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魂有术 / 江 波 2(1 / 2)

“我有点感冒,不想传染给你。”我镇静地说。

他抓住我的领子,把我拉到面前,“老实点儿!给老板做事,不要三心二意。”他撂下狠话,把我重重地摁在桌上,用记录本的支架不断地打我的头,直到我求饶为止。

阿彪走出屋子,狠狠地带上房门。

我绝望地瘫在坐椅上。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些精心提纯的RNA类病毒载体在空气中有大概半个小时的寿命,只要我在三十分钟后拿。携带着王十二记忆的RNA不仅进入了阿彪的身体,同样在我身体里扎下根来。很快,我也会像李川书一样,变成一个精神分裂患者。

听天由命。我的脑子没有别的东西,只有这个词。突然,我想起还有最后的一个救星—万博士。解铃还须系铃人,就是这句话。

当天晚上,我见到了万博士。我给他发了十三封电子邮件,请求见面,有十二万分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量。其实我并没有别的念头,就是想活下去。李川书的例子活生生地摆在眼前,我会逐渐地死去,而王十二的幽灵会占据我的躯体。我不想要什么财富,也不管他们想要我做什么,此时,压倒一切的念头就是活下去。

万博士显然对我突然的会面要求感到很不满。“我们说过不能随便见面。”他厉声呵斥我,“难道没有记住?”

“是的,但的确情况紧急。”我争辩,“这件事必须要让你知道。而且很危险了。”

“说!”他语气凌厉,黑着脸。

“我好像患上了李川书的病症。”我说。

万博士一愣,看着我,“这怎么可能?”

“这两天我经常短暂性失神,我能记得一些关于王十二的事。这肯定不是从李川书口里讲出来的,那些记忆就在我的脑子里。万博士,有没有可能你的DNA修正出现了问题?它具有传染性。如果是RNA单链病毒,的确有可能发生传染。”

“这不可能。这不是病毒!”他仍旧坚持,语气却犹豫了许多。

“我确认这件事,因为我从阿彪身上观察到了类似的迹象。他这两天来,我总是看到他有精神分裂的前期症状,今天,他对我说他就是王十二。说完以后,觉得不对,威胁我绝不能说出去,还用记录本狠狠地打我。你看!”我露出头上的伤痕给万博士看,一个确定无疑的证据能够支持这些半真半假的陈述。我并不是一个熟练的骗子,也没有这样的天赋,然而,情急之下,这些说辞自然而然地来到我的脑子里,几乎不需要思考。

万博士半信半疑地看着我额头上的浅浅的伤痕,眉头紧锁。

“万博士,”我再次小心翼翼地试探,“您所发明的这种RNA信使会不会发生变异?从一个人身上跑到另一个人身上,就像病毒一样?”

万博士的脸上充满疑虑的神情,“这种RNA结构没有配对的蛋白质,无法装配成病毒,它们根本不具有传染性。除非,有直接的体液交换。”他狐疑地看着我。

我明白他的言下之意。透过体液交换的传染病有很多,就像艾滋病。然而,李川书是一个病人,受到严格的看护,根本不应该有这样的机会,更不可能感染阿彪。

我正色道:“万博士,我也是一个医生。不敢乱说,但是如果出于偶然,这些RNA链能够遭遇相应的蛋白质配型,就很容易转化成病毒形态,能够传染。要不然,你从我身上采集一点血样去化验。你一定得想想法子,否则,这就是不折不扣的大灾难。你知道西班牙大流感!”

西班牙大流感在我的脑子里一闪而过。那是一个多世纪前发生的一次不明原因的灾难,病毒袭击了欧洲,死掉了成千上万的人,而流感暴发的原因却一直是一个谜。也许,那只是一次非同寻常的基因变异,本质上和万博士的发明并无不同。

是的,如果万博士所发明的东西真的成了一种病毒,它的威力应该不亚于西班牙大流感。当然,我并不担心人类,人类总能够生存下来,只不过需要一点代价。很多人,成千上万,十万百万千万,上亿的人会因此而死去。我所担心的,是我自己会不会变成那巨大数字中的一个。

如果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我却能获救,那么这肯定就在我的备选方案中。最好的方案,当然不要死人。我的良心还没有泯灭,只是和生命比较起来,良心只能先放在一边。我望着万博士,希望良心这个东西在他身上的残余比我更多一些。

万博士沉默着。我不由得焦急起来,“这种病毒发病比较慢,如果能针对性地破坏它的DNA转录,杜绝性状发生,那么也没什么。如果迟了,恐怕到处都是精神病。王十二的事情,也恐怕要人尽皆知。”

“跟我来。”万博士低声说,转身就走。

我欣喜万分,却装出满怀心事的样子,“这怎么办?我的手机还在枕头下压着,明天要赶回去,不然会被王天佑发现。”

“到我的实验室,一个小时足够了。但是你必须躺在车厢里。”

万博士的实验室建在深深的地下。我不知道它到底在多少米的地下,只是电梯足足运行了二十秒钟,对再慢的电梯而言,这都意味着很长的垂直距离。

跨出电梯,一堵墙出现在我眼前,红的、蓝色、无色的**,装在试管中,数以千计的试管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它们扭曲盘绕,形成DNA的双螺旋结构。

我发出一声惊叹,这简直是生物科学的行为艺术。

万博士快步走向一台设备,这是一台巨大的计算机,上面有某个公司的商标。我知道这种机器,它是DNA分析仪,得到人类基因库的授权,可以分析所有已知的人类基因组。这种机器最简单的用途是预测一个人十年后的面貌,科学预测,八九不离十,因此受到大众的欢迎。于是,它真正的功能被隐藏了,一个人的智商高低、性格如何,答案就藏在这两条双螺旋之中。双螺旋无法决定一个人最终的命运,却可以大体上将一个人归类到某种属性之中,它比任何东西都能更清楚地说出你是谁。然而这样直截了当的揭露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过于残酷,于是,基因学家们很高明地把大众的视线从这些痛苦中引开—他们用像十年后的面貌之类的无关痛痒的东西来遮蔽真实,让大众生活在一种虚假却温情的氛围中。

万博士显然用这种机器进行了一些非法的研究。他的研究成果就在精神病院的病房里躺着,而一个已经被烧成灰的人正在这个躺着的人身上复活过来。

有什么事比扼杀一个人的灵魂,窃取他的身体更龌龊?这可能是人类最卑劣的行径。当然,李川书签了字,心甘情愿,至少曾经心甘情愿。

万博士很快调整好机器,示意我过去。我走过去,把手伸进机器的窟窿里,一阵轻微的麻痒之后,机器开始发出嗡嗡的响声,似乎是风扇加大马力的声音。

我抽回手,“我的事情做完了,该回去了吧。”

“不,你在这里等着,我们要先看看结果。”

我就在这个地下宫殿里等待着。漫长的十五分钟过去后,机器缓缓吐出一张长长的纸。万博士并没有去看,他打开电脑上的软件,开始分析数据。我忐忑不安地拾起那张纸,上面画满了各种各样的符号和代码。我曾经见过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在一门专业课上—基因代码学,然而早已经忘得干干净净。徒劳地在纸上瞄了几眼之后,我放弃了努力,眼巴巴地看着万博士。

万博士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似乎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过了一会儿,机器吐出第二张纸。我瞥了一眼,照样是基因代码。万博士把报告拿在手里看着,眉头紧蹙。

“你的确被感染了。”他突然开口,“但是……”他欲言又止,眉头锁得更紧。

“怎么了,我会变成第二个李川书,是吗?”我慌忙发问,声音发颤。

万博士抬眼看着我,说不上是怜悯还是惋惜,“这些基因序列和给李川书注射的并不相同,它们是被打乱的序列,它们被重新组合过,如果真的表现性状,谁也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

仿佛一个炸雷在脑子里炸响,我只感到思绪一片混乱。是的,脆弱的RNA序列很容易发生变异,在我从李川书的身体里得到RNA序列后,剧烈的环境刺激很可能让基因重组,变成难以预期的东西。我可能不会变成王十二,更可能变成一个彻底的疯子。

“万博士,你是说,我会被这种病毒搞成疯子,是吗?”我勉强发问。

“你会有很多错乱的记忆,所有的记忆混在一起,可能是李川书的,也可能是王十二的,更多的还是你自己的记忆,你会分不清现实。”

万博士所描述的正是一个癔症患者的典型情况。这比精神分裂更糟糕,因为精神分裂的患者生活在此时或彼时,他们其实还有清楚的逻辑,只是不合时宜,而癔病患者,则生活在一团混沌中,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就是一团能够行走的肉。

我猛地跪在万博士面前。这个唐突的举动让他一惊,慌忙伸手拉我,“你这是干什么!”

“万博士,救命!”我用力在地上磕头,头磕在地上,发出嘭嘭的响声。

万博士有些手足无措,“你这是干什么,站起来说话。”他用力拉我。我仿佛有无穷的力气,一个劲儿地磕头,他根本拉不住。

“好了,你先起来,要不然,我们怎么想办法?”他看着我,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我爬起来,额头上青紫一片。我的精神从崩溃的边缘恢复,不由得为刚才的举止羞愧。“万博士,我……”我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万博士认真地看着我,“李川书体内的这种RNA序列只能在人体的环境内生存,怎么会跑到你身上去?你要老实告诉我,否则我不知道它怎么感染你,很难找到对症的办法。”

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我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于是把一切和盘托出。

“我只是想救自己的命。”最后,我看着他,可怜巴巴地说。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怒意,但尽量克制着,没有爆发出来。我也不敢说话,小心地察看他的脸色。

过了半晌,他说:“我先送你回去!一切都要维持正常。不要让王天佑觉察。”他看着我,“我会想办法,你不会有事。但是—”他加重语气,“必须要按照计划来!我们的风险很大,稍有不慎,一切都完了!”

“是的,是的。”我忙不迭地点头。

半个月的时间在风平浪静中过去,我度日如年。

噩梦正一点点地变成现实,我时不时会出现一些幻觉—那不是幻觉,是记忆,就在我的头脑里,只不过那不是我的记忆。

李川书被锁在病房里,现实已经很清楚,他已经彻底变成了王十二。只不过,他显然并不理解为什么自己会沦落在这种处境里。最初的狂暴过去之后,他变得畏畏缩缩,听见房门的声响就发抖—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对付任何一个敢于撒泼的精神病患者从来都敢于下手。

我走到床前进行例行观察,他躺在**,浑身散发着恶臭。恍然间,我感觉那躺在**的人就是我。我拼命压抑着这种念头,随手在记录本上写了几句,准备退出。

王十二却突然抬起手。他的手高举,五指分开。“五百万!”他说,声音低沉,却无比清晰。

我猛然间记起还有五百万这回事。那天的情形历历在目—眼前是一笔天文数字的巨款,而下方显示着我的身份证号码,当我的手颤抖着在屏幕上按下确认,“转账成功”的几个字跳了出来。

巨大的幸福感瞬间击穿了我,无法言说。然而短短几个月,这笔带来巨大幸福感的巨款已经被我遗忘到九霄云外。恍如隔世,恍如隔世!如果还有五百万元放在我眼前,我会把它当作粪土一样抛弃。

我转身,麻木地向外走去,对王十二置之不理。

“我可以让你变成亿万富翁!我有很多钱,都可以给你。”王十二急切地呼唤。

我仍旧麻木地向外走。

“我给你账号,你可以去验证!”他说,“3373,6477,2478,6868,732。”

他嘶哑的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让我的脚步慢下来。当这串数字的最后一个音节结束,几个意义不明的字符串随之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我停下脚步,一种诡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过来,我告诉你密码。”他说,“这个账户里有一个亿,加上利息,至少有一亿三千万。”

我转头看着他,他也正努力抬眼看着我,眼里满是乞求。

我走了过去,低下身子,把耳朵凑在他嘴边。

“20570803;确认码,T-T-R-1-9-1-4;第三密码……”

我突然感到一丝凉意。他不需要再告诉我什么了,这笔钱的来龙去脉在我的脑子里清晰了起来,而这几个彼此间毫无关联的密码仿佛在记忆中生了根一般牢固。

“都记住了吗?你可以写下来。”王十二问。

我点点头,径直走出病房。我匆匆忙忙地换下白大褂,准备去找万礼运。无意间,手指碰触到口袋,硬硬的,我的心一凉。是那个手机,它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王十二孤注一掷,企图用巨款来收买我,王天佑可能已经知道这个消息。

我在办公桌旁坐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王十二的记忆在我的脑子里重现,事情的来龙去脉变得清晰。我是最无辜的一个人,被卷进来只因为我是一个精神病医生,而且看起来容易受人摆布。此刻,我居高临下,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问题仅在于,我该怎么做。

“梁医生,病人的镇静剂需要重开吗?”护士走过我的门口,随口问道。

我心中一动,站起身,“我跟你一块儿去拿药。”

我掏出手机,把它锁进抽屉,然后跟着护士离去。

当我从药房出来,被人挡住了去路,是阿彪。然而他并不是奉命而来。

他的眼神里充满困惑,失去了那股彪悍的味道。他挡在我面前,“梁医生,我们得谈一谈。”

我看着这个可怜的人。正如我所预料,阿彪非常害怕,他外表粗犷,内心却很脆弱,一旦发现某些事情超出了所能控制的范围,便惊慌失措。他是危险人物,然而一旦被控制,就无比安全。

“跟我来。”我冷冷地说,手心里却全是汗,生怕他暴跳起来,又把我结结实实地揍一顿,说不定这次还会把我搞残废。

然而他真的听从了,乖乖地站在我身后。也许他认为我给他下了毒,手里有解药,只有听我的话才能活命。有的时候,两个人之间的强弱似乎只是气场的对决。我必须去找万博士,时间急迫,我趾高气扬。而阿彪,此时心理最为脆弱,再强悍的身体也拯救不了他。

这不是我的计划,却正好帮了忙。我们坐进了阿彪的车。

“去找王天佑。”我下令。

阿彪看着我,“老板没让你去找他。”

“我必须去找他,”我看着阿彪,“否则我们都活不了。你出现了一些幻觉,对吗?”

“是的,”他犹豫着,“这两天我经常头晕,有一些奇怪症状。你能帮我解决掉?”

“听我的,我们才能解决问题。去王天佑那里。”阿彪服从了我的指令。

彪悍的军车在王天佑豪华的庄园里奔驰。突然,我命令阿彪,“从这里转进去。”前方是一条小小的支道,仅能通一辆汽车。这是一条幽静的道路,毫不起眼,两旁树木森森,即便是大白天,也显得阴冷。

“这里?老板不在这边。”

“照我说的做!”

军车快速地打一个转向,转入这条林荫道上。几个转弯之后,一幢小楼出现在道路尽头。

“见过这幢楼吗?”

“没有。”阿彪老老实实地回答。

“在楼前停车,不要熄火,等着我。”我厉声说道,阿彪唯唯诺诺地点头。看见这样一个彪悍的大块头俯首帖耳,我不由得对自己将要进行的事充满信心。

我走到小楼门前。浅灰色的门紧闭,我按下门铃,有人会从摄像头里看到我,然后大吃一惊,他会打开大门。我静静地等着。

门果然自动打开,我走了进去。这是一部电梯,我曾经来过。

万博士在电梯门边等我,他看着我,等着我解释。

“情况紧急,”我说,“李川书说了一个账户,王天佑可能知道。”

“你怎么找到这里?”万博士并不理会我所说的紧急情况,他对我的突然出现感到不安。

“这里,”我指了指头,“我的病越来越重了,总会冒出些突如其来的记忆碎片。我想起来了你的实验室到底在哪里,我宁愿想不起来。”

万博士不再追问,侧身示意我进去,“来得正好,我也正想找你。”

实验室里没有别人。万博士在一台电脑前坐下,“我找到一些办法,可以针对性地消除你身体内的变异DNA。”

“另一种病毒?”我问。

“你可以这么认为。我指定了几个特定的基因组靶标,这种病毒进入细胞核后能够摧毁那些已经变异的DNA,避免你的大脑性状进一步发生改变。”

“但是它无法把已经改变的性状变回来。”

“是的。”万博士说,“所以越早越好,”他看着我,“在王十二的记忆占据你的头脑之前,必须消除那些已经变异的DNA,残存的RNA很容易控制,它们本身的生命周期很短,只要不让它们感染更多的健康细胞,你的免疫系统很快就能把它们清除干净。”

我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那么最好的情况,我能保持现在的状态。”

“没错。”万博士把电脑屏幕转向我,“自己看看,你既然能复制记忆、描摹RNA,那么你的基因学基础已经足够阅读这些说明。”他站起身,“我来做准备。”

他走向一旁,站在一个庞大的仪器边,打开一扇小门,开始从里边取试管。我低头看着眼前的资料,这是一份关于“记忆描摹RNA”的详细说明,这一章节专门描述了如何预防这种RNA侵入细胞—对已经改变的性状,没有办法复原,因为原本的性状已经被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