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望着纸杯,杯底的薄薄酒液映出摇曳的人形。“支线情节中的人物是活着的,还是某种幻象?……从自我意识来说,我必须承认自己活着。”我抬起头,“刚才你的话有矛盾的地方,你说无法判断身处主线还是支线,但你的主线时间还停留在几个月以前,远未到达现在我们对坐谈话的时间点,这不证明现在我们在经历支线情节?”
“万一它突然解冻呢!”赵师傅音量提高了,“我,我控制不了这个脑子,我必须得把每一天当成真的来过,你知道不知道!”
我明白他的感受。如果主线人生的时间流速不断减缓,意味着他永远走不到真实生命的尽头,只能在无限的梦境中循环—这是我能想象到最黑、最深的绝望。他必须说服自己,给自己生活的勇气。
我稍微组织语言,等他情绪平复下来:“赵师傅,我知道你身上背着别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主角若换成我,一定早早就发疯了。我非常佩服你。”
他摇摇头,没说话。
“我在三十年的人生里从没怀疑过‘存在’这回事。不论你是否出现,我都是个普普通通活在世上的人,就算你现在忽然消失掉,我也会找个理由逼自己相信超自然力量,然后继续稀松平常地活下去。”我说,“对你来说可能是支线,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不能更真实了,真实到不可能像电视断电一样咻地消失掉。”
他从烟灰缸里拾一个烟头,用鼻子嗅着:“嗯,我知道。我也想过,可能我走过的每一条小路,都有个一样的地球活着一样的人,我回到真的世界的时候,那个世界里的人继续活着,那个世界的我也继续活着。我不是在脑子里瞎想,而是在不同的世界里跳来跳去。”
“这就是我说的平行宇宙啊。”
“我没文化,搞不懂。接着刚才说吧,你问我为啥选你一次次聊天,其实,我跟许多人聊过。”他说,“几百人,几千人,从我认识的人,到我不认识的人,我把我的故事一遍一遍地说,能听完故事的没几个,更没有人相信我,他们都觉得我是神经病,我脑子坏了,该送精神病院。有几次,他们和我媳妇真的把我送到医院去检查,我害怕见大夫,大夫会给我打针,电我,把我跟一群神经病关在一起。没人信我,没人。”
我想象时间旅行者在每段人生里找人倾诉的样子,非常孤独。
“直到遇见你。”赵师傅将烟头点燃,“第一次有人听我说话,请我喝酒,帮我分析这些事情。你说北京有两千多万人,两千多万人里只有你肯信我。只有你一个。”
仿佛宿命,我不知该感动还是觉得恐惧:“那,你每次找我聊的内容都一样吗?我说的话也都一样吗?”
“不太一样。我记不太清楚,反正不太一样。”
“每次我都相信你?”
“嗯,差不多。”
“好吧。”自己的人生忽然变得重要起来,令人感觉非常复杂。可在下一瞬间我突然产生了一个不祥的念头:出生以来我一直是个最普通的角色,生在普通家庭,上普通学校,普通身高,普通体重,做着普通工作,普通地失业,跟普通的狗住在普通的房子里。我不应该变得重要,所有强行提升人生价值的行为都蕴藏着某种不正当的需求,比如彩票中奖骗局,比如传销,比如邪教。有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宣布我是被选中的人,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那是《黑客帝国》的情节,不应该发生在现实生活中。
如果赵师傅是个骗子……这似乎也能解释一切。他觉得我是个人傻有钱不必工作的土豪,喜欢看点怪力乱神的杂志,于是悄悄摸清我的生活习惯,演练好一套玄之又玄的说辞,找一个机会骗取我的信任,用故事引起我的好奇心,瞅准机会在最后抛出一个我无法拒绝的要求。
疑心一旦产生,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曾经进过我的屋子,没找着钱,但摸清了各种物品的存放位置,因为我遛狗时通常不锁门。他在水池里放了诱饵,使蛋蛋做出那种反常行为,自己躲在一旁伺机营救。他是惯犯,一个新型的骗子,专门用科幻小说式的故事骗宅男程序员的微薄积蓄。
我额头流下一滴冷汗,提高警惕盯着他。赵师傅吸了两口烟,烟头烧到手指,烫得一哆嗦。这不大像老练骗子的表现,可同时也不像个在万千世界里轮回的时空旅行者。
如果是骗子,他一定会提出要求:信用卡号,手机密码,床头柜钥匙。聊了这么久,应该到收网的时候了。
我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不是怕受骗,而是怕离奇的故事变成一个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