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说无益,随我来!”王爷兴致勃勃地站起身来,牵着朱大鲧的袖子走到大屋西侧的墙边,他不知扳动什么机关,机括嘎嘎转动起来,整面墙壁忽然向外倾倒,露出一个藏在重重飞檐之内的院落来。刺眼的阳光蜇得朱大鲧睁不开眼睛,花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院里的东西。看了一眼,吃了一惊,因为院里的诸多陈设都是前所未见叫不出名字来的天造之物。几十名东城别院劳工正热火朝天干活儿,看见王爷现身纷纷跪倒行礼,鲁王笑吟吟地挥手道:“继续,继续,不用管我。”

“这边在检查热气球。”指着一群正缝制棉布的工人,王爷介绍道,“我答应给北汉皇帝造个飞艇让他能逃到辽国去,飞艇一时半会儿搞不出来,先弄个气球应景吧。我来到晋阳城以后造了几个新奇小玩意儿收买了几个小官,见到刘继元小皇帝,说能替他把晋阳城守得铁桶一样,他就二话不说给了我个便宜王爷来当,这点恩情总是要还给他的。”

转了个方向,一群人正向黑铁铸造的大炮里填充黑火药。“这门炮是发射降雨弹用的,由于黑火药作为发射药的威力不足,所以要用热气球把大炮吊到天上去,然后向斜上方发射。这些天来我一直在观测气象,别看现在天气很热,每到下午从太行山脉飘来的云团可蕴含着丰富的冷气,只要在合适的时间提供足够的凝结核,就能凭空制造出一场大雪!”王爷笑道,“刚才我将配方传过去,另一处的化学工坊正在全力生产碘化银粉末,用不了多久就能制成降雨弹装填进大炮中去。热气球也已经试飞过一次,只等合适的气象条件就行啦!”

此时天气晴好,日光灼灼,远方的喊杀声逐渐平息,一只喜鹊站在屋檐嘎嘎乱叫。有火油马车“轰隆隆”碾过石板路,空气中有血、油和胡饼的味道。朱大鲧站在王爷身旁,浑身不能动弹,脑中一片糊涂。

墙壁关闭,屋里又昏暗下来。两人吃了点东西,王爷一边上网指挥城防和作坊工作,一边问了些炼丹的问题,朱大鲧硬着头皮胡诌乱侃蒙骗过去。

“啊,我得睡会儿,昨晚通宵来的,实在熬不住了。”王爷面容困倦地伸个懒腰,走向屋子一角的卧榻,“麻烦你看着点,万一有什么消息的话,叫醒我就行。”

“是,王爷。”朱大鲧恭敬地鞠个躬,看王爷裹着锦被躺下,没过一会儿就打起了鼾。他偷偷长出一口气,头昏脑涨地坐在那儿胡思乱想。方才鲁王说的话他没听懂,但朱大鲧听出了王爷的口气,这位东城别院之主根本就不在乎汉室江山和晋阳百姓,他是从另一个地方来的人,终究是要回那个地方去的。他创造出的百种新鲜物什、千般稀奇杂耍是为了收买人心、赚取钱财,他设计出的网络是为了笼络文人士族、传达东城别院命令,他售卖的火油马车、兵器和美酒是向武将示好,而那些救命的粮、杀人的火、离奇的雪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一个目的,为了王爷自己。《韩非子》曰“今有人于此,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轻物重生之士也”,这鲁王不正是杨朱“重生”之流?

朱大鲧心中有口气逐渐萌生,顶得胸口发胀,脑门发鼓,耳边嗡嗡作响。他想着马峰、郭万超、刘继业、皇帝的言语,想着这一国一州、一州一城、城中万户芸芸众生。梁唐晋汉周江山更替,在这个不得安宁的时代朱大鲧也曾想过弃笔从戎闯出一番事业,然而终安于一隅,每日清谈,不是因为力气胆识不够,而是胸中志向迷惘。上网聊天时文士们常常议论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朱大鲧总觉得那是毫无用处的空谈,可除了高谈阔论文景之治、昭宣中兴、开元盛世,又能谈点什么呢?他要的只是一餐一榻一个屋顶,闲时谈天饮酒,吃饱了捧腹高眠,上网抒发抱负,有钱便逛逛青楼,自由自在,与世无争。可在这乱世,与世无争本身就是逆流而动,就算他这样的小人物也终被卷入国家兴亡当中。如今汉室道统和全城百姓的命运攥在他手里,若不做点什么,又怎能妄称二十年寒窗饱读圣贤书的青衫客?

朱大鲧从袖中擎出那柄精钢匕首。他知道无法说服王爷,因为这鲁王爷根本不是大汉子民;大道理都是假的,唯有掌中六寸五分长的铁是真的。在这一刹那,一个三全其美的念头在朱大鲧心中浮现,他长大的身躯缓缓站直,嘴角浮出一丝笑意,鞋底悄无声息碾过地板,几步就走到了卧榻之前。

“你要做什么!”忽然王爷翻身坐了起来,双目圆睁叫道,“我被蚊子咬醒了,爬起来点个蚊香,你拿着个刀子想干吗?我可要叫人了唔唔唔……”

朱大鲧伸手将王爷的嘴捂个严严实实,匕首放在对方白嫩的脖颈,低声道:“别叫,留你一条活路。我方才看见你用网络调动东城别院守城军队,靠的是字箕中一排木质活字。把活字交出来,告诉我调军的密语,我就不杀你。”

鲁王是个识趣的人,额头冒出密密麻麻一层汗珠,将脑袋点个不停。朱大鲧将手指松开一条缝,王爷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从随身褡裢里拿出红色木活字丢在榻上,支支吾吾道:“没有什么密语,我这里发出的指令通过专线直达守城营和化学工坊。除了我之外,没人能在网络上作假……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守住了晋阳城,发明出无数吃的穿的用的新奇的东西供满城军民娱乐,满城上下没有人不爱戴我这鲁王,我到底有哪一点对不起北汉,对不起太原,对不起你了?”

朱大鲧冷笑道:“多说无益。你是为自己着想,我却是为一城百姓谋利。第一,我要令东城别院停止守城,火龙、礌石、弩炮一停,都指挥使郭万超会立刻开放两座城门迎宋军入城;第二,宣徽使马峰正在宫中候命,城门一开,军心大乱,他会说服汉主刘继元携眷出降,可我要带着皇帝趁乱逃跑,让他乘那个什么热气球去往辽国;第三,我要将你绑送赵光义,以你换全城百姓活命。宋军围城三月攻之不下,宋主一定对发明守城器械的你怀恨于心,只要将你五花大绑送到他面前,定能让他心怀大畅,使晋阳免受刀兵。这样便不负郭、马、刘继业与皇帝之托,救百姓于水火,仁义得以两全!”

王爷惊道:“什么乱七八糟!你到底是哪一派的啊?让每个人都得了便宜,就把我一个人豁出去了是不是?别玩得这么绝行不行啊哥们儿!有话咱好好说,什么事都可以商量着来啊,我可没想招惹谁,只想攒点能量回家去,这有错吗?这有错吗?这有错吗?”

“你没错,我也没错,天下人都没错,那到底是谁错了?”朱大鲧问道。

老王没想好怎么回答这深奥的哲学问题,就被一刀柄敲在脑门上,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王鲁悠悠醒转,正好看到热气球缓缓升起于东城别院正宅的屋檐。气球用一百二十五块上了生漆的厚棉布缝制而成,吊篮是竹编的,篮中装着一支猛火油燃烧器和那门沉重的生铁炮。三四个人挤在吊篮里,这显然是超载,不过随着节流阀开启、火焰升腾起来,热空气鼓满气球,这黑褐色(生漆干燥后的颜色)的巨大飞行物摇摇晃晃地不断升高,映着夕阳,将狭长的影子投满整个晋阳城。

“成了!成了!”王鲁激灵一下坐了起来,冲着天空哈哈大笑,此时正吹着北风,暑热被寒意驱散,富含水汽的云朵大团大团聚集在空中,是最适合人工增雪的气象。时空旅行者盯着天空中那越升越高的气球,口中不住念叨着,“还不够,还不够,还不够,再升个两百米就可以发射了,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他想站起来找个更好的观测角度,然后发现双腿没办法挪动分毫。低头一看,他发现自己被绑在一辆火油马车上面,车子停在东城街道正中央,驾车人被杀死在座位。放眼望去,路上堆积着累累尸骸,汉兵、宋兵、晋阳百姓死状各异,血沿着路旁沟渠汩汩流淌,把干涸了几个月的黄土浸润。哭声、惨叫声与喊杀声在遥远的地方作响,如隐隐雷声滚过天边,晋阳城中却显得异样宁静,唯有乌鸦在天空越聚越多。

“这是怎么回事?”王鲁惊叫一声扭动身体,双手双脚都被麻绳缠得结结实实,一动弹那粗糙纤维就刺进皮肤钻心地疼痛。他一直咒骂着却不敢再挣扎,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这时候一队骑兵风驰电掣穿过街巷,看盔甲袍色是宋兵无疑。这些骑兵根本没有正眼看王鲁一眼,健马四蹄翻飞踏着尸体向东城门飞驰而去,空中留下几句支离破碎的对话:

“……到得太晚,弓矢射不中又能如何?”

“……不是南风,而是北风,根本到不了辽土,只会向南方……”

“……不会怪罪?”

“……不然便太迟!”

“喂!你们要干什么?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啊!”时空旅行者疯狂地喊叫道,“告诉你们的主子我会好多物理化学机械工程技术呢,我能帮你们打造一个蒸汽朋克的大宋帝国啊!喂喂!别走!

别走……”

蹄声消失了,王鲁绝望地抬起眼睛。热气球已经成为高空的一个小黑点,正随着北风向南飘**。“砰。”先看到一团白烟升起,稍后才听到炮声传来,铁炮发射了,时空旅行者的眼中立刻载满了最后的希望之光。他奋力低下头咬住自己的衣服用力撕扯,露出胸口部位的皮肤,在左锁骨下方有一行荧荧的光芒亮着,那是观测平台的能源显示,此刻呈现出能量匮乏的红色。波函数发动机要达到30%以上的能量储备才能带他返程,而一场盛夏的大雪造成的宇宙分裂起码能将油箱填满一半。“来吧。”他流着泪、淌着血、咬牙切齿喃喃自语,“来吧,来吧,痛痛快快地下场大雪吧!”

每克碘化银粉末能产生数十万亿微粒,五公斤的碘化银足够造就一场暴雪的全部冰晶。在这个低技术时代进行一场夏季的人工增雪,听起来是无稽之谈。可或许是时空旅行者癫狂的祈祷得到应验,天空中的云团开始聚集、翻滚,现出漆黑的色泽和不安定的姿态,将夕阳化为云层背后的一线金光。

“来吧,来吧,来吧,来吧!” 王鲁冲着天空大吼。

“轰隆隆隆隆……”一声闷雷响彻天际,最先坠下的是雨,夹杂着冰晶的冰冷的雨,可随着地面温度不断下降,雨化为了雪。一粒雪花飘飘悠悠落在时空旅行者的鼻尖,立刻被体温融化。紧接着第二片、第三片雪花降落下来,带着它们的千万亿个伙伴。

浑身湿透的时空旅行者仰天长笑。这是六月的一场大雪,雪在空中团团拥挤着,霎时间将宫殿、楼阁、柳树与城垛漆成雪白。王鲁低下头,看自己胸口的电量表正在闪烁绿色的光芒。那是发动机的能量预期已经越过基准线,只要宇宙分裂的时刻到来,观测平台就会获得能量自动启动,在无法以时间单位估量的一瞬间之后,将他送回位于北京通州北苑环岛附近那九十平方米面积的温馨的家。

“这是一个传奇。”王鲁哆嗦着对自己说,“我要回家了,找个安全点的工作,娶个媳妇,每天挤地铁上班,回家哪儿也不去就玩玩游戏,这辈子的冒险都够了,够啦……”

以雪堆积的速度,几十分钟后晋阳城就将被三尺白雪覆盖,可就在这时,二十条火龙从四周升起。西城、中城、东城的十几个城门处都有火龙车喷出的火柱,还有无数猪尿脬大炮砰砰射出火球,那是他亲手制造的守城器械,宋人眼中最可怕的武器。

“等等……”时空旅行者的目光呆滞了,“别啊,难道还是要把晋阳城烧掉吗?起码稍微迟一点,等这场雪下完……等一下,等一下啊!”

黏稠的猛火油四处喷洒,熊熊火焰直冲天际,这场火蔓延的速度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久旱的晋阳城天干物燥,时空旅行者召唤而来的降水未能使干透的木头湿润,西城的火从晋阳宫燃起,依次将袭庆坊、观德坊、富民坊、法相坊、立信坊卷入火海;中城的火先点燃了大水轮,然后向西烧着了宣光殿、仁寿殿、大明殿、飞云楼、德阳堂。东城别院很快化为一个明亮的火炬,空中飞舞的雪花未及落下就消失于无形,时空旅行者胸口的绿灯消失了,他张大嘴巴,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哀号:“就差一点点,一点点啊!”

浴火的晋阳城把黄昏照成白昼,火势煮沸了空气,一道通红的火龙卷盘旋而上,眨眼间将云团驱散。没人看到大雪遍地,只有人看到火势连天。这春秋时始建、距今已一千四百余年的古城正在烈火中发出辽远的哀鸣。

城中幸存的百姓被宋兵驱赶着向东北方行去,一步一回首,哭声震天。宋主赵光义端坐战马之上遥望晋阳大火,开口道:“捉到刘继元之后带来见我,不要伤他。郭万超,封你磁州团练使,马峰为将作监,你们二人是有功之臣,望今后殚精竭虑辅我大宋。刘继业,人人都降,为何就你一人不降?不知螳臂当车的道理吗?”

<!--PAGE 10-->刘继业缚着双手向北而跪,梗着脖子道:“汉主未降,我岂可先降?”

赵光义笑道:“早听说河东刘继业的名气,看来真是条好汉。等我捉到小皇帝,你老老实实归降于我,回归本名还是姓杨吧。要打不如掉头去打契丹才对吧。”

说完这一席话,他策马前行几步,俯身道:“你又有什么要说?”

朱大鲧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眼角映着天边熊熊火光,战战兢兢道:“不敢居功,但求无过。”

“好。”赵光义将马鞭一挥,“追郯城公,封土百里。砍了吧。”

“万岁!小人犯了什么错?”朱大鲧悚然惊起,将旁边两名兵卒撞翻,四五个人扑上来将他压住,刽子手举起大刀。

“你没错,我没错,大家都没错。谁知道谁错了?”宋主淡淡道。

人头滚落,那长大的身躯轰然坠地,那本《论语》从袖袋中跌落出来,在血泊中缓缓地浸透,直至一个字都看不清。

时空旅行者创造的一切连同晋阳城一起被烧个干净。新晋阳建立起来之后,人们逐渐把那段充满新奇的日子当成一场旧梦,唯有郭万超在磁州军营里同赵大对坐饮酒的时候,偶尔会拿出“雷朋”墨镜把玩:“要是生在大宋,这天下定然会成为另一个模样吧?”

宋灭北汉的事在五代史中只有寥寥几语,一百六十年后,史家李焘终于将晋阳大火写入正史,但理所当然地没有出现时空旅行者的任何踪迹。

丙申,幸太原城北,御沙河门楼,遣使分部徙居民于新并州,尽焚其庐舍,民老幼趋城门不及,焚死者甚众。(《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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