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掏出手机看时间:七点四十五分,只剩不到一个小时。在这一刻我决定相信他说的话,因为他的眼睛里藏着恐惧,那种绝望的恐惧。“为什么一开始不说这些?”我问,“你知道一会儿会死,还跟我聊天喝酒,如果早提出来,或许我们能想出什么办法改变结局……”

他猛然用通红的眼睛直盯着我:“你觉得我现在是真的活着,还是在走小路?”

我退后一步:“我……我不知道……”

“如果我真正活着,就不会注定死,因为一切还没发生过;如果我只是脑子在幻想,那做什么又有啥意义呢。”他喷出带酒精味道的热气,“我能做啥,我啥也做不了啊张师傅,你懂吗?你一定懂啊。”

此刻我的脑中一片混乱,无数个时空箭头漫天飞舞,缠成一团厘不清的乱麻。“我不知道。”我避开他的直视,“不知道……”

他垂下头,喘了几口气。“反正,就这么一件事要求你。”他忽然揪住我的衣袖,“就一件事。从你家阳台,能看见政通小区门前的十字路口,一会儿,八点四十分,你在阳台上看着,看我会不会死。”

我张大嘴巴看着他。

“我反复想过了,反正就这么几种可能:第一,这是条小路,我死了,回到大路上,剩下的一切都没了,你也没了;第二,这是条小路,我死了,你还活着,你能看见我倒在那儿,被救护车拉走;第三,这是条小路,我逃过一劫,这次没有死,下次再死;第四,这是大路,我逃过一劫,跟媳妇顺顺利利活下去;第五,这是大路,我被车撞死,人死灯灭再不能活。”他快速说出一段话,缓了口气,“你就站在那儿看着我。如果八点四十分没出事故,今晚也没出事故,明天我带着好酒好肉上来找你,咱们俩喝到天昏地暗,喝成两个王八蛋。如果……”

“赵师傅,你别这么说。”

“……如果我真的死了,我想请你去我家里看看。我家是卢沟桥晓月苑四里三号楼最西头的那个杂货铺,我媳妇腿脚不方便,在铺上躺着,你绕到收款台后面去看她,告诉她我死了。一夜没回去,她肯定急坏了。不要怕,照实说,她能承受得起,她不是那种想不开寻短见的女人。我藏了点钱在空调罩子里,够她几年里吃喝穿戴,那些账主都不知道我们现在住的地方,我一死,外债就算是消了,她能安安生生过日子。就是以后没人给她做饭洗脚抹身子,一个女人家,跟着我没享过什么福,总觉得对不起她。以后你要是有空去看看她,陪她聊聊天,她脾气臭,你忍着点,那女人心是善的。”

我怔在那儿,久久没法开口。

赵师傅脸上有疲惫的悲容,但又从悲容中浮出一个笑:“不知托付过你多少次了,你每次都答应,可我从不知道结果,死后的事情,没人知道。谢谢你了,张师傅。”

“赵师傅,你不会死的,没有什么是注定的!”我终于出声,回身拿起桌上画满箭头的纸,几下撕成粉碎,“我们说的所有事情都是猜测,没人知道以后要发生的事情,概率是独立事件,不会受那些梦境的影响……我们还没有把你思维的秘密厘清楚,那太复杂,充满悖论。怎么判断那些支线的交叉点,怎么进行选择,怎么利用预演来找到人生的最优解……我想了很多,可能的策略有很多……”

他笑容收敛,留下眼角悲戚的皱纹:“既然谁都不知道,你怕什么?”

“赵师傅……”

他说:“如果我今天没有死,也不再做梦,我就一天一天,认真过活。明天抓紧时间多送几单,一单挣一块六,十单十六,一百单,一百六,房租水电和药费就出来了。今天要死了,一了百了,这不就是生活。只有媳妇放不下,要不是她,我早就疯了傻了,有她,我才懂什么叫过生活。张师傅,求你的事情,就麻烦你了。”

楼道里的冷风灌进来,我闭了一下眼睛,门关闭,赵师傅消失在北京的冬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