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也不是,叫神经纤维瘤。那时候顾不上可惜钱,开饭馆的钱做了手术,手术完了当时就说腿有感觉,把我俩乐的。能走路,就能干活,就能挣钱,怕啥。瘤子割了,当时好了,特别高兴。我们就打工存钱,过了几年,存了点钱,那会儿我们住在化石营村,出去坐公交车不是得走出去吗,早上我们提着东西去坐公交车,可能是东西重了,走着走着她说腰疼走不动路,我寻思我先去干活,她歇歇再去,就先走了。下午她给我打电话,说在医院,我这脑子就嗡的一下,啥也想不起来了,啥也不敢想了。坐在那儿,哭也哭不出来,就觉得为啥要先走,为啥要先走,为啥不能多陪媳妇一会儿。”
“啊,复发了吗?”
“也不是,大夫说她身上又长了几个神经纤维瘤,说明体质比较容易长这种瘤子,要是位置不重要,就没啥事,要是长在不好的地方,还得出问题。结果还是骨髓里长瘤子,跟上次位置差不多,很快就瘫了。她每天说不治病了,不想活了,死了算了,我知道她心疼钱说气话,她比谁都想活。我也比谁都想让她活。”
“这次做手术了吗?”
“做了,砸锅卖铁,能借的钱借了个遍,把手术做完了。这次恢复得慢点,不过慢慢地,也能下地走路,一天比一天好,我规定她以后不能干重活,不能提东西,不能老弯腰。做完手术,我们搬到丰台住,借的钱还有点没用完,就开了个小卖部,卖点饮料、冰棍、香烟,为的是她不累。少挣点钱,慢慢还债。”
我听不下去,我总觉得自己的生活足够艰难,假装看不到别人的苦难。一旦听到这些故事,就觉得自己堕落得太奢侈,难以再心安理得地空虚下去。
我跟他碰杯,喝了一大口酒,辣得心口疼痛。“这下就好了。”我说,“借的钱慢慢还,总有好起来的一天,我不是也错过北京买房的时候了吗,反正现在买不起,以后更买不起,想开了也没什么。”
赵师傅把二锅头平分到两个纸杯里,晃晃瓶子,把瓶底剩的一点酒倒进嘴巴:“嗯,好了几年。去年第三次复发,还是那个位置,没钱做手术,我愁得蹲在医院外面抽烟,一夜抽了四盒烟。天亮的时候,我躺在花池上睡觉,其实也睡不着,医院一上班就要催缴费,几万块,拿什么交?”
“你说说脑子的事。”我不得不打断他的叙述,他说得越平淡,我越感觉疼。
“听我说,就是脑子的事。”赵师傅点头,“天亮了,我看见车子一辆一辆开进医院,都是好车,都是有钱人,我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当下顾不上什么了,我走到路上,找一个车最多的路口,在那儿等着,听别人说奔驰车贵,我就专门等奔驰车。等到一个黑奔驰开过来,正好是路灯,开得飞快,我跑出去往车头一扑,心想把我腿撞断,把我胳膊撞断,赔的钱就能给住院费了。”
“这是碰瓷啊!”
“那时候没想到,其实就是碰瓷吧。结果那车开得太快刹不住,撞完我,还从我身上压过去,我眼前一黑,啥也看不到了。等睁开眼,我看见一片灯明晃晃的,周围乱七八糟都是人。然后是一片黑,有人说:‘完了。能找着家属吗?快找找家属。’那时候我忽然知道,我死了。”
我盯着赵师傅,赵师傅瞧着酒杯。我忍不住伸手摸他的手背,热的。
“你……现在还活着。”我说。
“谁说不是。我醒过来的时候,还躺在花坛上,太阳没升多高,车子一辆一辆开进医院,背后是住院部大楼,媳妇在7层的病房住着,等着我买早饭,等着我交住院费。啥都没变。”
我牢牢盯着他,直到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
“喝酒。”我不知该说什么。幸好有酒,自古以来男人和男人之间都是这么化解尴尬的吧,我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