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院子的一个角落,一支摇滚乐队正在现场演出,他认出站在麦克风前的正是罗依,她是乐队的主唱。画着哥特妆容的她一个人安静地吟唱着,她那特有的带着慵懒音色的歌声舒缓、清澈、温暖,却又充盈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尖锐的力量感……
隔着随旋律有节奏轻摆的人们,欧阳初晴远远地望着罗依,闪烁的灯光洒落在她参差凌乱的褐色头发上,那双涂画着烟熏妆的眼眸看上去是如此遥远与迷离……
忽然,他感到身旁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他慌忙转头,是艾根。
“看谁看得这么入神呢?”艾根一脸来历不明的微笑。
“噢,没啊……”他含糊地支吾道。
艾根犹豫了片刻:“欧阳,你说薛定谔的猫存在几种状态?”
“两种啊,非生即死。”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不,是三种。你想过没有,还存在这样的状态—你选择了永远也不揭开盒盖,那只可怜的猫一直处于或生或死的叠加态。”
“你想说—”
“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主动去消除生活的不确定态,这或许也是给别人一个机会。”
欧阳初晴呆呆地看着艾根,他当然明白艾根的意思,可对于他,要做出这样的抉择,远比去解答一道量子物理题目要艰难得多,他可以轻松计算出量子云分布的概率,却似乎永远也追赶不上罗依的脚步—是的,他与她完全是两个平行世界的人,光彩照人的罗依无论走到哪儿都是众人的焦点,她年轻的生命总是马不停蹄地寻找下一个新奇与刺激;而他,一个平凡的外国留学生,拥有一副极其普通的东方面孔,终日执拗于外人看来玄之又玄的领域之中。不觉之间,从心底泛起的沮丧与挫败感啮咬着他。
新一轮实验的观察者是艾根,他将要观察的对象是整个夏日的夜空。
头戴脑成像仪的艾根推开了窗户。伫立于窗边的他,在铺洒进屋内的星光里凝聚成了一道高大的剪影。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将目光投向了满布天穹的繁星。欧阳初晴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闪烁起来的屏幕。
这一次,显示仪上呈现的内容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艾根的大脑被自己观望无边星空的目光所激活,狂风怒号、电光闪烁的神经元网络远比之前漫不经心的观察者罗依要来得壮观。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被震撼得快透不过气来,甚至觉得是艾根的观察支撑起了窗外那个斑斓的宇宙,漫天星潮恍若都伴和着艾根那缥缈跳跃的意识,交相辉映着,灿如千万初生的超新星掀起的粒子狂飙,震颤又闪耀。这一刻,宇宙与艾根似乎是同时跨入了相互作用的叠加态;宏观与微观,量子世界与宇宙事件原本分明的界限猝然消逝了……
“我越发相信惠勒理论的正确性,广袤的宇宙中同时存在着亿万种平行的可能事件,人类观察星空的意义则是穷尽其间所有的可能,从中遴选出一个,最后成为真实的宇宙。”欧阳初晴兴奋地感叹道。
“当然这得有一个前提,”艾根转过头凝望着他,“除去地球上其他生物外,只有人类对宇宙进行了强观察,在整个宇宙范围里具有强观察能力的智慧外星生命压根儿就不曾产生过。人类独立探知星空的历史即是一部意识塑造宇宙物质的历史。起初,人类仅凭肉眼仰望夜空,对地球之外不定态作用的认知异常缓慢、低效,但天文望远镜的诞生无疑是一个闪亮的转折点,在那之前,月亮或许也仅是一团混合着少量经典物质的不确定函数。当伽利略在自家庭院中颤巍巍地举起自制的望远镜时,他恐怕还没意识到宇宙经典态的疆域前所未有地扩张开了,月球、火星、木星……在接下来的几百年中,又诞生出各式各样更为先进的望远镜。到了二十世纪,射电望远镜的建造、空间探测卫星的升天,人类爆炸式地拓宽了自己视野。而你知道,‘韦伯’过不了多久就要升空了。”
欧阳初晴点了点头,艾根所说的“韦伯”是即将上天服役的“巨无霸”天文探测器,被人们称为天文探测器领域的“瑞士军刀”。这个超级探测器将如一道巨大的光环环绕在地球大气层外,以数万倍于过去探测器的分辨率不分昼夜地全方位扫描深空—其涵盖了可见光、X射线、γ射线、红外光等近乎所有的频段,上面甚至还安置有高能激光炮,用于摧毁可能威胁到人类安全的近地彗星。
一幅绮丽的景象不由得展现在欧阳初晴的想象中:在分辨率急增的“韦伯”视野中,原来黢黑沉滞的深空变得生动了起来,那些不定态将如阳光下的露珠般无处遁形,过去如水雾般朦胧的星辰,飞一般凝结成了璀璨夺目的钻石阵列,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可是莫名间,欧阳初晴又感到了突如其来的一丝不安。“你说我们的观察是否需要付出某种代价?”他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他的问题让艾根的目光骤然变得异样起来,他也陷入了思考,几分钟后才再次开口道:“我明白你的想法,如果我们的理论成立,我们的观察行为本质上是将宇宙的不定态转化为了有序态,就如同我们试图对一张拥有庞杂信息量的硬盘进行格式化,现实中,我们需要消耗一部分电能,更形象地讲,当我们想要掀开薛定谔猫头上的盖子确定其生死,我们则需要消耗蕴藏于体内的能量。看上去,每次对不定态的确定过程似乎都伴随着一次不可逆转的能量消耗。”
“如果我们的观察真会破坏宇宙间的量子存储状态,导致其能量消耗,而假设整个宇宙是一个孤立系统,那么,这些消耗能量又从何而来?又将转变至何处去?”欧阳初晴疑惑地沉吟着,忽然间,一束思想的火花在他脑中擦亮:真实宇宙中是否真的存在一种神秘的闲置能量,隐匿在宇宙间那些庞大的不确定波函数间,而波函数的坍塌则会伴随这种能量的消耗……或是蜕变。
是否应在自己的毕业论文中再引入一个变量呢?他思考着。
他将目光转向了夜空,人类对星辰的遥望可能触发宇宙结构变化的想法,让他感到惊奇的同时又多少有些不寒而栗。这种可能性背后的深远影响,一时他还无从把握。
他又不由自主地不可救药地想到了罗依。要不了多久,罗依就将离开英国去法国做一年的交换生,留给自己行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可是要去消除弥散于他与罗依之间那暧昧的不确定态,是否也会付出某种不可预见的代价呢?他对罗依的好感或许只是自己天真的一厢情愿,如果她拒绝了他,他又该如何面对这段感情……不,他摇了摇头,无论最终是否能收获到幸福,他还是愿意鼓起勇气向罗依表白。毕竟在他心底,能够心安理得、没有遗憾地生活在一个消除了不定态的真实世界才是人生之幸。
傍晚,在校园中的一家格调浪漫的咖啡厅里,欧阳初晴与罗依面对面地坐着。柔和的光线中,他发现自己不敢正视面前那双瞳孔,该死的不确定态让他迟迟鼓不起表白的勇气。他犹豫不决的心情,就如同那只活蹦乱跳的薛定谔猫。他是如此害怕掀开盖子后的那百分之五十的失败结局。
聪慧可人的罗依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你今晚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
你就是答案,他在心中说,可是在此刻的烛光中,他只是笨拙地耸了耸肩:“没什么,只是最近被毕业论文弄得有些焦头烂额。”
“我猜,是关于……”她微微皱了皱眉头,“那些不可思议的不确定态?它们即使存在,又与我们有何关系?欧阳,别让太过遥远的事物打扰到我们的现实生活。”
他木然地点点头,若无其事地微笑着,预先在脑海中练习过无数次的话语,仍久久地冻结在他的嘴边。
而此时的罗依同样也沉默了,似乎也陷入了某种思考,时间在舒缓的音乐中一分一秒地流淌着。
不经意间,远处吧台悬挂的电视屏幕吸引了欧阳初晴的视线,电视里正在直播“韦伯”天文探测器的最新进展,忽然,他有了一个主意。“我们到外面走走吧,我有一份礼物送给你。”他郑重其事地提议道。
于是,他们走出了咖啡厅,来到外面空旷的草坪上,并肩站在了晴朗夜空之下,他抬腕瞧了一眼手表,距离那个时刻只剩两三分钟了。“快闭上眼睛,”他望着罗依,故作神秘地说,“等我数到三再张开,你就会见到礼物了。”
一头雾水的罗依半信半疑地闭上了双眼,星光下,她的睫毛晶亮地跳闪着。
“一……二……”欧阳初晴高声记起数来,突然,他拉长的声音顿住了。
罗依随之张开了眼睛,被映入眼帘的景象镇住了:在一片恍若白昼的光辉中,一条如梦似幻的光轮叠映在了洁净深蓝的夜空中,犹如一串从地平线冉冉升起的音阶。这串音阶由无数颗晶莹闪烁的音符连缀而成,变换着格点来回地跳跃、闪耀,令所有星辰都黯然失色。
这是即将投入使用的“韦伯”打开的灯光,正以这样的方式庄重地向地面上的人们致敬。这是人类历史的又一个里程碑,他对自己说。
从此以后,宇宙的不确定态将在“韦伯”的注视下渐渐消散,而此刻……依旧混沌的个人世界,他不由望了望身旁沐浴在皎洁光芒中的罗依,她正张大眼睛入神地望着夜空,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感动凝结在了她那张有着近乎完美轮廓的脸上。
刹那间,仿佛天上那个大家伙轻轻地推了他一把。“罗依—”接着,他终于听见自己说出了那三个让他生命的波函数免于坍塌的单词。
罗依转过身来,飘舞的金发在自天流泻而下的辉光中摇曳生姿。她一脸愕然地望着他,但很快,明朗的笑容绽放在了她的脸上:“我还以为你永远也不会说出这句话呢!”
“我会的……”他轻声呢喃着,慢慢拉起了罗依的手,在夜空那团经久不散、令他俩毕生难忘的美丽焰火下,两人依偎在了一起。
这一刻,拥抱着罗依的他真切地看到了有一种幸福,一种笃定此生的幸福在明亮的夜空中震颤着,彻底驱散了心底对于不确定未来的种种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