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宁给阿川发消息问他在哪里?得到的回复是城西入口的高楼天台。等她吭哧吭哧爬到时,天色已晚,斜阳垂在地平线上,光线昏黄,斜照着这座正在逐渐重生的城市。

阿川坐在天台旁,腿伸在外面,一晃一晃。他右边还有一堆橙子。他不紧不慢地剥着橙子,吃完后,把橙子皮放在左边。金宁来得晚,他已经吃了有一会儿了,左边的橙子皮比右边的橙子堆起来还多。

金宁不敢像他这样凌空坐着,小心地坐到他的斜后方,也开始剥起了橙子。

犹豫了一阵后,她说:“对了……”

“不用谢。”阿川头也没回。

那便没什么要说的了。

他们沉默着坐在那里。从金宁的角度看阿川,是逆着光的,因此只能看到那一丛忘忧草浸没在光辉里。到了深秋,不仅阿川无精打采,他头上的草叶也蔫了不少,耷拉着。

“你的草是怎么回事?”金宁问,“生虫子了吗?”

“是营养不良。”

金宁想起了那棵在湖水中枯败的橙子树,心里一惊,问:“那要给你施肥吗?”

阿川转过头来,但面孔依然被光辉笼罩着,看不清。他说:“我这丛草有点不一样,当我难过时,它才会长得格外茂盛。”

“但你不是一直很乐观吗?”

“是啊。它以忧伤为食,往往我还没来得及难过,就又不难过了。”

“听起来,真让人……羡慕。”

说完后,金宁又想:这真的是值得羡慕的事情吗?不管他有没有负面情绪,那些令人难过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忘忧草这么一直生长,说明他每天都会忧伤。是啊,像他这么敏感、洞察人性的人,怎么会察觉不到别人对他的敌意呢?他并非不在乎,而是忘忧草让他永远乐观,但也只是他情绪上的麻醉剂。

她又记起了在广场上看到他头顶发亮的画面。那一声名字的响起,必定引发了他前所未有的悲伤。

她刚想问,阿川突然站了起来,朝天台下探出身子。

金宁吓了一跳,连忙拉住他,却发现他并不是要跳下去,而是努力看楼下的街道。

夕阳只剩下一条微弱的金边了,而路灯还未亮起,因此四周光线昏暗,只能看到街上几辆救援车慢吞吞地在行驶,后面跟着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半尸。这些半尸显然是又一批生还者,治愈程度很低,举止木讷,即使跟着救援车,也有不少会撞到路灯或墙壁上。而站在金宁的视角,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枝叶花草,像是无数盆栽挤在一起,向前蠕动。

这是福音城里常见的风景。每隔一阵,救援队就会带回数量不少的半尸,并不稀奇。但阿川却与平常截然不同,不仅不顾危险地往下看,头上的草叶也在“簌簌”抖动。

几秒后,他突然转身往楼下跑。

“等等,你怎么了?”金宁拉住他。他的手也在颤抖。

“我看到她了!”

一瞬间,金宁脑中闪过了三个字,但还是下意识地问:“谁?”

“小弦。”

她放开了手,阿川窜进楼梯口就没影了。金宁也连忙跟下去,在街拐角看到了正在半尸群里扒拉的阿川,她也过去一起找,但两人找到半夜,都没有在这群半尸中找到他所说的小弦。

“可能是你看错了,”金宁安慰道,“天色这么暗,人也多,又有植物挡着,很容易看错。”

阿川却摇摇头,说:“不可能,我不会认错小弦的。”

金宁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惊喜、坚毅,又有些彷徨。她也被阿川的情绪感染了,说:“她既然已经进了城,肯定找得到。明天我也帮你找吧。”

第二天,阿川请了假,金宁也去跟主管请假。主管有些迷惑,问起缘由,金宁便告诉他昨晚发生的事情。

主管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知道阿川的身份吗?”

金宁迟疑着摇摇头,说:“但他对设计这么在行,在感染前,应该是建筑行业的吧?”

“不,他不只是对设计在行,你跟他接触这么久,难道没发现吗——他对任何事情都在行?”

“嗯……”金宁联想起阿川的种种行为,点点头,“音乐、摄影,我有一次还看见他帮生还者做木工。”

“还有绘画,甚至编程。一个人不可能掌握这么多技能,我想,这些能力应该是他成为半尸之后获得的。”

“但……半尸还有学习能力吗?”

主管说:“即使有,也学不了这么多。我想,这些能力大概跟他头上的草有关,我查过,虽然阿川叫它忘忧草,但根本不是我们常见的黄花菜,甚至不是百合科。我拿他头上的叶子去化验,你猜从叶片里发现了什么?”

“什么?”

“辐射。”说完,主管又摇摇头,“其实也不是辐射,更像是某种信号。我们的设备没法破译,但看起来,他似乎能通过这株草向其他半尸发送信息。”

金宁说道:“但他没有恶意。”

主管点点头,说:“所以我才没有上报,把这事瞒下来了。不过你说要帮他找人,我还是得提醒你一下,他的身份可能跟你想象的不一样。”

绕了一大圈,金宁才听到了重点,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他是个杀人犯。”

即使金宁有思想准备,当她听到这句话时也愣住了,重复了一遍:“杀人……他杀人?”

“我问过找他的救援队员了,找到他的时候,他脚下有脚链,死刑犯的脚链。只是生锈了,很容易打开。”

“他杀了谁?”

主管摇完头,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他自己也想不起来,每次我问起,他头上的忘忧草就会发光——你也看到这个景象了吧。说明一想起这件事,他就会格外悲伤,忘忧草也会跟着吞食他的悲伤和他的记忆。而提起他的小弦,也会发生类似的一幕。”

最后,主管意味深长地看了金宁一眼,说:“所以,他跟小弦之间,一定有什么悲伤的故事,而且涉及凶杀。要不要帮他找小弦,你……再考虑一下。”

金宁坦然地抬起头,与他直视一番后说:“这不是我考不考虑的问题。找到了小弦,他可能会悲伤,找不到的话,他可能会死。”

“我不是说他,我是担心你……”但主管最终还是把话说完了,末了,补充道,“别耽误了工作。”

2

他们找了一天,但福音城太大,而且布满半尸,根本找不完。金宁建议先去救援队问,但得到的回复是:救援队也不知道。半尸太多,一进城就被各个施工队给拉走了。有些甚至是走到一半就失散了,在城里游弋。

“不是说还要做治愈评级吗?”金宁有些生气,说,“怎么都不登记一下?”

救援兵抽完一支烟,踩灭烟头,撇撇嘴说道:“姑娘,你是站着说话,那也得可怜可怜我们这些腰疼的人吧。你知道这城里有多少医生?不到一千个。他们要负责几十万人的健康呢,上个星期我咳嗽得差点把肺吐出来,都排不上号。”顿了顿,他又抽出一支烟叼上,“虽说半尸我不知道具体的数量,但一千万肯定是过了,还在不断地往回拉,一趟就是成千上万,怎么一个个登记,一个个评级?还不是看哪个聪明,就拉出来问问。其余的嘛,都是一级,拉到街上去干活就行了。”

“你们太不负责任了!”

救援兵深吸了一口气,香烟一下子烧掉一半。“我不负责任?”他喷口气,烟雾从鼻子里冒出来,“那些被丧尸咬成碎片的人,连被治愈的机会都没有了的人,谁对他们负责?”说着,他揪住一个路过的半尸,把烟头按在他脸上。

腐肉被烧焦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半尸却毫无反应,只是挠了挠头顶杂乱的菠菜叶,嘴里还咕哝着什么。

金宁气得发抖,把那个丧尸拉过来,拍掉他脸上的烟头,冲着救援兵怒斥道:“你就不怕彼岸花2.0研发出来后,他们成了人类,来收拾你?半尸可都是有记忆的!”

“2.0?”救援兵更加不屑,“看来你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说完,也不再理会金宁,径自走了。

金宁一转身,发现阿川已经不见了。在听到新来的半尸没有登记的时候,他就离开了,一秒钟都没浪费,继续去寻找小弦了。

第三天,阿川和金宁依旧请假。办公室其他人拉着金宁问,金宁便把请假的原因说了。结果除了赵平,整个办公室都请假去帮阿川,他们在城里到处打听。

他们只从阿川那里得到了关于小弦的零星线索:一米六八,一头长发,瓜子脸,很漂亮,眼神清澈,声音脆而有穿透力……

听完后,大家面面相觑——且不说这些描述太过抽象,就算能一眼分辨出来,那也是她还是人类时的特征,现在成了半尸,多半也是皮肉腐朽,面目全非了。

金宁一拍脑门,说:“你不是见过她在半尸群里吗——她头上的植物是什么?”

阿川仔细回忆后,说:“当时有点暗,但我记得,应该是一株郁金香。”

这样范围就小多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郁金香就成了城里最常出现的词汇,人们四处问:“哪个生还者头上有一株郁金香?”除了人,一些治愈程度高的半尸也在努力帮着阿川寻找,他们还在所有显眼的地方张贴寻人启事。

福音城虽大,但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地寻找,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城。据说连市长走在街上,都被一个半尸拉住袖子,问:“你见过一株郁金香吗?”吓得他身旁的保镖连忙拔出了枪,将这个倒霉的半尸射成了筛子。

在金宁的概念里,这样密不透风的搜寻网撒下去,找出小弦应该只是一两天的事情。但出乎她的意料,整整一个月过去了,小弦依然没有消息。郁金香也像是在城里绝迹了。说来也奇怪,半尸们这么多,每个头上都长着千奇百怪的植物,却没有一株是郁金香。

“会不会……”金宁犹豫着说道,“难道真的是看错了?”

发起如此声势浩大的搜寻,并且持续了一个月,都毫无结果,让阿川的语气也不像在天台上时那样坚定了。他沉默良久后,说:“我可以看错很多人,但小弦,真的不会……我们再找找吧……”

最后几个字,已经带着哀求的语气了。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模样。金宁看着他,他比以前瘦了不少,脸颊上的肉也更显灰暗,连头发也愈发枯黄了,与草叶混在一起。原本郁郁葱葱的忘忧草,现在耷拉下来,有几片叶子的底部都露出了黄色。

半尸与植物是共生的,其中一个死亡,另一个也活不了。所以,从这些迹象都可以看出——阿川的生命在逐渐消逝。

金宁知道自己应该劝他休息,但看着他那深邃枯黑的眼睛,最后也只能点头,说:“嗯,我们再找找。”

金宁和阿川在继续,其他人却逐渐放弃了。“你看错了。”他们对阿川说,“不要再执着了,冬天快来了,北方的冬天很冷的,我们要准备御寒。”便各自回到了岗位。

让金宁感到惊奇的是,跟她一起坚持寻找的,除了半尸们,居然还有赵平和自己的父母。

“别看我!”还没等她询问,赵平就先开口了,“我欠这个家伙一棍,找到的话,就当还清了。”

至于父母,她没有去问,他们也没有来解释。这两个老人,就站在冬天的寒风里,彼此搀扶,拿着印有郁金香图案的传单,询问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结果还真让金宁父母找到了。

3

金宁也是后来才知道事情的经过。

父母帮着发了一天传单,还挨个查看了好几个街区的半尸,到下午,才又搀扶着,回到了城中心。他们毕竟还要活下去,得靠劳动来换取贡献点。

但路过一个院子时,父亲突然停下了脚步,看着不远处正在分拣垃圾的半尸。

那个头上长满荆条的半尸显然是新来的,只经过简单培训,两手在垃圾桶里乱翻,嘴里还喃喃念着:“干……湿……”

母亲说:“怎么了?别说这个生还者了,我们也没学会垃圾分类啊。”

父亲摇摇头:“不是他——你看地上。”

地上除了被半尸翻出来的汤汤水水,还有不少杂物。父亲走过去,不顾脏污,从一片污秽里夹出一片花瓣。

郁金香的花瓣。

母亲愣了几秒,摇摇头,说:“没这么巧吧?”

父亲蹲下来,问那个捡垃圾的半尸:“这个垃圾桶,是谁家的?”

半尸在汤水里捞着,捏出一个小铁环,笑嘻嘻地递给父亲,然后指着自己头上的荆条,含糊地说:“结婚……挂……”

父亲帮他把铁环串在荆条上,发现上面已经有不少戒指、钢圈之类,但都锈蚀了。他又问了一遍,半尸才指着街对面的院子,说:“那……那里……”

那是一座占据了半个街道的大院,院墙高耸,大片爬山虎在墙壁上蔓延。整条街都空旷无人,住宅稀少,能产生这些生活垃圾的,也只有这个看起来有些奢华的宅院了。

父母对视一眼,来到院门口,敲了敲门。敲了几遍后,门才被拉开一道缝隙,露出半截鼻子和一只眼睛。其实门缝已有巴掌宽了,但只看得到这部分脸,是因为里面的人实在太胖,胖到这只眼睛都快被肥肉淹没了。

父亲觉得有些眼熟,很快就认出来——这不是施工部的负责人罗伯特吗?

施工部肩负着福音城的修复工作,是肥差,罗伯特又精于奉迎。能拥有这个宅院倒并不稀奇。父亲还未说话,母亲就拿起那片郁金香的花瓣,问:“罗先生,这片郁金香是你丢出来的吗?”

“不是。”门向里合拢了几分,光线幽暗,裹住了罗伯特的表情,只听见他接着说,“还有,我是叫罗伯特,但不姓罗。”

说完,他就关上了门。

金宁的父母本不是死缠烂打的人,闻言准备离开。但路过那个捡垃圾的半尸身边时,斜晖铺洒,垃圾堆中某个透明的物件正闪闪发光。母亲以为是玻璃,走过去一看,发现竟然是**。

用过的**。

里面有微微泛黄的黏稠**,最诡异的是,**中还浸泡着一片花瓣,而且是郁金香的花瓣。

母亲又恶心又困惑,抬头看着父亲。父亲眉头紧皱,皮肤缩成一连串的山峦。

这天以后,他们就没来帮金宁和阿川发传单了,而是蹲在罗伯特家附近。天气越来越冷,他们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但这种辛苦很快就换来了成果——他们发现,罗伯特倒出来的垃圾,隔几天就会出现一瓣郁金香。这至少能证明:罗伯特之前对他们说了谎。

于是,在某个寒风萧瑟的上午,罗伯特出门后,母亲悄悄爬进了这个院子。

“你小心些。”父亲扶着墙,担忧地望着自己的老伴。他更想自己进去,怎奈腿受了伤,翻不了这么高的墙。

母亲战战兢兢地抓紧墙头的砖和爬山虎,说:“没事,你就在外面等我。”说完,就慢慢翻到墙内。

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听到里面传来了落地的声音,以及一声闷哼。

他刚要问,里面就传来了母亲的声音:“我进来了,很顺利。”他这才放心,左右看看,提防着有人过来。

墙里,母亲忍着小腿上的剧痛,一瘸一拐走过宽阔的院子。院子最里面是一栋二层楼房,虽然久未打理,墙壁上都沁出了青苔,但依旧看得出原先的奢华。院子里格外安静,只有寒风裹挟着枯叶,在青石地板上摩挲,沙沙作响。

母亲推不开屋门,便绕到窗边,扶着窗沿往里看。里面很乱,衣服、裤子丢了一地,倒符合一个独居男性的身份;**还躺着一个人,看身形很纤细,应该是女性。母亲眯起眼瞄着。她视力不太好,瞄了许久,终于看到**那人灰暗的肤色以及她头顶上长出来的花草。

那是一丛近乎枯萎的草叶,软软地垂在床沿。草叶间夹杂着两朵花,一朵是白色,一朵是红色,都是郁金香。

后来的事,金宁亲眼见证了。

收到母亲的消息时,她刚回到办公室。这些天她一直跟着阿川在城里四处搜寻,工作落下许多,主管也渐渐不耐烦了,叫她回来谈话。她敲开了主管办公室的门,走进去,主管才语重心长地说了第一句话,金宁就发现手机在震动,掏出来看了一眼。

主管顿时面露不悦,刚要发作。

金宁扭头就离开了办公室,主管在后面喊了一声,她也没听见;走到楼下时,正好迎面碰到了右手哥。右手哥见她脸色通红,呼吸急促,拉住她问:“你怎么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急匆匆地说:“找到郁金香了。”

“啥?”

“郁金香,我妈找到了!”说完,金宁就匆匆下了楼。

在她身后,右手哥愣了两秒,随后转身冲进办公层,刚进门就大吼:“找到郁金香了!”

从每个显示屏后面都探出一个脑袋,震惊地看着右手哥。右手哥不得不重复了一遍。随后,地板上轰隆隆作响,所有人蜂拥而出,跟在金宁身后。

他们一边下楼,还一边齐声大喊:“郁金香找到了!”其他办公室的人听到后,也跟着跑了出来。

打扫卫生的半尸张大姐,本来坐在楼梯口发呆,也迈着僵硬的步子,混在人群里。

还有本来在保安室里嗑瓜子的保安,听到混乱的声响后,以为是暴乱,吓得连忙把瓜子护在怀里;待听清后,他们一把扔了瓜子,紧跟了过去。

办公楼的高层里,主管正坐在电脑前,愤怒地敲着对金宁的处罚通知,刚开了个头,一扭脑袋,就看到窗外街头的人潮。

从办公楼涌出的,刚开始有七八十人,但他们整齐地喊着什么,街上的其他人也陆续加入。

但最多的,是半尸。人群呼喊的口号仿佛是某种召唤,不管半尸是在散漫地游弋,还是不知疲倦地为人类劳作,一听到那句口号,就放下了手头的一切,汇聚到人群周围。人类也就一两百人,而一条街还没走完,汇聚的丧尸都近千了,成了真正的洪流。

隔着玻璃,主管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于是他打开了窗户。高处的风混着声音一齐涌进来,他不得不把头伸到窗外,才听到那六个字。于是主管也连忙跑出办公室,跟在浩浩****的人群和尸群后面。

金宁给阿川打电话没打通,找了四条街才看到他。

他站在路旁,拦住了一辆公交车,上去之后不到五秒,就被轰了下来。能坐公交的只有人类,规划部这边跟阿川熟悉,别人依然对他抱有敌意。他却毫不气馁,准备再拦一辆公交,这时,他转过头,看到了迎面扑来的人潮。

“找到啦!”金宁气喘吁吁地对他说,“找到了那株郁金香了。”

阿川的身影有一瞬间的定格。这个冬天,他憔悴了许多。本来,“半尸”与“憔悴”,这两个词是很难联系在一起的,因为他们并未完全复苏,脸上的血肉依旧保持着腐变的灰青色,干巴巴地黏在骨头上。但从精气神上而言,他的“憔悴”有目共睹,眼珠像是蒙上了灰尘,头发乱糟糟的,忘忧草枯萎衰败,身上的西装也很久没洗了,下摆都出现了破洞。一阵寒风从他的领口钻进去,整个西装都鼓**起来,令他看起来似乎胖了一圈。

但他用这幅潦倒的模样,长久地看着金宁,竟慢慢笑了。金宁被他看得脸红,后退了一步。

“谢谢你。”他说。

“我……”金宁低下了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紧事,连忙说,“是我妈找到的,但我现在联系不上她。”

好在父亲是可以联系上的。父亲让他们来到院外,隔着老远就一瘸一拐地跑过来,说:“你妈进去都快两个小时了,一直没动静,我也爬不进去……该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金宁连忙拉起他的手,让他不用担心,又问这是怎么回事。父亲便把这几天的发现说了。金宁听后,眉头紧皱,说:“罗伯特……”

在她听到的传闻里,罗伯特对半尸一直有着奇怪的癖好。这一点,其他人也知道。沉默在人群里蔓延。半分钟后,右手哥突然大声喊道:“都闪开,让我来!”

说完,右手哥就冲到院门口,用他的那双大脚猛踹大门。

“咔嚓——”,腿骨应声而折,右手哥摔倒惨呼。安娜连忙跑过去抱住他,又回头对其他人喝道:“你们还愣着干吗,赶紧过来帮忙啊!”于是人群朝前涌动,在主管的协调下,一下一下地以肩撞门,越来越用力,铁门终于不堪重负,被整个撞倒了。

人们拥进去,偌大的院子却空空****的。金宁眼尖,在房屋与院墙的拐角处看到了母亲。母亲靠着坐在那里,昏迷不醒,额头有淤青。

金宁连忙过去扶她,掐了一会儿人中,母亲才悠悠转醒。

“快,郁金香被罗先生抢走了,快去救她!”母亲一醒过来,便惊慌地喊道。

父亲凑过来,问:“别急,说清楚。你真的看到郁金香了吗?”

母亲吞了口唾沫,说:“是啊,我看到她被罗先生……”她用眼睛的余光瞟到了阿川,便将后半截话吞了回去,“是她,头上长了一束郁金香。我刚告诉你,罗先生就回来了,要把她带走,我去抢的时候,被他打到了脑袋……”

接着,有人看到后院的车痕,明显是刚碾出来的,一路向城外蜿蜒。

“走,”主管大声说,“把郁金香给阿川抢回来!”

人群中,回应他的只有规划部的几十个人;但丧尸群里,阿川一动,所有丧尸都随之涌动,裹挟着所有人向城外挪去。

他们是靠追踪车辙行进的,但路面硬实,到了繁华路段后,痕迹便被遮得七零八落。这种情况,要是人类,根本就追不下去了;有一个脑袋上长满斑斓蘑菇的女半尸走出来,趴在地上嗅了嗅,然后木讷地伸出手,指向南边。

阿川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率众往南走去。

“真的信她吗?”金宁听到背后有人嘀咕,“看她那傻乎乎的样子,恐怕只是一级治愈者啊。”

“阿川信她,有什么办法?”

于是,在女半尸的指引下,大家都往城外赶。但阿川担心这么多人速度太慢,于是主管找了辆车,载上女半尸,阿川、金宁和其父母则在后排挤着,循着味道,一路开到郊区。人群被甩到后面,消失在了冷风中。

汽车穿过废墟,轮下渐渐柔软,最后来到了一片偌大的废弃厂区前。

罗伯特的车果然停在厂区入口。

主管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一级治愈者还有这种能力……看来我们对半尸的评价体系,还有很大的改进空间啊。”

阿川跑到车窗旁,里面空无一人;他摸了摸坐垫,发现余温犹存——不用说,罗伯特他们肯定是躲进了这片废弃厂区。

金宁抬头打量,看到厂区里布满断壁和破碎的砖瓦,建筑倾坯,最高的墙也就三四米。因没有休整,蔓藤和小树从墙根和水泥地面冒了出来,只是在这个季节,都成了枯枝,格外萧索。四周静悄悄的,只听见寒风簌簌,头顶阴云汇聚,午后的阳光微弱而黯淡,铺洒下来后,又被断墙割成了一截一截。

女半尸又嗅了嗅,她的蘑菇全部张开,却依旧眉头紧皱。“闻不到吗?”阿川问她。她的声带依旧是腐朽的,无法发声,只能点头。没有了她的指引,几个人只得分开,搜寻每一堵墙。

金宁搀扶着母亲,母亲小声跟她说了在罗伯特房间的见闻。联想到垃圾桶里的**,以及此前和罗伯特接触时,他所流露出的对尸体的独特癖好……金宁先是一阵愤怒直冲脑门,耳颊通红,再扭头去看阿川,看到他在每一堵墙后探头探脑地寻找,还因步子太快而被绊倒,心里的怒火便慢慢熄灭了,转瞬就化作柔软的灰烬。

她让父亲扶住母亲,走到阿川身边。

“你……你别担心,”她说,“你会找到她的。”

“是的,我会的。”他又被绊了一跤,爬起来后拍拍手,“在她出现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会找到她。生而为人,是有很多事情可以期许的,而这些事情都会成真。”顿了顿,他又说,“只是,见到她后,我就再也不会难过了,我头上的这丛忘忧草,恐怕也会枯萎吧。”这一刻,他因不会忧伤而忧伤起来了,忘忧草却有了精神,但又像是被风吹起来的。

金宁突然想起,植物和半尸是共生的,要是忘忧草枯萎,阿川也会彻底死掉。

她不知说什么好,讷讷地点点头,跟他一起寻找。

天气愈加阴郁,最后一丝阳光都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天更冷了,风刮过墙壁的时候,带出一阵尖锐的啸声。也就在这时,他们终于找到了罗伯特以及被捆得特别结实的郁金香。

4

额头有点凉。

金宁摸了摸,指尖有微微湿痕,她一愣,抬头发现空中正落着细细的雪粒。这个冬天终于到了最冷的时候,云层又低又厚,冷风打着旋儿,一会儿在阿川这边游**,一会儿又拂过十几米外的罗伯特和他的小弟们。其中一个小弟提着塑料桶,看起来凶神恶煞。

除了血,空气中还有一丝别的味道。金宁嗅了嗅,心头掠过一丝不祥。

“嚯,还真被你找到了。”罗伯特裹在一件褐色大衣里,缩着脖子,貂皮大帽几乎把他整个脑袋罩住了,“狗鼻子啊,跑这么远都能追过来。”

阿川却没有看他,一直盯着他斜后方的半尸。

想必那就是他口中的小弦了。金宁眯起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她,却并未发现小弦有什么独特之处——她已经严重尸化,面色青褐,且消瘦。她似乎不怕冷,在雪天里只穿着单薄的白色长裙,裙摆脏污,还有不少破洞。她像所有一级治愈者一样,有些呆滞,即使被捆住,脑袋也在微微晃动,似乎完全不了解自己正身处险境。

这样也好,金宁想,小弦就不会知道自己遭受了怎样恶心的侵犯。

唯一能将小弦跟其他半尸区别开的,是她枯发间的那一丛郁金香。虽然花朵也萎靡地耷拉着,但白和红的色泽依旧鲜明,像是专门别在头发里的装饰。

冷风一起,郁金香和头发一起摆动,露出了小弦的眼睛。

“小弦,”阿川上前一步,声音罕见地颤抖着,“小弦,你……怎么样?”

小弦抬头,打量着阿川。

“你不记得了吗?”阿川慢慢走过去,“我是阿川啊,我们被丧尸追到河边,一起跳了下去。我被冲到河岸,遇到了丧尸,你一直向下漂……你还记得吗?”

他轻柔的语调在小弦脑袋里唤醒了什么似的。小弦由原来的木讷变得激动,扭动身子,想摆脱绳索捆缚,但挣不开。她张大嘴,发出奇怪的啸声,拼命向前挪。

然后,她摔倒了。

是罗伯特揪住了她的头发,将她拽倒;她想爬起来,又被罗伯特的小弟们按住,她挣扎着,其中一个小弟狠狠一巴掌扇过去。一朵郁金香被打断了,花瓣跌入薄雪。

“嘿!我说,”罗伯特摘下皮帽,拍着上面的雪屑,“你们你侬我侬的时候,就真的没注意到,还有一帮反派在这里?”

“你……你不要伤害她!”阿川还没说什么,金宁紧张地说道。

金宁的母亲也颤巍巍地走过来,劝道:“罗先生,你打我不要紧,但真的不要再做错事了。”

罗伯特烦躁地扔掉帽子,说:“我跟你说了,我叫罗伯特,但不姓罗!而且我做错什么了吗?这些是丧尸啊,是杀过人的,我的孩子就是被他们活生生撕成了碎片!”

“他们是被病毒驱使才做出这些事的……不能怪他们。等新的‘彼岸花’试剂研发出来,他们就能被治愈,到时候还是我们的同类。”

“治愈?”罗伯特对母亲的劝说嗤之以鼻,一把拽起小弦,“看来你们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这句话已经是金宁第二次听到了。她皱着眉,问:“你在说什么?”

“彼岸花2.0早就研发出来了,只是不给他们用而已!”

“你胡说八道。”

罗伯特的目光从金宁、金宁父母、阿川和嗅觉灵敏的女丧尸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一直没说话的主管身上。“你说,我是在胡说八道?”他讥笑道。

主管依旧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