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楸帆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早上,丽达从被窝里翻过身,看着我在镜前系领带,她的眼神有点迷茫。

“什么?”

“我做了个梦。”她迟疑着,寻找着合适的表达方式,肩部漂亮的弧线在晨光中闪烁。“我梦见你要离开我。”

我笑了,但又马上收住。我正了正领带,坐到床边,俯身给她一个深吻。

“我永远,永远不会离开你。除非我死了。”

她的表情告诉我,那正是梦里出现的景象。

我当时告诉自己,梦总是反的。丽达的梦没有成真,事实上,比那要糟得多。

×××

事情发生得毫无预兆。一阵疼痛突然攫住我脑子里的某个部分,像是咽下一大口冰激凌,像被没剪指甲的利爪钳住,松开,然后再更用力地钳住。财务报表从我手里滑脱,白花花地散了一地,安关切地问我:“没事吧?”“没事。”我敷衍着蹲下身捡起那些纸片。

我打算上楼把它交给老板。在爬楼梯的过程中,我觉察身体的肌肉机械而僵硬,我尽量缓慢地踩上每一级台阶,同时抓紧扶手,但在此过程中,我似乎正从身体以外观察着自己,那不是我的身体,而是某一个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人形傀儡。

那个傀儡把材料交给了老板,然后把自己关进厕所的隔间,以为这样就能缓过来。

头疼得更剧烈了。然后像是一瞬间,整个世界开启了静音模式,所有细微的嘈杂的声响都不见了,我能听到的所有声音只是心底的自言自语。“没事的,很快就会没事的。”

自我安慰失效,情况变得越来越糟。我感觉不到身体的边界,像是与这厕所隔间的合板墙壁融为一体,我在膨胀,不停膨胀,变得无比巨大,仿佛占据了整个3.5米层高的空间,甚至溢出这座建筑,向着宇宙深处进发。

我试图站起来,却发现双腿根本不听使唤。我抖抖索索地掏出手机,手指却僵硬得无法握紧。

好不容易打开拨号界面,我发现自己竟然无法读懂那些名字,那些本应熟悉的名字,此刻却像一堆堆乱码,毫无头绪,我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恐慌。“我这是怎么了!”

我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我无法认出那些文字,但能记住那些颜色和形状,知道哪个按键代表最近通话记录,上一个接听电话是来自公司前台的包裹通知。

我按下按键,期待那个无比甜美的声音出现,拯救我的性命。

“呜呜……呜呜呜呜。”

听筒中传来类似于动物呜咽的吠声。

“救命!我在8层厕所,找人来救我!”

我不顾一切地大喊,可从我口中传出的,却是同样的呜呜声。我绝望了。我挥起僵硬的手臂,砸向隔间的门,期望有人能够听见。

门被砸开了,我由于用力过猛扑倒在地,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宁静,超乎寻常的宁静,像是所有的压力与烦恼都离我远去,不复存在,有那么一刹那我竟然觉得这样也挺好。

终究有人发现躺在厕所地板上的我,如此狼狈。

我被抬上担架,送上救护车,推进急诊室,我能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在我身上忙活着,巨大的无影灯吞噬了我的最后一点意识。

我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丽达。

×××

我还活着,某种意义上。

我的身体无法动弹,但还有知觉,脑袋不太疼了,但似乎浸透在一片噪音的海洋中,无法分辨哪些是有用的信息。我无法控制舌头和声带,能眨眼,能看见一个女人跪在我的床头,握着我麻木的右手,她的眼睛里有**在滚动,她仿佛在说些什么。

我花了5分钟来回忆起这个女人,这个从5岁起就进入我生命的女人,丽达,我的爱。

医生和护士出现了,他们给我来了一针,噪音消失了。

“晓初!你觉得怎么样?”那是丽达带着哭腔的声音。

我的喉咙一阵发紧。

“王先生,非常抱歉,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可能不是什么好消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这是那个医生,他拿出一个平板显示屏,上面出现了一个大脑的形状,被分隔成不同颜色,中间出现了一个红点,红点慢慢扩散到邻近的区域。那是我失灵的大脑。

“由于突发性的血管破裂,导致你的基底动脉脑桥分支双侧闭塞,双侧皮质脑干束与皮质脊髓束均被阻断,外展神经核以下运动性传出功能丧失,你的意识清楚,但身体不能动,不能说话,你的眼球可以上下转动,不能左右转动。”

我试了试,果然如此。

这不是那该死的《潜水钟与蝴蝶》吗?

“闭锁综合征。类似,可还不完全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医生指了指旁边。

你他妈不知道我脑袋动不了吗?

“对不起我忘了。现在的技术已经不需要靠眨眼运动来逐个拼写单词了,我们可以根据你的语言中枢神经电流合成信息流,当然,也可以人工合成语音,只要你不觉得别扭。”

我想我需要时间适应适应,你刚才说什么不完全一样。

“现在才是真正的坏消息。由于某种非常罕见的原因,你的大脑外围皮质功能正在逐步丧失,你的知觉会一个个地被关闭,首先是嗅觉,最后是触觉,你的意识会渐渐模糊,直到进入昏迷状态。”

植物人?

“很遗憾你说的没错。”医生深深吸了一口气,丽达的脸背了过去,显然她早已知道这个事实。

我还有多长时间?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根据你的情况,我们推测你还有一到两周的时间,办法嘛,倒是有,不过需要冒很大的风险进行开颅手术,而且根据你的保险记录……”

而且什么?

我突然醒悟过来。

而且很贵对吗?

我很清楚我们没有钱,没有那么多钱,我没有,我父母没有,丽达更没有。可如果我作为植物人活下来,花费将是个无底洞,我会拖垮他们的此生,甚至来生。事情本不该如此,至少不该来得这么快。

我可以死吗,医生?

“不!”丽达愤怒地拽着我的病人服,“我不许你死!王晓初!不许!”

“很抱歉,安乐死在我国目前法律下是违法的。”

求你了。解脱我们吧。

医生摇摇头,离开了房间。

让我死吧。让我死吧。让我死吧让我死吧让我死吧让我死吧让我死吧让我死吧让我死吧让我死吧让我死吧让我死吧让我死吧让我死……

丽达捂住嘴逃出病房。我终于理解他们不启用语音合成装置的良苦用心了。

×××

那些军人来的时候,我正在进餐。

由于吞咽肌已不受控制,我只能通过食道直接吸入流质,反正我的味蕾也已不起作用了,用想象力为那些黏稠的物体赋予美味,这确实是件有难度的事情。今天是宫保鸡丁和葱爆羊肉,我津津有味地含着那根塑胶管。

来了三个人,中间那位明显是头儿,他嘴上叼着一根烟。

“请不要在病房抽烟。”丽达毫不客气。

“没关系,我想几位长官也不会大老远跑到这儿来过烟瘾。”他们觉得我的精神状态已经趋于稳定了,于是为我开启了语音合成功能,采用的是一位中年男播音员的波形,以至于每次说话时我总以为谁家打开了新闻联播。

定制自己的波形也是可以的,只是很贵。

他们出示了证件,并要求丽达回避,因为“以下谈话涉及高度军事机密”。

丽达不放心地看了我一眼,我翻了个白眼表示“没事的,去吧”。

两名低阶军官随同她一起退出了房间。

他并没有做自我介绍,似乎觉得没这个必要,也许是军人开门见山的习惯。

“答应我们的条件,你或许还能活下去,我是说像个人一样有尊严地活下去。”

“什么条件?”

“三周之前,我们的‘哪吒号’科考潜艇在菲律宾海沟上方放出无人侦测器,对约10375米深的沟底进行钻探取样,恰好遇上俯冲板块运动所引发的浅源地震喷发,于是对喷射物质也进行了采集。我们在其中发现了某种未知的蠕虫类生物,由于未及时进行增压保护,它一直处于类休眠的防御状态,也可能是命不久矣,但是……”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又在脑子里做着选择题,这回他觉得有必要让我知情。

“我们从中发现了智慧迹象,某种有规律的神经信号传递,某种意识拓扑结构。”

他看起来不像是个爱讲笑话的人。我努力思考着这重大发现与我可能存在的联系。

“所以我们首先从地内而不是地外发现了人类之外的智慧生命。我只能说,一切都是未知数。”

“你们要我做什么?”

“我们要你作为人类的大使与它进行交流。”

在意识里,我不怀好意地大笑着,但从表面上看来,仅仅是眼球冷静地翻滚了两下。

“为什么是我?怎么交流?作为一个植物人?”

作为一个军人,他极好地控制着自己的语调,似乎早有准备,他说出了一个我早有耳闻却不明究竟的名词:“开窍计划”。最早得知这个计划还是作为一道高考试题的阅读材料,科学家们希望通过对脑神经活动的编码与转换实现电信号的输入/输出,真正成功制造出脑机接口。那道题我答得很烂。

脑机接口从来没有实现。

而照那位军官的说法,我们实现了更有意义的技术,超越语言基础的个体底层意识的“融合”。不同语言之间存在不可通约性,比如英语的“sweet”和汉语的“甜”是否指的是同一种味觉刺激,无从知晓,但对于同一种物质,比如“糖”,所引发的神经冲动拓扑模式,却可以划归为一类。

“开窍”可分为“出窍”与“入窍”,当A的意识被完全模制到B的意识中时,他所感知与理解的世界,便是B所感知与理解的世界,完全超越了语言与文化的隔阂,实现了本体论意义上的“融合”。

这项技术最初在冷战中用来对战俘进行情报侦查。

“别问我具体是怎么实现的,我不是那些疯子。”

“可为什么是我?”

“你以为你是第一选择吗?哈!我们已经烧坏三个‘灯泡’了。”军官眨眨眼睛。

他们不知道人类大脑与蠕虫大脑是否具备可融合性,他们只是假设既然存在于同一个行星上,便具有一定程度的同源性。很显然,他们的考虑欠周全。人类大脑通过左右半球对信息进行分工处理,而蠕虫似乎并没有这项设置,它的全脑模式瞬间烧坏了三名精英的脑桥和胼胝体。

而我的脑桥原本就是失效的,你没法烧掉一个原本就坏的灯泡。

“你没有任何损失,之后我们会付你的手术费,植物人可没法提供有用信息。万一,我是说万一手术失败的话,我答应你,不会让你的家人受罪。”

我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我需要做什么?”

“家属签字。”他从文件袋里取出一叠纸。

我想我别无选择。

×××

我被换到了特护病房,每天有警卫站岗的那种。据说原本应该把我空运到某个绝密的封闭军事基地,但考虑到我随时可能崩溃的大脑,几经周折,上级终于同意将实验地点挪到所在医院,自然全体医护人员同时进入了高度戒严状态。

视力下降得很厉害,精致的丽达在我眼中变成边缘粗糙的像素块,她不知疲倦地按摩着我的全身,似乎如此就能延缓丧失意识的进程,只是收效甚微。

那个吴姓军官花了不少力气说服丽达在协议书上签字。

他向她解释为何现在不动手术,如果现在把我脑中淤积的血块取出,很可能在“融合”的过程中像之前三件牺牲品一样,神经联结被冲击垮断,提前变成植物人。所以,必须在执行完任务之后,在颅内压升高到极限之前,进行开颅手术。

“为什么必须执行那项任务?”丽达近乎幼稚地质问。

“女士,我们不是慈善机构,您的丈夫也不是……”他很识趣地把后半句吞了回去。

我凝视着丽达,希望能把每一个像素都刻入失灵的大脑沟回里。我看得如此用力,以至于眼睑开始抽搐,泪水无法控制地溢出。

她签下了名字。

军官没有告诉她的是,我有极大的可能在任务过程中引发神经退化,产生认知障碍,加速记忆缺失,也就是早发性阿尔兹海默病。如果发生那种情况,她将会得到保险额度之外的一大笔钱作为补偿。这些写在补充条款里的内容,我想还是不要让丽达知道的好。

我想我是个自私的人。

身体在移动,光线从眼帘上掠过,有人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指甲嵌入肉里,似乎要长进我的体内。我知道那是丽达,几股强力将她拽开,指甲在皮肤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疼痛,我竟然还能感觉到痛。

这痛或许便是我与她在这世间仅有的最后一丝联系。

门关上了。注射,插管,电极,头盔,倒计时。

我漂浮起来,像是天线突然扳正了方向,所有的感官澄澈锐利远胜以往。我面对面看着自己**的肉体以及并排着的那个密闭金属箱。这不是真的。这只是大脑产生出来的离体幻觉。我还好好地在自己的躯壳里,等待着那场荒诞的实验。

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产生了挣脱困局去寻找丽达的念头,然后一股强大的吸力袭来,我急速缩小,穿透那个金属箱以及数个夹层,我看到了它,那么脆弱,那么渺小,像一堆胡乱凝结成型的白色灰烬,无法分辨哪端是头部,哪端是排泄孔。我进入了它。

那个我所熟悉的世界永远消失了。

×××

人类语言已无法表述我所处的状态。

我无法看见,却不是黑暗,无法听见,却不是寂静。似乎除了触觉之外的其他感官都被悉数剥夺,无法遏制的恐惧如潮水般冲击着理智,我开始明白为何前面三个人会丧失意志。一切都在混沌之中,感受陌生而强烈,甚至比五官健全时还要丰富敏感,但是你却无从把握其含义,所有与信息对应的意义都断裂了,留下的只是刺激本身。

最初的狂乱之后,恐慌逐渐消退,这是否就是我那颗残缺大脑的禀赋?

我醒悟,这便是它所感受到的世界。

它移动了起来,一种体积感占据了意识中心,温暖的流体标志出前进的方向,体下传来细腻的颗粒摩擦感,甚至能觉察地面微小的纹路与振动。尽管只有触觉,但其细腻的层次感竟丝毫不逊于人类的五感,我能体会到自己的意识与它缓慢磨合,对接,融入。事情的进展比想象中快了许多。现在,我能借助纤毛的颤动掌握周围空间的大致情况,但却始终无法掌握躯体的对应部位,没有四肢,没有前胸后背,没有头部,也没有脊柱,只有一种模糊不清的整体感。

残存的人类理智告诉我,这是在十数公里深的洋底岩层中,没有光,也没有空气,所谓的食物也许就是厌氧嗜热的微生物,拓扑融入帮助我适应了极大的压强,可存在本身并不体现任何的文明或智慧,它只是就这样发生了。

它向前移动着,我探知这是一条粗浅的沟道,有着预定的方向,每隔一段距离会有分岔口,地面的凸起会有些微的差异,然后它会选择某个方向,继续前进。

我假设这是某种道路系统。

那么它是有意识地选择目的地,它要去哪里,它是否意识到我的存在,我们为何会从医院的手术室来到这里?我毫无头绪。

它来到一块稍微空旷的区域,身体的某部分延伸出去,在一根棍状物上摩擦着,我能感受到其上细微的颤动被吸收到体内,同时带来一种欣快感。我猜这是用餐环节。

纤毛觉察到附近有另一个个体在缓慢靠近,它们身体的某一部分相互贴合,如同双手紧握,接触面上有复杂的褶皱,之后一种熟悉感传来,我想它们互相认识,那褶皱或许便是姓名。

它们似乎在交谈,接触面上浮现各种隆起、颗粒与纹路,又迅速地褪去,如同一场潮汐在瞬息间反复冲刷着岸边自动增殖的沙堡,在一阵密集交流后,双方都恢复了平静。

然后我感到了忧虑,从栖居的这具躯体中传来的深深忧虑。

科学家们对了,科学家们又错了。

我与它的感官相连,共享大脑皮层最基础的刺激与反应,甚至,一些情感的波澜,如果能够形成所谓对位拓扑结构的话,但我无法理解抽象的概念,我无法体会那些超越了感官层面的思考与涌动,没有哲学,没有宗教,没有道德,只有世界的表象。

我像个附身的幽灵,飘**在这无解的世界,更绝望的是,作为人类的自我意识在渐渐模糊、冲淡,我的时间无多了。

唯一的救命稻草,也许只有回忆本身。

在我忘记丽达之前。

×××

我和丽达,是不被祝福的一对。

5岁那年,我们曾有过短暂的相遇,那是在一家儿童医院的走廊里。我们被各自的母亲拽着,迎面擦身而过。我记得那股淡淡的牛奶味儿,在刺鼻的消毒水气息中稍纵即逝,我记得那晨光中蛋青色的墙壁,我记得她的栗色头发和苍白肤色,我记得,并坚信,我们会有再次重逢的一天。

那一天,医生告诉我母亲,由于某种先天性基因缺陷,我患上阿尔兹海默病的概率是83.17%。

当时的我,对于这种平均发病年龄在65岁的疾病一无所知,我只知道,在头发脱落、牙齿松动之后,会有很严重的事情发生。就像在路牌标志上前方100米处有陷阱,可你并没有别的路可走,而你在这条道路上所遇到的崎岖也不会因此有半分减免。

上天是公平的,母亲总这样教导我,我信了。

她给了我一个快乐而漫长得似乎永远不会完结的童年。据说小孩子觉得度日如年,是因为大脑中存储的记忆长度还很短,因此每一天体验所占的比例高,而随着年岁渐长,每24小时所经历的信息刺激在记忆中的比重逐渐下降,于是光阴似箭,于是蹉跎。

在我的脑海里,始终存在着一个65岁的时间点,我近乎病态地纠结于这中间约60年21915天的距离,像个明知道自己会在终点线前摔倒的马拉松选手,却不得不去胆战心惊地迈开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