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性与陌生化之间并非割裂的关系,设想一下,如果只有认知,那结果就是纪录片般的“自然主义”小说,能在认知上阐释虚构,但却没有陌生化的审美效果;如果只有陌生化而没有认知性,那结果就将是玄幻小说,看上去非常疏离玄妙,但却无法用理性和逻辑去把握。正是在认知性与陌生化之间这种辩证互动的关系,让阅读科幻小说成为一种不断挑战、破坏与重塑认知与审美边界的思想探险。
第二个学者叫Seo-young Chu,中文名叫朱瑞瑛,她是一位美籍韩裔学者,目前在纽约市立大学皇后学院任教。她2010年的学术著作《隐喻梦见了文字的睡眠吗?》,这个标题很明显就是在向菲利普狄克的《仿生人梦见了电子羊吗?》进行致敬。
她对达科?苏文的理论进行了激进的回应。在朱瑞瑛看来,科幻小说是一种高密度的现实主义,而我们传统所说的“现实主义文学”只是一种低密度的科幻小说。
如何理解这种定义呢?她将我们的眼光引向古希腊,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所有的文艺形式都是对于现实的模仿和再现,但是到了工业革命之后,许多伴随技术日新月异而产生的现实图景已经过于复杂与抽象,超越了日常经验的限度,难以经由传统文学手法进行模仿与再现,让读者能够直观地认知与理解,比如全球化,比如网络空间,比如人类命运共同体。因此我们不得不大量使用“隐喻”来再现这些概念,比如说,地球是一个村落,互联网是一条信息高速公路,等等。
但在科幻小说里,我们所要再现的本体和喻体可以是统一的。比如“网络空间”,在“赛博朋克”小说《头号玩家》里,它就是“绿洲”,一个承担起叙事功能的真实的存在,既是一个对互联网的隐喻,又是字面上所呈现的那样,一个主角可以在其中来去自如,冒险穿梭的虚拟世界。
因此,在科技日新月异且高度复杂化的今天,科幻小说比起其他的文学形式,能够更有力量,更高密度且更为全息地再现现实图景,它才是最大的现实主义。
第三位是著名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学者,弗雷德里克?詹姆逊,也有翻译成詹明信,在他2005年的《未来考古学》一书中提出,科幻小说正是一种借助“从未来看当下,从他者看自我”的思维框架来对当下进行批判性“认知测绘”的工具。
在詹姆逊看来,乌托邦冲动是不可化约的人类心理,就像弗洛伊德的性本能一样无所不在,是存在的本质,它既不是预言也不是逃避,而是一种想象性的实验,一种对完美的启发机制,是认识论而非本体论意义上的实体。
然而“二战”之后,核爆、冷战、极权主义与种族灭绝,使以托马斯?莫尔1516年《乌托邦》为源头的正统乌托邦文本彻底失去了历史位置。一方面,冷战使乌托邦跟斯大林主义成为同义语,另一方面,后冷战时代使资本主义成为席卷全球的浪潮,像智子一样封锁了主流话语中对于未来的所有乌托邦式想象。
而此时,科幻文学却由于其边缘性及封闭性的文类特征,保留了“真实社会空间中的一块想象性飞地”,并以批判性乌托邦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反乌托邦”类型,继续探索未来的可能性。詹姆逊发现,在20世纪60—70年代,种族和性主题是科幻作家最热衷的话题,而这些内容,恰恰是颠覆以男权和技术为根基的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重要作品。
比如女作家厄休拉?勒古恩在《黑暗的左手》中,构建了一颗常年零下几十摄氏度的封建制社会“冬星”,冬星人不像地球人一生下来就分为男或女,每个月中,有大概三分之二是处于中性或者雌雄同体的状态,没有性别之分,进入**期之后,如果这时候遇到另一位也同处**期的人,双方就会相应发生生理、心理、行为举止等诸多变化,成为完全的男人或女人,但是性别转换是完全随机的。**期结束之后,人们又回到中性状态,如此循环往复。在冬星人眼中,地球人这样的二元性别纯粹就是性变态。
詹姆逊之所以高度赞扬勒古恩小说的乌托邦创意,是因为作品通过消除性别来否定性别政治,而把封建制度跟技术发达联系起来,否定了资本主义与科技发展之间的历史决定论关联。
这正是他眼中的科幻的价值,是一种认识自我与把握当下的间接策略,通过虚构乌托邦或反面乌托邦世界,让我们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精神与意识形态上的被囚禁状态;科幻写作与评判,不只是文本的生产,而是一种具体的政治和社会实践,通过创造一个个他者世界,无论是太空歌剧、赛博朋克还是后人类世界,制度化地否定现实,在思想领域中建立起一块文学飞地,继续推动人性与历史的乌托邦进程。
这三位学者的理论,其实无不围绕着科幻与文学、科幻与科技、科幻与现实、科幻与未来之间的关系问题,当我们对这四组关系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之后,回过头再读《弗兰肯斯坦》、《三体》,甚至梁启超的晚清乌托邦小说《新中国未来记》,相信又会有完全不同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