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翻开了扉页,看到我写给她的两行字,然后仰头看着夜空,过了很久,才说:“你说,这世界上真的有哆啦A梦吗?”
“嗯。”我郑重地点头,“肯定有!”
“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呢?”
我想了想,脑子一热,说:“因为我就是你的哆啦A梦啊!”
唐露看着我窘迫的脸,轻声地“扑哧”一笑,说:“你到底是我的大雄,还是我的哆啦A梦呢?”
“我……我既是你的哆啦A梦,也是你的大雄!你放心,你是我的静香,我会一直保护你,不让你受伤。”
“你真好!”她突然踮起脚,在我右边脸上轻轻一吻,然后闪电般缩了回去。
我被这道闪电击中了,浑身僵直。
我试着回忆刚才这一刹那的感觉,但发现她的嘴唇太轻,有些冰凉,跟漫天的雪花一模一样。我摸着脸颊,那里有些微的湿润,但我分不清是因为她的唇,还是因为落雪的轻吻。
在我发愣的时候,唐露合上了练习册,把它抱在胸口,转身往回走。我反应过来后,连忙跟上她。那个晚上的路尤其长,我们都没有再说话,我们周围都是飘舞的雪花。
我们走啊走,走啊走,一不小心,就白了头。
大年三十,天气特别干冷,这艰难的一年终于在这一天走到了尾声。中午吃完团圆饭,母亲把全家人的旧衣物都洗了,晾好,然后带着我去坟头祭祖。
刚走到小路口,就发现那里围着四五个人,有议论的,也有在劝阻的,看样子像是这户人家在吵架。我看了看房子,觉得有些眼熟,仔细回想了一下,记起来这是唐露的家。
果然,我和母亲刚挤进人群,就看到了正坐在地上的唐露。她披散着头发,坐在地上,身上还是那件大红色的羽绒服,只是好几块地方已经被撕开了,在冷风中抖动着。她一只脚上歪歪斜斜地套着拖鞋,另一只脚赤着,被冻得有些乌青,沾满了尘土。
她的神情有些呆滞,眼角垂泪,脸上红肿,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周围太吵,我听不清,但从嘴型就可以看出来她说的是“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母亲看到这场景,说:“作孽啊,刚和好没几天,又吵起来了。这还是大年三十啊。”
旁边有人搭腔:“这次可不得了,听说昨天大路把八万块钱全输了。啧啧,玩得可大了,输到最后眼睛都红了。”
母亲叹了口气,对我解释道,唐露是想用这笔钱来盖房子的。
我点点头,看着坐在地上的唐露。她就这么哭着,念叨着,我的目光却汇聚到在她赤着的脚上,它在冷风中有些凄凉。
这时,一身酒味的大路从屋子里冲出来,对着唐露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太狠了,那声响像是干树枝被折断,听得让人心惊。唐露的鼻子顿时冒出血来。这个矮瘦的青年像是一头发狂的豹子,满脸通红,喘着粗气,嘴里喊叫着:“老子输了点儿钱,你就把老子的脸都丢完了!你爸爸是个死瘸子,你也是个扫把星!”
我才发现,老唐正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口。他只剩下一条腿了,拄着拐杖,他似乎想阻止大路,但抖着嘴唇,眼神飘忽不定,始终没有动。
围观人群里也没有人上前劝阻。我看到杨方伟站在一旁,抽着烟,脸色漠然。我刚想上前一步,就被母亲拉住了。她摇了摇头。
大路又打了唐露几下,然后就要把她拉回家去,但拉了几下,没拉得她站起来,索性直接抓住羽绒服的衣领,把她拖回了屋子里。
唐露的头发和脸都在尘土里拖动着。一滴血落了下来,转瞬被尘土遮住了。
在去拜祭的路上,母亲告诉我,大家不是不想上去劝,以前劝过,结果更惨。母亲说:“大路这人啊,手黑心也黑,坐过牢的。现在劝了,倒是也能拦住,但大伙儿不能守在他家一辈子啊,一有空子,他就把唐露往死里打。”
“唐露怎么会嫁给这样的人?”我的语气闷闷的。
母亲眉头蹙起,似在仔细回忆,然后说:“你是小学毕业那年离开村子的,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在母亲的述说里,我渐渐知晓了唐露后来的经历。小学结束的那个夏天,老唐的一条腿断了,为了治病,家里的钱都花完了。唐露也因此在读完初一上学期后,就无力再去读书,早早地跟了一个裁缝师傅学做衣服。学了一年后,她就到隔壁县城的一家服装厂工作,一天十个小时,全坐在封闭的地下车间里,佝偻着腰,踩着缝纫机,在幽暗的光线里拼接一块块质量堪忧的布。下班之后,跟同龄的女孩们一起回到宿舍,挤着休息一夜。但那家厂很快因为雇佣童工被举报,唐露被送回家。这件事上了报纸,也成了当地派出所的业绩,但对唐露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来说,无疑是雨中墙塌。
那时,唐露在家里待了不到一个星期,受不了老唐躺在**看她的冰冷眼神,央求起准备去外地打工的沈阿姨。沈阿姨本来不想添加麻烦,但唐露跪在她家门口,凌晨时才离去。沈阿姨离乡的那一天,上车都坐好了,看着路边杨树掠过,突然骂了一声,然后叫司机停车,步行回到老唐家,把唐露拽起来就走,临出门时又扭头朝老唐骂了一句:“早死早超生,别祸害孩子!”
此后,唐露一直跟着沈阿姨,在广东一带打工。她们先是当缝纫工,但纺织生产机械化普及之后,这一行迅速没落,当时广东约有几十万缝纫工无路可走。于是那年春节,沈阿姨给唐露办了一张假身份证,年龄增加了两岁,能合法打工。春节过后,唐露没有留在家里,独自去往上海,碰壁之后再去深圳,然后到了北京。而她在北京的那阵子,我也刚刚毕业,进入了一家动漫公司。
是的,那一年多里,我们这两个漂泊异乡的人,可能在某个地方遇到过—地铁、街道或者便利店里。北京太过拥挤,充斥着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即使我们擦肩而过,也认不出彼此。
当我在北京站稳脚跟的时候,唐露却厌倦了这样漫无目的的漂**,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到了故乡。对农村女孩子来说,二十三岁已经是结婚的年龄了,但村里没人敢上门—娶了唐露,还得捎上一个残废、嗜酒的老唐。据说,杨方伟曾经跟家里商量过,认为经济能力可以负担得起,但杨家酒厂的突然倒闭,让这件事无疾而终。这可能是唐露一生中唯一接触到幸福的机会,但这扇门在她还未抬起脚准备跨进时,就发出一声无情的“咣当”,关闭了。
最后,媒婆领着邻村的大路来到了唐露家。唐露刚开始对他并没有好感,但吃完饭后,唐露去看电视,大路走了过来,看到她心烦意乱地拿着遥控器换台,最后换到了儿童频道。大路问:“你喜欢动画片吗?”唐露点点头。大路又说:“我也喜欢啊。”唐露问:“你喜欢什么动画片呢?”大路挠着头想了很久,最后说:“多……哆啦A梦。”唐露这才抬起头,看着这个矮且瘦的年轻人。他看起来并没有别人说的那么粗鲁和暴躁。
但结婚之后,大路的秉性才暴露出来。唐露住进了大路家,跟几个婆嫂一起,还不到一个月,就被喝醉了的大路毒打,婆嫂们都只是冷眼看着。大路还有一个毛病,就是吵架时喜欢砸东西,家具、电视、摩托……在一次次争吵中,一次次破碎声中,这个原本就拮据的家变得更加贫寒。
平时唐露在镇上开店,音像店、面馆、劣质服装,什么挣钱就做什么,都做不长。大路还隔三岔五地过来要钱去打牌或喝酒。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是省下钱来,想自己再盖一间房,离开那几个冷嘲热讽的婆嫂。
但现在,四五年攒下来的八万块钱又被大路悄悄输掉了。
这番叙述漫长而絮叨,我在冷风中听着,思绪时常抽离。天很快暗了下来,坟场上的许多坟墓上都插了蜡烛,火光在冷风中飘摇成星星。这一年的最后时光,竟然如此寒冷荒凉。
路过陈老师的家时,我问到她的来历。母亲摇了摇头说:“这个就不清楚了,但应该不是本地人,听说是很久以前有一支军队驻扎在这里,后来撤走了,只有她一个人留下来了。因为懂得多,就成了小学老师。后来小学人不够,学校解散了,她也没走。”
天空暗如锅底,破旧的屋子像是锈迹一样。我看了看,也没再多问。
晚上我陪着父亲守夜,一边打哈欠,一边看着无聊的春晚。时间就这样缓缓流逝,快到凌晨时,我把鞭炮拿出来,准备等新年倒计时开始就去点燃。这是老家的习俗,以爆竹声来宣告新旧年交替。
这时,一直沉寂的夜幕里突然传来嘈杂声,有人在呼喊。我听了几秒,立刻从屋里蹿了出去,跑向河边。
因为,我听到的是—“快出来啊,唐家那个丫头要跳河了!”
当我们赶到河边时,果然看到一个人影站在桥头。我们小心地围过去,手电筒的光驱开了浓重的黑暗,照到唐露的身上。她脸上伤痕与泪痕密布。我们都劝她不要想不开。
唐露突然转头看向我,露出一笑,说:“你不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哆啦A梦在守护吗?”她的笑容迅速被泪水融化,浮现出了一个凄婉的表情,“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看到呢?”
我浑身一颤。
所有人都看向我。我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只发出含混的嘶嘶声。
“扑通”一声,桥头那儿已经没了她的身影。
人们连忙拥过去。我却迈不动步子,任幢幢人影从我身边掠过,脑袋里只是想着:“原来,她一直是记得的。”
我有些恍惚,又有点冷,抓紧了衣领。
这时,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身后响起,密集得没有间隙。我转过身,看着家家户户的爆竹火光把夜撕成了零散的碎片。
新的一年终于姗姗而至。
关于故乡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了小学毕业的夏天。那一年之后,小学因为没有足够的生源而停办,我们成了最后一届毕业生。拍毕业照的时候,谁都看得出来,尽管陈老师依旧脸色阴沉,但眼圈泛红,拍完之后长久地坐在椅子上,不肯起来。
但对那时的我来说,这意味着长达六年的监狱生活终于结束了。我唯一需要忧虑的是夏季漫长,蝉鸣聒噪,这三个月的暑假该怎么度过。
这时,我家里也买了一台VCD放映机,是用来给我爸看戏曲的。正是因为这个,我对哆啦A梦的爱卷土重来,但我到处借,也只借到零零散散的几张碟,而且上面的字迹都不清晰了,细心的唐露只得认真地在每一张光碟上亲笔写下“哆啦A梦”几个字。这些碟片显然不够度过夏天,于是,我对唐露说:“你还想看《哆啦A梦》吗?”
她使劲地点头。
我暗自思忖—如果能搞到《哆啦A梦》的一套碟片,暑假就能每天和唐露一起看大雄和静香的奇妙冒险了。童年即将结束,接下来是混乱迷茫的青春期,在这最后的尾巴上,能以这样美妙的方式跟唐露一起度过,是我梦寐以求的。
但是一整套的《哆啦A梦》有一千多集,即使是租碟片,也需要一百二十块钱。这个天文数字超过了我的想象。我把小学六年的教材和练习册装在一个麻袋里,用自行车驮着它去了镇上,卖给了收废品的老头儿,换回十来块钱。当我捏着这薄薄的几张纸时,不禁感慨六年求学,换回这么点钱,实在是替我父母愧疚。
“书这个玩意儿啊,最不值钱了。”老头儿把麻袋里的书倒出来,用脚踢进角落,“值钱的还得是铁啊,你看,墙上写得一清二楚。”
果然,墙上贴了价格表:可乐罐一毛三个,书本一毛五一斤,废铁一块二一斤……我看了一会儿,叹口气,捏着钱走了。
那阵子,还发生了一件让我和唐露难堪的事情—我爸爸和唐露的爸爸打了一架。据说是在田里干活儿时,我爸爸听到老唐在跟人嚼舌根,说他出轨的事情。于是我爸冲过去,两个人扭打成一团,旁人拉了好久都拉不开。
因为这件事,我们都不想在家里待了,忧愁地四处游**。我们在午后太阳西斜的时候,沿着河边行走,河面上也出现了两个人影。我对唐露说:“你看,他们是谁?一直跟着我们呢。”唐露把手指竖在嘴边,“嘘”一声,说:“他们是住在水里面的人,看我们靠近了,也在小心地观察我们。别大声说话,吓着他们了。”
于是,我们四个沉默地走在河边。夕阳斜照,河面上的影子越来越长,也越来越淡,在它们即将消失时,我和唐露走到了那块能吞噬一切的水域前。
“对了,我一直很好奇,”唐露说,“既然什么东西都能沉进去,那,可以从里面拿出东西来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我把上衣脱掉,准备游过去,但唐露把我拦住了。
“你要是也像其他东西一样,掉进去了出不来怎么办?”她忧虑地说,“那就没人陪我玩了……”
“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我拍了拍胸膛。但唐露的担忧确实存在,我想了想,看到岸边那棵歪脖子老树,树枝低垂,几乎快贴着水面了,一拍脑门,“我有办法了。”
我哧溜一下爬到树上,顺着最靠近水面的枝干,小心挪动身体。那根枝干只有手臂粗,我一爬上去,就压得枝干下坠,正好贴近了水面。我深吸口气,准备把手伸进水里。
“小心!”唐露在河边,面色紧张。
我的手臂伸进水里。在我的想象中,这块神秘水域的的地狱,但手真正进入水面的一刻,却什么危险都没有—甚至,水面都没有经过一天暴晒后的温热,触之清凉。
我试图移动手臂,阻力很大,水里的黏稠感远胜正常水流。我慢慢移动手臂,手指碰到了一个硬物,像是一个铁片。我抓住它,慢慢往上拖,随着手臂从水里退出来,我看到了手里抓住的东西—是一个方形铁盖,上面有规律地分布着一些孔洞,我感觉有些熟悉,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我把铁盖提出水面,这时它比在水里重多了,足有十几斤。树枝摇摇晃晃,似乎随时要断。我突然灵机一动,一边用手夹着铁盖,一边小心地往回爬,爬到老树的主干上后,冲唐露道:“你躲开些!”
唐露让了几步,我把铁盖扔下去,大声说:“你看好它!我再去捞几个出来!”
“捞出来干吗啊?”
“卖钱啊,废铁很贵的,那个老头儿说一斤废铁一块二呢。就这个铁盖,就有十几块钱了,比一麻袋书值钱。”
唐露有些犹豫,说:“这些是谁的呢?万一有主人,怎么办?我们不能偷东西啊。”
“这条河有主人吗?”我头也不回地反问。
“没有……吧?”
“那不得了。我从河里捞出来的,那就属于我们啊。就跟钓鱼一样,别多想啦,看我的!”
天已经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人家亮起了灯火。已经不早了,我隐约听到母亲在喊我的名字,于是加快了速度,又捞出几个铁件。它们各不相同,是些铁盖、铁盒、圆柱支架之类的,加起来得有七八十斤了。按照这个速度,我最后再捞出一件,就可以凑到租全套《哆啦A梦》碟片的钱了。
最后一个物件比我想象中的大。
我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一个类似提手的东西,用力往上拉。树枝在我身下呻吟着。我提出来的是一个正方形的铁盒,边角圆润,四周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圆孔,透过圆孔可以看到里面是一层层的片状镶嵌物。整体感觉像是一台电视机的机箱,只是更加密实。铁盒侧面有一处浑圆的凸起,其余部位还有一些孔洞,看上去像是某种接口。
我两手并用,把它提出水面。这时,我听到空气中传来隐约的“咔嚓”声,随后,远处的灯火次第熄灭,村庄被笼进黑暗之中。
唐露往回看了几眼,疑惑地说:“停电了吗?”
“好多年没停过电了……”我也有点纳闷儿,但天越发晚了,再不回去,父母就该找过来了。于是我咬着牙,把铁盒提出来,这时,身下的树枝发出最后的呻吟,“咔”的一声断了。我抓着箱子,一起落向水面。
那一瞬间,我脑中闪现出可怕的画面—皮球、树枝和泡沫板,这些绝不可能下沉的东西,都被这块水域吞噬了,再不复现。我直直地摔下去,正中水面,肯定也会沉进去,再也见不着唐露了。我有一点懊悔,想扭头去看唐露,但还未扭动脖子,就已经落进水里,砸出一大片水花。
温热的河水在那一瞬间吞噬了我。
我满心绝望,但手脚下意识地划动,居然很快站了起来。这块水域靠近岸边,并不深,才没到我的胸口。
断掉的树枝浮在水面,静静的,也没有一点下沉的样子。
唐露刚要惊叫,见我从水里站了起来,惊呼声又吞回去了,指着我说:“怎么……你没掉进去吗?”
“水很浅啊。”一阵夜风吹来,我打了个冷战,在水里拖着铁盒,一步步地走上岸,“那么浅,以前的东西是怎么沉进去的?”
唐露盯着这个怪模怪样的铁盒,点头说:“是啊,而且这么浅,你是怎么捞出来这些东西的?”
我穿上衣服,暖和了些,突然灵光一现,大喊道:“我知道了!”
“是什么?告诉我嘛!”
“这里肯定有一个任意门,连接另一个时空,嗯嗯,一定是这样!”
唐露笑了下:“怎么可能?”
“怎么不能了!你想想,哆啦A梦的口袋不就是一个任意门吗?可以从里面拿出任何东西。”我越说越觉得正确,郑重点头,“《哆啦A梦》里说的,还有假吗?我想,水给我们了。嗯嗯,一定是这样!”
“那它为什么不直接送我们碟片呢?”
“呃……”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知如何作答。唐露见我窘迫,脸上绽开笑容,说:“不过我相信你!一定是哆啦A梦在帮助我们,你不是说每一个童年都有一只哆啦A梦在守护吗,一定是我们的童年快结束了,所以这只哆啦A梦来给我们最后的帮助。”
“嗯!”我摇摇头,把刚才的问题甩到脑后。
废铁已经收集齐了,一百多斤,我今晚肯定带不走。于是我把它们拖到树丛儿。
第二天,天色阴沉,太阳被遮在云层后面,雨却迟迟不下。我起床的时候,感觉有点头疼,可能是昨天掉在河里后吹了风。但即将租到《哆啦A梦》的喜悦充盈全身,我对唐露说我要去卖废铁,直接租碟片,下午回来,让她在家等我。
“嗯!”看得出来,唐露也很期待。
于是我骑着自行车,来到河边,用麻袋把铁件装好,放在车的后座上。装铁盒的时候,我看到侧面那个圆形凸起,好奇地去掰,一下子就把它拔了下来。圆形凸起的一直插在铁盒里,只露出金属材质的圆形头部。我观察了一下,觉得造型有趣,就放在了口袋里,打算一会儿送给唐露。
我骑的是一辆老式二八自行车,直立起来比我都要高,我坐在车座上,脚都够不着车镫,只能斜跨着骑。它的好处在于结实,一百多斤的铁放上去都安然无恙,只是骑得更吃力而已。
出了村子,拐上公路,再骑两个多小时就能到镇上。我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蹬车,天气闷热得厉害,不一会儿就满身大汗了。但我心中开心,尽管腿累得像灌了铅,却越骑越快。
路两旁的杨树静默着,在黏稠的空气里连树叶都死气沉沉地下垂着。拐过前面最后一段水泥路,上了桥,再下去就能到镇上了。
意外就是在桥上发生的。
二八自行车牢固,我尚且有力气,没想到问题出在了麻袋上—经过两个小时的摩擦,铁件把麻袋刺破了,“哗啦”一声,这七八件沉重的铁块全部掉了下来,在桥面上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
“嘿,小崽子,偷了这么多东西!”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我正蹲在地上捡铁件,扭头一看,发现来人居然是老唐。老唐脸上一片通红,步子有点歪,走过来踢了踢铁盒。
“我没有!”我扶住铁盒,争辩道,“是我从河里捞出来的!”
“这些东西这么新,一点锈都没有,你说从河里捞出来的?骗鬼吧!”老唐喷出一口酒气,“你老子偷人!你偷东西!一家人出息啊,走,我带你去派出所!”
我想起老唐跟父亲在田里打的那一架,他打输了,还一直怀恨在心。他身子枯瘦,心胸狭小,打不过我父亲,现在自以为抓到了我的把柄。我着急起来,大声喊:“我真的是从河里捞出来的,不信,唐露可以做证!”
老唐嘴角一撇:“露露?我早就让露露不跟你一起玩,这个死丫头非要跑出去。别说那么多了,跟我走!”
我死命反抗,但依旧敌不过老唐,他如提小鸡般揪着我的衣领,打算带着我离开。
“天杀的老唐!”我死死抱住桥边栏杆,“你欺负我,我爸爸会打死你的!”
老唐一下子火了,脸上更红,踢了我一脚,“别说老胡不在这儿,就算他在,我也得教训你!”他拉了我两下,没拉动,也不敢太过用力,就松手了,骂骂咧咧地转过身,“好,你不走!你不走我去把你偷的东西上交!”
他气冲冲地扶起自行车,把铁件装在麻袋里,系在车座下的铁杆上,然后骑着车下桥,拐进了镇上的街道。
我追了几步,没追上,满心委屈地站在桥边哭,一边哭一边骂。路过的人都诧异地看着我。我哭了一会儿,累了,脑袋昏沉,于是转身往回走。
闷了许久的天空滚动着隐隐雷声,没走到一半,雨就落了下来。初时只有几点,后来就成了瓢泼大雨,将我全身淋湿。
我在雨中抽泣,走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回到村子。路过唐露家时,看到她家家门紧闭,过去敲了敲门,没人在。我想起跟唐露的约定,她应该会在这里等我,等我带回全套《哆啦A梦》的碟片。我没有带回来,但她应该在这里等我。我昏昏沉沉地想着。
我干脆在她家门口坐了下来,雨很大,地上的水流汇聚成河。我的头越来越晕,就靠着墙,但一直到我睡着,都没有等到唐露回来。
在唐露的葬礼上,我见到了陈老师。
在年初办葬礼,在村子里是大忌,所以人们基本上都不愿意参加。再加上老唐酗酒暴躁,人缘不好,葬礼上冷冷清清的。
下葬的那一天,细雨蒙蒙,唢呐声混在雨幕中,格外萧索。我走在十来个人的送葬队伍里,缓慢地跟着前面的人,雨落在脸上,而我的脸已没了知觉。
老唐坐在唐露的墓前,胸前系着一个白色麻袋,表情呆滞。他的独腿直直地伸在斜前方,样子触目惊心。我们依次上前,把用白布包着的钱丢进麻袋,然后离开。
我前面的是一个老人,颤巍巍的,她丢完钱转身的时候,我才把她认了出来。
“陈老师?”
她看着我,枯瘦的脸上,五官深邃,不知是因为衰老,还是因为哀戚。她抖动着干瘪的嘴唇,对我说:“你也来了,你来参加唐露的葬礼。唐露是我最好的学生,却过得最惨,现在埋进土里,比我都早。但你不知道,她这么惨淡的一生,可怜的结局,都是你造成的。”
我一愣,疑心陈老师是不是年老昏了头,摇头说:“从小学毕业起,我就没有再见过她了。”
陈老师却不再说话,身子佝着,在冬雨里慢慢走向自己的那间破屋。
她离开了,她的话却像是一个阴影般笼住了我。我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缩着脖子回家,母亲正在火炉边烤火,问我:“你把钱给老唐了?”
我点点头,然后问母亲:“对了,老唐的腿,是怎么断的?”
母亲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炉火因失去了拨弄而变得暗红,青色的烟雾升起。“好多年了。”她说,“不过这事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他出车祸,正巧是你生大病那天。你小时候淋雨生了场大病,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小学毕业的暑假里,我淋雨回来,在唐露家门前等了很久,后来倚着门睡了过去。当路过的人看到我时,过来拍我的脸,却发现我怎么都醒不过来,这才通知我父母,把我送到医院。
那场大病其实早有预告—前一天我下河捞铁件,已经是着了凉,早上时便头疼。但我却没有在意,骑车骑得大汗淋漓,然后冒雨回村,一场高烧于是将我击倒。这是我得过的最严重的病,因处理不及时,高烧引发脑水肿,一度呼吸衰竭,在医院里昏昏沉沉地躺了两个月才有好转。也正是因为这场病,远在北方的姨妈千里迢迢地赶过来,把父母骂得狗血淋头,然后在我出院后,将我接走。我走的那天,路过唐露家,她家依旧家门紧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