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衍道:“你刚才说的故事里头,有两个人先后在你的住处读脑。而人融合了脑,就会参悟。参悟之时,所在之国时空便会发生逆转,人人忘却过往。所以,你为什么能够记得所有的事情?”

穆嫣然笑道:“我正想问这一条。”

车夫闻言,反倒收起畏缩的神气。他松开手,把木匣放在一旁,又缓缓起身,对林衍道:“先生的问题很好回答,我以为赌脑之前,庄家会同您说的。”

穆嫣然问掌柜:“哦?庄家说过吗?”

掌柜忙道:“是我没同您二位说明白。我先前说,人融合脑之后,倘若有所参悟,时空就会逆转—可并不是所有人,读了脑都会参悟啊!不然还有什么好赌的呢?这乱世里每天都会死许多人,只要是人头,拿回家去就行了!”

车夫道:“正是如此。这对夫妻虽分别读了脑,然而都没有参悟,只是各自多了些记忆,又丢了些记忆。再者,小姐身为城主,也应当知道,近几年巽国的时空风平浪静,没有出现动**。”

穆嫣然道:“确实。”又问林衍,“你还有什么问题?”

林衍道:“好。如果我和那个姑娘没有参悟,那么你,一个老赌徒,怎么也没有参悟?你从前在巽国坐拥头颅冷库,如今却进城拉车,能输成这样子,恐怕也赌过好几次脑了。你方才说读了这些脑的人不一定参悟,但一定会改变记忆。所以你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穆嫣然颔首:“这一条更有道理。”

车夫看看林衍,一时竟撑不住面上的一团和气,垮下脸,飞快地说道:“没错,我是个老赌徒!可我赌来的脑,不是给自己用的—还有给你的呢!”

林衍瞠目道:“给我?”想了想,又问,“你是说巽国的那一个头?是你—塞给我一个头,让我忘记我的妻子?”

车夫被他这问话气得直跳脚,喝道:“当然不是!我怎么会给你那个头—是在坎国!你在那里向我要的头!”

穆嫣然也被车夫绕晕了,问道:“林公子几时又去坎国了?你为什么会把赌来的脑送给他?”

车夫却不答。他背着手、弓着腰走到门口,又绕回来,骂骂咧咧道:“我输光半生心血,就是为了给你找头,到头来得了这么句话!我图什么啊!”一口把杯中茶水牛饮而尽,坐下喘息几声,忽然那卑微的笑又挂到脸上来了。他先哈着腰对林衍拱了拱手,道:“得罪了,得罪了,我有些癔症,许久没发作,不是冲着您来的。”又对穆嫣然道,“方才可否吓到小姐?”

穆嫣然淡然道:“无妨。”

车夫从怀中掏出一条破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道:“咱们说到哪儿了?”

穆嫣然道:“坎国。”

车夫缓缓道:“对,就是坎国。那地方小姐您大概没去过,在城北边的湖里,人都住在船上,无根无基,漂浮不定……”他说着,又转向林衍,“有人从坎国辗转到巽国,给了我一笔钱财,说他家主人请我去那边。我也没想到会是林先生您。”

穆嫣然笑道:“又是他?”

车夫道:“可不是吗?”又对林衍说,“您在坎国住的那艘船,简直同城主的宅子一样气派。甲板之上是亭台楼阁,还填了土做园子。我去的时候,红杏开了满园,透过厅堂的窗户看出去,就跟飘在火烧云里似的。您说,您在坎国成就了一番事业,但却忘记了自己是谁,只记得当初读了脑,在我那小屋子里醒来,看见满屋的金属零件。又说,您因为不知道自己的过去,所以看不到自己的未来,眼前有再多的东西,都唯恐转瞬即逝,变为过眼云烟。这样的无明之苦,真是太可怕了。您试着用无尽的贪婪,来填补心中无底的痛苦,却始终觉得自己还是缺了点什么,想要补回来。

“您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找回您的过去。您不在乎钱,只想找回内心的安宁。偏巧我知道有个头,能治您这心病。我回城之后,才听闻那头在庄家这里,就来向他讨。谁知这老鬼一听说是要给您,就开出天价来。我最后那点家底,就是为您这‘内心的安宁’,才败光的。”说着,他又摇了摇头,垂首坐在那“山料”侧旁,身体佝偻着,显得更疲惫了,“您要还觉得我在说谎,我也没办法证明自己。您乐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穆嫣然不等林衍开口,先道:“这次不用林公子问,我也有不明白的地方。”

车夫道:“小姐请讲。”

穆嫣然道:“他既然在坎国那么富有,为何这赌脑的钱,要你来出呢?”

车夫对她的疑问却十分有耐心,仔细回答道:“我原先以为那头早已遗失,所以并没有立刻答应林先生的请求,自然也就没有跟他要定金。后来我进城了,才从庄家这边得到消息。再返回坎国时,又到了旱季,许多河流都干涸了,航路也断了。我想庄家开赌局的日子就在眼前,再去找他定要误事,才不得不变卖家产。谁知还是不够,最后缺的那一点,就只好进城来做车夫了。”

“所以,”穆嫣然双目炯炯,“你今日买的这‘山料’,是要拿去给坎国的那一个‘林衍’?”

车夫闻言,下意识地把一只手放在木匣上,嗫嚅道:“这……这可未必。”

林衍道:“倘若坎国的事情是真的,我还真要谢你!可你上午遇见我的时候,为什么只是把我送到茶馆,没告诉我这些事?”

车夫答道:“您早上显然不认识我啊!如果您不记得,我同您说又有什么用呢?”说着,接过掌柜递来的茶杯,喝了口水润喉咙,忽然又放下杯子,盯着林衍道,“照这么说,我到现在还不清楚—您究竟是我认识的哪一个林衍?您是从巽国来的,还是从坎国来的?”

林衍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怔了怔才答:“我从震国来。”

车夫“咦”了一声,自语道:“这就怪了……你为什么会去震国?”

穆嫣然对林衍道:“正是。今日可是从审你开的头,几件事也都同你有关。你不如说说看,为何会到震国去。”

矛头一下子转到了林衍身上。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冲着穆嫣然道:“姑娘还疑心我?”

穆嫣然浅笑道:“我方才说了,我年轻,却不糊涂。你总要说出来,我才好裁决。”

林衍道:“好,那我就不瞒诸位了。我恐怕读过脑,我醒来的时候,就在震国。直到现在,我都对自己的过往一无所知。”

车夫问:“之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林衍道:“不记得。”

车夫道:“那只可能是震国有人参悟,致使时空逆转。至于这读脑的人,却不一定是你。”

林衍恍然道:“你这么一说……确有这个可能。彼时我醒来之后,发觉自己在闹市中的一家旅店里。我走出房门,在过道里遇见一个店员,我与他对视良久。后来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扫帚,便继续去打扫了。我又走到街市上,见很多人正从家中出来,虽然都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然而不多时就回去了,并不混乱。”

穆嫣然问:“为何会这样?如果人人都不记得自己是谁,那不该天下大乱了吗?”

车夫在一旁解释道:“会小乱,不会大乱。世事变化之时,总有些人的反应会更快一些,从而占别人的便宜。然而即便记忆消失,每个人的格局也不会变,懦弱的依旧懦弱,懒惰的依旧懒惰。大多数人一旦找到自己的位置,就会安稳地留在那个壳子里,不愿意再离开。”

穆嫣然道:“你这么说,这乱世倒更像是她所说的那样—”说着指了指女猎手,“被扰乱的是记忆,而不是时空了。”

掌柜闻言,笑道:“这记忆之说只是一家之言。我认识几位高人,都猜度这世间的时空乱了。毕竟,倘若时间还如治世那般永远向前,那么人就不可能会遇见自己。”

穆嫣然“咦”了一声,想了想,又看向林衍,道:“对啊,你是怎么遇到自己的?”

林衍嘴角略微**了下,道:“我醒来没多久,他—就来找我了。”又背过身去,不肯看那台子上的头,许久才继续说道,“我初见此人,自然极为惊诧。他说自己名叫林衍,并说他就是几年后的我,因为他耳后多了一道读脑留下来的疤痕。”

掌柜忙绕到那头侧旁去看,又对穆嫣然点了点头。林衍继续说道:“他说他从坎国来到震国,是为了参悟。他融合第一个头时,得到了许多无用的记忆,令他十分厌烦。然而读第二个头时,却感到一种巨大的甜蜜,仿佛骤然理解了自己一生的使命。醒来之后,一切又恢复如常,唯一的区别是,他没有像震国其他的人那样忘却过去。”

车夫听完他这些话:“这确确实实是参悟了,可见致使震国时空逆转的人,是这一个林衍。”

林衍忙问道:“如果是参悟,为什么他会告诉我说,他在醒来之后,更清楚、更具体地感受到了痛苦?”

车夫道:“时空逆转之后,世人往往会更深地陷入眼前的琐事之中,越发没有胆量超脱自我。而参悟的人,却因曾经饱尝‘得道’那一瞬间的甜美,反倒对现实更为警惕,甚至觉得现实世界并不真实。”

女猎手冷哼一声:“所以他就妄想进城参悟!”

林衍道:“你又在胡诌!我从未听他说起过此事。”

女猎手道:“是吗?那么你后来有没有帮他做事?”

林衍略略迟疑了一下,才道:“此人……确实很富有。而我帮他,并不是为了让他进城赌脑。”

女猎手道:“你果然是同他一伙的!”穆嫣然忙问:“你为他做了什么?”

林衍踌躇道:“他说,他有一批货物要送到城中,让我帮他打点从震国到雷门的各处关节……”

女猎手笑着对穆嫣然道:“现在,城主还认为我在说谎吗?”

林衍忙道:“穆姑娘!那货物我见到了,绝不是她所说的那种东西。此人是商人,有货物要从震国送回坎国,经过城中也是寻常事。”

女猎手哈哈怪笑道:“是吗,那么证据呢?货物在哪里?”

林衍道:“我只负责打点送货的渠道,又不管他的货物,我怎么会知道在哪里?你先杀了人,又来栽赃我,真是岂有此理!”

穆嫣然见这两个人开始打起嘴仗来,忙道:“先不谈这些。林公子,你继续说。”

林衍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强忍怒火,说道:“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从雷门处回到震国市集,就见着他被人当街杀死。然后我一路追着头的踪迹进了城,摸进这茶馆来,誓要为他讨个公道!”

他说完,诸人都许久没有开口。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忽而随着微风飘洒到屋里。林衍的那颗“头”,因在台子上摆得靠近窗户,竟有半边脸被雨打湿了。掌柜发觉时,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忙去关窗,再回过头时,发觉所有人都盯着穆嫣然,等她开口。此时却听女猎手又道:“我、钟表匠,还有这姓林的,说的其实是同一个故事。城主可听明白了?”

此时穆嫣然端坐在屋子正中,另外几个人分立在她的左右。这情形倒真像是一城之主要对案件做出裁决的样子了。穆嫣然十分镇定,不紧不慢地道:“你们之中,有人在说谎。”

林衍忙道:“姑娘是明白人!这女人所说的‘城中无主’,是在挑战你身为‘完人’的威信啊!”

女猎手懒洋洋地道:“林先生要往城里运的东西,是不是为了读脑?”

车夫叹道:“那死掉的林先生是个老赌徒。人一旦开始赌,就很难停下来喽,通常是越赌越大的。”

掌柜道:“话虽如此,这些日子,城主确实一直在城里的……”

女猎手愕然看向他:“什么?‘城中无主’这话,可是你说的。”

掌柜忙摆手道:“这句我真不记得。”

林衍哈哈一笑,道:“说谎的人总会露出马脚。”

穆嫣然起身道:“够了!”几人又停下话头看向她,她蹙着眉头道:“我不管是谁在说谎,你—”她凌厉的目光扫向女猎手,“未得我命令,出城去杀人,这件事总是有的。”

女猎手挺直身子,略带轻蔑地看向她:“这就是你的结论?”

“对。”穆嫣然毫不迟疑地说道,“所以你必须死。而你—”她又看向林衍,“你今日必须出城,再也不许踏入城中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