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楸帆
1979年,那是一个春天。
在那个春天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们和美国人和好了,我们和越南人打起来了,我们的三足乌一号发现了木星环,又匆匆地掠过,飞向宇宙更深远的地方。
然而,对于当时只有七岁的我,这些都不存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一个破落的小渔村和一个每逢下雨便会化为沼泽地的广场,这是我和疯子们的游乐园。噢,还有海,像怪物一样在不远的地方冷冷看着我们,每当夜色渐浓,你会感觉有一股力量在驱使你,**你,走进海的深处,然后再也回不来。
有几家小孩就是这样没了的,所以,我爸妈不让我到海边去,多看一眼都不行。
所以当大人们说,那个老头是从海里来的时候,我压根儿就不信。
他在沙滩上趴了一宿,小舢板已经碎成了瓜条,第二天清晨被渔民发现的时候,还问这里是不是香江。
“香个啥江哩,这里是沙尾。”
老头一屁股坐在沙地里起不来了。
村里人给他在妈祖庙旁边搭了个棚子住下,平时就帮妈祖像清扫香灰,贡品贡钱也给他匀一点够吃够用。
老头有点神道道的,在沙地里写了一堆鬼画符又抹掉,看着像个文化人。村里有些看不懂的文纸书信就拿去找他,或者让他代个笔,倒也写得一手好字。
我和疯子们经常会去骚扰他,偷贡品,朝鬼画符上撒尿,他却不恼不怒,把糖放在手心摊开,等着我们去取的时候,再一把握住,嘿嘿地笑。
心情好的时候,他会教我们写字,地球好大,宇宙好大,然后再跟我们讲哪个更大一些。我实在想象不出比海更大的东西,那让人觉得心很慌。
一个刮风天,我偷偷跑去看他,怕他那棚子被风吹跑了。老头喝得醉醺醺的,半靠着妈祖像,手里还拿着半张烧焦的照片。他看见了我,收起照片,很热情地招呼我过去,可我却有点害怕。
他说:“来,我教你画画。”我心想:“鬼要你教,老子画的鸡全村找不出第二只。”
老头手里多了一根奇怪的笔,闪着银白色的光。
我侧过去看他要画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结果笔尖在地上走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圆,笔迹闪着淡淡银光。我正想取笑他,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笔尖回到起点的瞬间,线条像是自己有了生命一样,向外挣扎着,凹凸不平的地方变得圆滑,最后得到了一个完美的圆圈。
当时的我肯定像村头的二傻子一样,张大嘴巴流着口水,不知道该问什么好。
可这还没完,老头按了下笔帽,圆圈变成了一个黑洞。老头用笔尖轻触边缘,将整个黑洞拿了起来,可边缘就像一张纸一样没有厚度。
他把笔递给我,我就像第一次看见手电筒一样翻来覆去研究,那是一种纯粹的黑,看不到一点点反光或是影子,但黑洞的背面却不是黑的,而是另外一种东西,不,更确切地说,是另一个世界。
透过圆圈的背面,我看到的已经不是破落的妈祖庙,而是干净明亮的大马路,火柴盒般整齐立在路边的大楼,还有穿着奇怪衣服的人,那么多,像鱼群一样挤着挨着,这样的景象即使是在电视里我也没有看到过。
我迷惘地看着老头,他似乎完全明白我的感受,用眼神怂恿我继续看下去。
我把黑洞朝向风雨中波涛汹涌的大海,全身顿时僵住了。
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台台锈红色的钢铁巨兽,衔着五颜六色的铁皮箱子缓慢转动,尽管还隔着一段距离,积木般的箱子在空中摇晃着,那种体积与重量所带来的压迫感完全让人窒息。
“这,这是哪里?”我问。
老头叨咕着一堆听不懂的词,什么量子涨落,什么拓扑相变,就是没有回答出我的问题。
我着了迷似的透过黑洞背面看着另一个世界的各个角落,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影子。
对于一个七岁小孩来说,能注意到这点实在有点不可思议,当两个世界的太阳爬到同样位置,也就是广场旗杆顶的时候,黑洞世界里建筑的影子和妈祖庙前那棵老榕树的影子方向是一致的。
我一时没有想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向老头指了出来。
没想到他竟勃然大怒,对着我吼又像是对着自己吼道,“连个七岁小孩都能看明白,为什么你们就是不接受,不承认!”
圆圈中的世界逐渐变淡消失了,我又回到了这个风雨飘摇中的妈祖庙。
“所以……那里就是这里,对吗?”我开始琢磨过来味儿。
可老头还发着酒疯,满嘴胡言乱语着什么时间箭头,不对称性,什么只能看见未来,却看不见过去。
我把玩着那根神笔,还想再画一个圈,却被老头一把抓过去,说没电了,要等太阳出来才能用。
我觉得他就是抠门。
这件事儿让我心烦意乱了好几天,连疯子们找我玩都没去,我告诉他们我病了。事实上我确实不太舒服,眼前老飘着圆圈里的景象,如果那里就是村子,那又是什么时候的村子,如果是未来的村子,那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真实,可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发生。
这翻来覆去的想法就像要把一团打了结的渔网厘出头绪,让我头疼得想吐。我有点躲着老头,我觉得他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让人害怕。
那天我看着流着鼻涕的讨厌鬼小宝在地上玩积木时,突然脑子一激灵。
如果把两个圆圈叠起来,是不是能看见更远的未来?如果把圆圈在沙地里像积木一样摆成一个圆圈呢,是不是就能看到无限远的未来?
这个想法让我激动了,我想我必须再去找一次老头。
老头在老榕树下听完我的想法,沉默了半天,嘿嘿笑道:“你是个天才啊。”
我只当他是在夸我。
我们足足花了一个礼拜才找到一块废弃的晒水产的沙地,一般人不会走到那里,又等了三天才等到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我们像一对工程师搭档,在沙地里用木棍和绳子画好圆圈,又将它十二等分,定好每一个圆圈的位置和角度,我用泥巴做出一个个小巧的底座,在太阳下晒干变硬,它们保证我们的计划不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塌。
看起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老头说,因为每一个圆圈存在的时间非常不稳定,所以一定要快。言下之意就是画圆圈的事儿只能交给我来办。
可我只是个孩子。
他还很鸡贼地决定自己站在圆圈的正面,而把黑洞那一面留给我,所以我只能等他看完了我再看。为了大局,我忍了。
我们试验了几次,都是还没到一半路程第一个圆圈就消失了,底座倒是比想象中要坚固。
不知道老头看到了些什么,只见他脸上的表情像台风天的海面,阴晴不定。这让我更好奇了。
熟练之后可以走到四分之三的路程,这时笔没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