Broadbent,他曾经说过,控制人的行为比控制刺激他们的因素要难得多,因此在运动控制领域很难产生类似于‘A导致B’的科学规律。”
所以?我知道他压根儿没想回答我。
“没人知道会怎么样。”他点点头,长吸了一口烟。“放屁。”我接过他手里的烟头。
所有人都觉得他待不了太久。结果,老吕从我初二教到了高三,还娶了个本地媳妇生了娃,正应了他自己的那句话。
我们开始用的是大头针,后来改成用从打火机上拆下来的电子点火器,“咔嚓”一按,就能迸出一道蓝白色的电弧。
父亲觉得这样做比较文明。
人贩子教他一招,如果希望巴鳞模仿谁,就让两人四目相对,然后给巴鳞“刺激一下”,等到他身体一僵,眼神一出溜儿,连接就算完成了。他们说这是狗鸦族特有的习俗。
巴鳞给我们带来了无数的欢乐。
我从小就喜欢看街头艺人表演,无论是皮影戏、布袋戏还是扯线木偶。我总会好奇地钻进后台,看他们如何操纵手中无生命的玩偶,演出牵动人心的爱恨情仇,对年幼的我来说,这就像法术一样。而在巴鳞身上,我终于有机会实践自己的法术。
我跳舞,他也跳舞。我打拳,他也打拳。原本我羞于在亲戚朋友面前展示的一切,如今却似乎借助巴鳞的身体,成为可以广而告之的演出项目。
我让巴鳞模仿喝醉了酒的父亲。我让他模仿镇上那些不健全的人,疯子、聋子、傻子、被砍断四肢只能靠肚皮在地面摩擦前进的乞丐、羊痫风病人……然后,我们躲在一旁笑得满地打滚儿,直到被人家拿着晾衣竿在后面追着打。
巴鳞也能模仿动物,猫、狗、牛、羊、猪都没问题,鸡鸭不太行,鱼完全不行。
他有时会蹲在祖屋外偷看电视里播放的节目,尤其喜欢关于动物的纪录片。
当看见动物被猎杀时,巴鳞的身体会无法遏制地抽搐起来,就好像被撕开腹腔的是他一样。
巴鳞也有累的时候,模仿的动作越来越慢,误差越来越大,像是松了发条的铁皮人,或者是电池快用光的玩具汽车,最后就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怎么踢他也不动弹。解决方法只有一个,让他吃,死命吃。
除此之外,他从来没有流露出一丝抗拒或者不快,在当时的我看来,巴鳞和那些用牛皮、玻璃纸、布料或木头做成的偶人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忠实地执行操纵者的旨意,本身并不拥有任何情绪,甚至是一种下意识的条件反射。
直到我们厌烦了单人游戏,开始创造出更加复杂且残酷的多人玩法。
我们先猜拳排好顺序,赢的人可以首先操纵巴鳞,去和猜输的小孩对打,再根据输赢进行轮换。我猜赢了。
这种感觉真是太酷了!我就像一个坐镇后方的司令,指挥着士兵在战场上厮杀,挥拳、躲避、飞腿、回旋踢……因为拉开了距离,我可以更清楚地看清对方的意图和举动,从而做出更合理的攻击动作。更因为所有的疼痛都由巴鳞承受了,我毫无心理负担,能够放开手脚大举反扑。
我感觉自己胜券在握。
但不知为何,所有的动作传递到巴鳞身上时似乎都丧失了力道,丝毫无法震慑对方,更谈不上伤害。很快,巴鳞便被压倒在地上,饱受折磨。
“咬他,咬他!”我做出撕咬的动作,我知道他那口尖牙的威力。
可巴鳞似乎断了线般无动于衷,拳头不停地落下,他的脸颊肿起。
“噗!”我朝地上吐了一口,表示认输。
换我上场,成为那个和巴鳞对打的人。我恶狠狠地盯着他,他的脸上流着血,眼眶肿胀,但双眼仍然一如既往地无神、平静。我被激怒了。
我观察着操控者阿辉的动作,我熟悉他打架的习惯,先迈左脚,再出右拳。
我可以出其不意地扫他下盘,把他放倒在地,只要一倒地,基本上战斗就可以宣告结束了。
阿辉左脚迅速前移,来了!我正想蹲下,怎料巴鳞用脚扬起一阵沙土,眯住了我的眼睛。接着,便是一个扫堂腿将我放倒,我眯缝着双眼,双手护头,准备迎接暴风骤雨般的拳头。
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拳头落下来了,却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我以为巴鳞累了,但很快发现不是这么回事,阿辉本身出拳是又准又狠的,但巴鳞刻意收住了拳势,让力道在我身上软着陆。拳头毫无预兆地停下了,一个暖乎乎、臭烘烘的东西贴到我的脸上。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声,我突然明白过来,一股热浪涌上头顶。那是巴鳞的屁股。
阿辉肯定知道巴鳞无法输出有效打击,才使出这么卑鄙的招数。
我狠力地推开巴鳞,一个鲤鱼打挺儿,将他制住,压在身下。我眼睛刺痛,泪水直流,屈辱夹杂着愤怒。巴鳞看着我,肿胀的眼睛里也溢满了泪水,似乎懂得我此时此刻的感受。
我突然回过神来,高高地举起拳头。
“你为什么不使劲!”
拳头砸在巴鳞那瘦削的身体上,像是击中了一块易碎的空心木板,咚咚作响。
“为什么不打我!”
我的指节感受到了他紧闭双唇下松动的牙齿。
“为什么!”
我听见“刺啦”一声脆响,巴鳞右侧眉骨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一直延伸到眼睑上方,深黑色的皮肤下露出粉白色的脂肪,鲜红的血液汩汩地往外涌着,很快在沙地上凝成小小的一摊。
他身上又多了一种腥气。
我吓坏了,退开几步,其他小孩也呆住了。
尘土散去,巴鳞像被割了喉的羊崽蜷曲在地上,用仅存的左眼斜视着我,依然没有丝毫表情的流露。就在这一刻,我第一次感觉到,他和我一样,是个有血有肉,甚至有灵魂的人类。
这一刻只维持了短短数秒,我近乎本能地意识到,如果之前的我无法像对待一个人一样去对待巴鳞,那么今后也不能。
我掸掸裤子上的灰土,头也不回地挤入人群。
我进入Ghost模式,体验被囚禁在VR套装中的巴鳞所体验到的一切。
我或者说是巴鳞置身于一座风光旖旎的热带岛屿,环境设计师根据我的建议糅合了诸多岛屿上的景观及植被特点,光照角度和色温也都尽量贴合当地的经纬度。
我想让巴鳞感觉像是回了家,但这丝毫没有减轻他的恐慌。
视界猛烈地旋转,天空、沙地、不远处的海洋、错落的藤萝植物,还有不时出现的虚拟躯体,像素粗粝的灰色多边形尚待优化。
我感到眩晕,这是视觉与身体运动不同步所导致的晕动症,眼睛告诉大脑你在动,但前庭系统却告诉大脑你没动,两种信号的冲突让人不适。但对于巴鳞,我们采用最好的技术将信号的延迟缩短到五毫秒以内,并用动作捕捉技术同步他的肉身与虚拟身体运动,在万向感应云台上,他可以自由跑动,位置却不会移动半分。
我们就像对待一位头等舱客人,呵护备至。
巴鳞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无法理解眼前的这个世界,与几分钟前那个空旷明亮的房间之间的关系。
“这不行,我们必须让他动起来!”我对耳麦那端的操控人员吼道。
巴鳞突然回过头,全景环绕的立体声让他觉察到身后的动静。郁郁葱葱的森林开始震动,一群鸟儿飞离树梢,似乎有什么巨大的物体在树木间穿行摩擦,由远而近。巴鳞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片灌木。
一群巨大的史前生物蜂拥而出,即便是常识十分缺乏的我也能看出,它们不属于同一个地质时代。操控人员调用了数据库里现成的模型,试图让巴鳞奔跑起来。
他像棵木桩般站在那里,任由霸王龙、剑齿虎、古蜻蜓和各种古怪的节肢动物迎面扑来,又呼啸着穿过他的身体。这是物理模拟引擎的一个漏洞,但如果完全拟真,恐怕实验者又承受不了如此强烈的感官冲击。
这还没有完。
巴鳞脚下的地面开始震动开裂,树木开始七歪八倒地折断,火山喷发,滚烫猩红的岩浆从地表迸射而出,汇聚成暗血色的河流,海上则掀起数十米高的巨浪,翻滚着朝我们站立的位置袭来。
“我说,这有点儿过了吧。”我对着耳麦说,似乎能听见那端传来的窃笑。
想象一下,一个原始人被抛在这样一个世界末日的舞台中央,他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他会认为自己是为整个人类承担罪错的救世主,还是已然陷入一种感官崩塌的疯狂境地?
又或者,像巴鳞一样,无动于衷?
突然,我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我退出Ghost模式,摘下巴鳞的头盔,传感器如密密麻麻的珍珠布满了他黑色的头颅,而他双目紧闭,四周的皱纹深得像是昆虫的触须。
“今天就到这里吧。”我无力地叹息,想起多年前痛揍他的那个下午。
我与父亲间的战事随着分班临近而日渐升温。
按照他的大计划,我应该报考文科,政治或者历史,可我对这两个科目毫无兴趣。我想报物理,至少也是生物,用老吕的话说是能够解决“根本性问题”的学科。
父亲对此嗤之以鼻,他指了指几栋楼房,还有铺满晒谷场的茶叶,它们在阳光下闪光。
“还有比养家糊口更根本的问题吗?”这就叫对牛弹琴。
我放弃了说服父亲的尝试,我有我的计划。通过老吕的关系,我获得了老师的默许,平时跟着文科班上语、数、英的大课,再溜到理科班上专业小课,中间难免有些课程冲突,我也只能有所取舍,再用课余时间补上。老师也不傻,与其要一个不情不愿的中等偏下的文科考生,不如放手赌一把,兴许还能放颗卫星,出个状元。
我本以为可以瞒过忙碌在外的父亲,把导火索留到填报志愿的最后一刻。
当时的我实在太天真了。
填报志愿的那天,所有人都拿到了志愿表,除了我。我以为老师搞错了。
“你爸已经帮你填好了!”老师故作轻描淡写地说,他不敢直视我的双眼。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像失魂的野狗逛遍了镇里的大街小巷,最后鬼使神差地回到祖屋前。
父亲正在逗巴鳞取乐,他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一套破旧的军服,套在巴鳞身上,显得宽大臃肿,活像一只偷穿人类衣服的猴子。他又开始显摆当年在军队服役时学会的那一套,立正、稍息、向左向右看齐、原地踏步走……在我刚上小学那会儿,他特别喜欢像个指挥官一样喊着口号操练我,而这却是我最深恶痛绝的事情。
已经很多年没有重温这一幕了,看起来父亲找到了一个新的下属,一个绝对服从的士兵。
“一二一、一二一、向前踏步—走!”巴鳞随着他的口令和示范有模有样地踏着步子,过长的裤子在地上沾满了泥土。
“你根本不希望我上大学,对吗?”我站在他们俩中间,责问父亲。
“向右看齐!”父亲头一侧,迈开小碎步向右边挪动,我听见身后传来同样节奏的脚步声。
“所以你早就知道了,只是为了让我没有反悔的机会!”
“原地踏步—走!”
我愤怒地转身按住巴鳞,不让他再愚蠢地踏步,但他似乎无法控制住自己,军装裤腿在地上啪啦啪啦地扬起尘土。
我按住他的脑袋,和我四目相对,另一只手掏出电子点火器,蓝白色的光在巴鳞的太阳穴边炸开,他发出类似婴儿般的惊叫。
从他的眼神中我确信,他现在已经属于我。
“你没有权力控制我!你眼里只有你的生意,你有考虑过我的前途吗?”巴鳞随着气急败坏的我转着圈,指着父亲吼叫着,渐行渐近。
“这大学我是上定了,而且要考我自己填报的志愿!”我咬了咬牙,巴鳞的手指几乎已经要戳到父亲的身上,“你知道吗,这辈子我最不想成为的人就是你!”
父亲之前意气风发的军姿完全不见了,他像遭了霜打的庄稼,拉着脸,表情中夹杂着一丝悲哀。我以为他会反击,像以前的他一样,可他并没有。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想一世都走着别人给你铺好的路……”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要听不见了,“像极了我年轻时的样子,可我没有别的选择……”
“所以你想让我照着你的人生再活一遍吗?”
父亲突然双膝一软,我以为他要摔倒,可他却抱住了巴鳞。
“你不能走!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出去的人,哪有再回来的?”
我操纵着巴鳞奋力挣脱父亲的怀抱,就好像他紧紧抱住的人是我。而这样的待遇,自我有记忆之日起,就未曾享受过。
“幼稚!你应该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