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维度渗透 / 碎 石2(2 / 2)

“当然看过,可惜没有成功。也许是我想太多了,”夏后摸着后脑勺,“我拒绝药物治疗,以为这纯粹是心理方面的问题,可以完全凭自我意识抵抗。唉,现在想想,实在太蠢了。把你……连累了你……”

齐姜笑了笑,“别说了。虽然危险,可是……该怎么说呢?每个女孩子都梦想着能穿越时空呢。”她瞧着远处仍在燃烧的宫殿,声音十分温柔,“我加入特执会,就想着有一天能亲眼瞧瞧,自己究竟能到哪里,能走多远……”

她的手背一阵温暖,被夏后握住了。她心中泛起难以遏制的柔情,转头眨巴着眼睛问夏后:“那你回去后还跳不跳?”

“唉……谁知道?也许……”

他说不下去,因为齐姜温柔的嘴唇紧紧贴了上来……十秒钟后……也许千年后,她离开他的唇,却又将额头顶在他的额头上,双手捧起他的脸,眼睛里有种不可思议的光芒。她轻声说:“如果能回去,别这么傻了。”

“好。”夏后答道。

他凝视着齐姜的眼睛,说:“好。”转身,继续一刀一刀地凿起来。

十几辆车直接驶进跑道,他们刚坐好,还没来得及系上安全带,引擎声就骤然拔高,飞机迫不及待地向前滑行。一号看着郎云手中的纸,问他:“哪里有问题?”

郎云把纸递给他,上面是不知从哪里拓来的十个字,“王祀于天室降天亡于王”。他看了半天,摇头表示不懂。

“这十个字是这么念的,”郎云戴上老花镜,说道,“‘王祀于天室,降,天亡于王’。‘天室’是周朝前期对于明堂的称谓,这是周代最重要的建筑之一,周天子在此祭天,是以为天室。‘降’指的是天降,而这个‘亡’并非后世的亡,在周代这是‘佑’的意思。意思是天子于明堂祭天,天降佑于王。”

“这……这段文字出现在哪里?”

“乾陵地面宫殿有内外两层,外层早已被毁,但内城保存完好。内城朱雀门遗址旁有一片六十一蕃臣石俑群,是武则天所立。根据夏后笔记上的记载,这段字出现在其中一具的背后。真是很惭愧,这些资料我第一次翻阅时居然没有发现。”

“那不要紧,”一号赶紧说,“可……这也没问题啊?也许是后人无聊,在石俑身上刻的?”

“从字迹的磨损程度来看,至少在明代以前,甚至两宋之前了,”郎云脸上露出一个微笑,“然而这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这是大丰鋫里的铭文。大丰鋫的确是武王时代为祭祀而制造的铜器,有铭文七十七字,高二十四厘米,口径二十一厘米,座边长十八点五厘米。”郎云如数家珍地说,“它最早是在道光年间于陕西岐山出土,保存完好。即使是现在,也只有研究西周历史的人才会读这段铭文,唐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一号死死地盯着这张草草写就的纸,不敢置信地说:“真是对神奇的师徒。”

“好了!”夏后扔了柴刀,后退两步,仔细打量石俑身上的字。齐姜轻轻念道:“王祀于天室降天亡于王……是什么意思?”

“周武王祭祀所用的一句话,相信我,如果它能留存到后世的话,一定会出现在我的笔记本里。”夏后揉着酸痛的手臂,“我这两年收集了整个唐代皇陵的所有铭文和石刻记录。如果你们的组织足够聪明,拿这些东西去找我的导师,他就能看出其中的问题来。现在……”

他突然往前一扑,把齐姜紧紧压在石俑背后。齐姜一惊,随即从他眼睛里看出了恐惧,立即把已经涌到嘴边的话生生地吞进肚里。

只听,夏后用极低的声音说:“他们……过来了……”

下了飞机,又立即登上直升机,一号等人在夜幕中快速前进。左侧遥远的地方灯火通明,那是咸阳市区。

二十分钟后,他们直接降落在乾陵园区内,离石俑群不到两百米处。郎云走下直升机,先吸了口冷气。整个乾陵园区亮如白昼,在十几台军用发电车辆的强力支持下,十六组二十米高的巨型灯被竖立起来。远远近近全是警车、军车,以及两辆明显经过改装的大型集装箱货车、四辆救护车、四辆消防车。架设有雷达天线的通信车在最里面,各种电缆、通信线路拖得满地都是。头顶上隆隆声响个不停,六架直升机在空中盘旋,探照灯光始终指向包围圈的最中心—六十一蕃臣石俑群。

五十名全副武装的特警持枪守在石俑旁,一号带着郎云跑了过去,执行官已在那里等待。他简单地跟郎云交谈了两句,手一挥,十几名副手立即散开搜寻。不到半分钟,就有人大喊道:“这里!”

郎云凑上前看,石俑上的字迹已经很模糊了,但用手摸时还是能清楚地摸出字迹。他在众人的注视下摸了两次,肯定地说:“是它,字迹的笔画完全一致!”

“谢谢你教授,请退到安全位置。引导组!”

马达声响起,四辆巨型吊车在队员的引导下缓缓驶近石俑。每台吊车的吊臂都伸到四十米高的空中,吊臂下各有一根钢缆,吊着正中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东西约有二十立方米,呈深蓝色,材质非常奇怪,这么多强力的灯光照在上面却完全没有反光。它被吊到离目标石俑顶上十米的位置,队员们一拥而上,给吊臂加上各种固定装置,保证它纹丝不动。装备完后,有人大声呼喊,队员们有秩序地撤退。

郎云被客气地带到了直升机旁,刚要登机,有人喊道:“时间不允许了,立即关闭发动机!”

他回头一看,所有人都在往后撤,活像石俑里有炸弹似的。忽然,一声尖厉的警报声响起,所有车辆同时关闭了发动机,连供电车都停止发电。现场顿时陷入一片黑暗。空中直升机的声音迅速远离,撤退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郎云的心禁不住怦怦乱跳起来,手心里全是冷汗。他悄悄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人群后方往里看,没人在管他,因为也实在看不到什么。整个现场鸦雀无声,直到有人大声喊道:“第二次波涌—一百八十秒!波涌强度—三点六个标准值!波涌预计持续时间—十六纳秒!”

郎云毛骨悚然地往上看,天空不知什么时候亮了起来,活像有人在云层后点亮了灯光。他正在找寻光的源头,忽然一滴、两滴……一瞬间,暴雨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

闪电又开始频繁闪过,雷声滚滚,大雨倾盆而下。两人紧紧贴在石头上,侧耳聆听。在雷暴的间隙、风雨声中,十几个……或许几十人,正向这边走来。

夏后偷偷往前看去。一道闪电几乎横贯了整个天际,光从头顶正上方照下,照亮了几十个模糊的身影。不知是被开天辟地般的巨大雷声震撼,还是故意隐藏身形,所有人都没有动,一时间竟无法把他们与周遭的石俑区别开来。

夏后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急中生智,眯起眼睛,并不把焦点放在某个固定位置。几秒钟后,又一道闪电,他的眼中同时有几十个光点闪了起来,隐隐形成一个包围圈—那是兵刃的反光。

他缩回去,迎上了齐姜的眼睛。

“至少有二十人……”

“一……一定是听到我们凿石头的声音……”齐姜全身都僵硬了,死拽着夏后的手,“我们……我们分开跑?”

“这可不是你的本意。”

“呃?”

夏后看定了她,低声说:“我记得你曾说过一句话:只有一个办法降低熵值了……我们就是熵,是不是?你还说,不能杀人,也不能让人杀死。你以为我不明白,其实我懂了—渗透者杀人,将严重改变历史,但被人杀,也将产生先人杀后人的悖论,从而导致更严重的事态,是不是?”

齐姜身体一下软了。她无力地埋进夏后怀中,点了点头。

“你说,你的任务是跟进来定位。其实定位的概率太小,根本无法跟你所引起的熵值相比。所以,你最重要的任务其实是使熵值降至最低—杀了渗透者,而后自杀。如此一来,我们两个同时代的只能算是死在了另一个地方,对时间的冲击最小。我,说得对吗?”

“……对……”齐姜叹息一声,捂住了脸。忽然,夏后拉过她的手,把一件冰冷的东西塞进她手里。齐姜剧烈颤抖着,但还是把柴刀握紧了。

“真奇怪,”夏后笑笑,“二十四个小时之前,我可以毫无惧色地跳下大桥,现在却怕得腿肚子哆嗦了,哈哈,哈哈哈!”事一旦定下来,他也不怕对方听见了,便仰天哈哈大笑。

石俑后的脚步声更大了,有人大声呵斥着,开始全力冲刺。

“你很勇敢。”齐姜说,“很……”

夏后在她唇上笨拙地一吻,阻止她说话,“才不是。勇敢的是你,我只是个胆小的逃避者而已。”

齐姜抬头看他,闪电照亮了她的脸,她眼中满是柔情。她举起柴刀,在夏后的脖子上比了比,说:“这次至少不会孤独,是吗?”

夏后闭上眼睛,点头说:“是……”

柴刀直直地劈了下来。

“是—”

一瞬间,一个声音似狂奔的火车冲向夏后,而后又急速远离,又因多普勒效应而急剧变化。他在声音的洪流中突然重新张开眼,顿时被强光刺得双目剧痛。

他不能呼吸,不能听,感觉不到身体的任何部位,只觉得似乎有无数人跑来跑去……渐渐的,触感开始恢复,有好几只手同时抓住他,抓得那样紧,像要把他从石头缝里拽出去一般……

听到声音了……离他最近的一个人喊着:“心率过缓……血压四十……输入一百五十毫升……快……”

“呼吸机……”另一个人喊,“他不能自主呼吸,肺部未收缩……同时注射二十毫升……防止心搏骤停……准备开胸手术……”

也有人喊着什么,他听不清了。

算了,这些都不重要了……夏后,二十六岁,考古专业研究生,宅男,严重抑郁症患者,历史上第一位五级渗透者,不能呼吸,没有心跳,全身麻痹,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偏转脑袋,四处搜寻着什么。直到看见另一堆忙碌的人群中,有双明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他才心中一宽,全身放松,彻底昏了过去。

嘀嘀……嘀嘀嘀……嘀嘀……

“喂。”

“是夏后先生吗?”

“是的。”

“这个通信器符合安全标准,并且已根据十分钟前的编码,切换到保密编码状态了吗?”

“是的。”

“你是否已通过泛所有项特别执行联盟、特执会指定的所有测试,并已获得特别授权编码?”

“是的。授权编码:YZ050113。”

“你是否认可,并将以下这句话视为信条,并终生遵守?请听:现在的就是最好的。”

“现在的就是最好的。我认可,并将其视为信条,发誓终生遵守。”

“你是否认同,并将随时准备遵守以下条款:必将尽全力,甚至生命,将由渗透引发的熵值降至最低?”

“我认同,并将随时准备遵守:必将尽全力,甚至生命,将由渗透引发的熵值降至最低。”

“很好。现在根据特执会半小时前颁布的第十四次波涌警告,特别征召你作为此次行动队员。请立即出门,夏后先生,你的搭档在等着。”

夏后关闭了通信器。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那张依然消瘦,但却不再惨白的脸,那张努力把嘴角往上翘,却还是不怎么像笑的脸。

没有关系,有人会笑,而且笑得很好看,好看得他都快忘记抑郁症了。

他将一张白纸郑重地放在桌子上—也许十几个小时后,这上面会布满穿越时空的痕迹也说不定—穿上外套,把手机、钱包放进抽屉,开门走了出去。

五十米之外,一架直升机正徐徐降落。舱门打开了,齐姜把通信器挂在一边,摘下头盔。夏日的阳光投射在她的脸上,她一手按着翻飞的头发,一手扶住舱门,向夏后嫣然一笑。

(本文系星云奖作品,首发于《新科幻》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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