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气冲冲地扶起自行车,把铁件装在麻袋里,系在车座下的铁杆上,然后骑着车下桥,拐进了镇上的街道。

我追了几步,没追上,满心委屈地站在桥边哭,一边哭一边骂。路过的人都诧异地看着我。我哭了一会儿,累了,脑袋昏沉,于是转身往回走。

闷了许久的天空滚动着隐隐雷声,没走到一半,雨就落了下来。初时只有几点,后来就成了瓢泼大雨,将我浑身淋湿。

我在雨中抽泣,走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回到村子。路过唐露家时,看到她家家门紧闭,过去敲了敲门,没人在。我想起跟唐露的约定,她应该会在这里等我,等我带回全套《哆啦A梦》的碟片。我没有带回来,但她应该在这里等我。我昏昏沉沉地想着。

我干脆在她家门口坐了下来,四周雨点如瀑,地上水流汇聚成河。我的头越来越晕,就靠着墙,但一直到我睡着,都没有等到唐露回来。

在唐露的葬礼上,我见到了陈老师。

在大年初办葬礼,在村子里是大忌,基本上都不愿意参加。再加上老唐酗酒暴躁,人缘不好,葬礼冷冷清清的。

下葬的那一天,细雨蒙蒙,唢呐声混在雨幕中,格外萧索。我走在十来个人的送葬队伍里,缓慢地跟着前面的人,雨落在脸上,而脸已没有知觉。

老唐坐在唐露的墓前,胸前系着一个白色麻袋,眼神呆滞。他的独腿直直地伸在斜前方,触目惊心。我们依次上前,把用白布包着的钱丢进麻袋,然后离开。

我前面的是一个老人,颤巍巍的,她丢完钱转身的时候,我才把她认了出来。

“陈老师?”

她看着我,枯瘦的脸看上去很深邃,不知是因为衰老,还是因为哀戚。她抖动着干瘪的嘴唇,对我说:“你也来了,你来参加唐露的葬礼。唐露是我最好的学生,却过得最惨,现在埋进土里,比我都早。但你不知道,她这么惨淡的一生,可怜的结局,都是你造成的。”

我一愣,疑心陈老师是不是年老昏了头,摇头说:“从小学毕业起,我就没有再见过她了。”

陈老师却不再说话,身子佝着,在冬雨里慢慢走向自己的那间破屋。

她离开了,她的话却像是一层阴影般笼住了我。我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缩着脖子回家,母亲正在火炉边烤火,问我:“你把钱给老唐了?”

<!--PAGE 11-->我点点头,然后问母亲:“对了,老唐的腿,是怎么断的?”

母亲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火炉因失去了拨弄而变得暗红,青色的烟雾升腾。“好多年了,”她说,“不过这事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他出车祸,正巧是你生大病那天。你小时候淋雨生了场大病,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小学毕业的暑假里,我淋雨回来,在唐露家门前等了很久,后来倚着门睡了过去。当路过的人看到我时,过来拍我的脸,却发现怎么都醒不过来,这才通知我父母,把我送到医院。

那场大病其实早有预告——前一天我下河捞铁件,已经着了凉,早上时便头疼。但我却没有在意,骑车骑得大汗淋漓,然后冒雨回村,一场高烧于是将我击倒。这是我得过的最严重的病,因处理不及时,高烧引发脑水肿,一度呼吸衰弱,在医院里昏昏沉沉地躺了两个月才有好转。也正是因为这场病,远在北方的姨妈千里迢迢赶过来,把父母骂得狗血淋头,然后在我出院后,将我接走。我走的那天,路过唐露家,她家依旧家门紧闭。

母亲接着说:“我听说他当时骑着我家的车,去废品站卖废铁,喝多了,结果被一辆车给撞了。”

我恍然,原来老唐后来并没有把那些铁件交给派出所,而是像我一样去当废品卖钱。听到这个,我一点都不吃惊,这太像是老唐能做出来的事情了。

我惊讶的是,陈老师说的果然没错——我驮着铁件去卖,被老唐看到,他抢了铁件和自行车自己去废品站,因此出了车祸,失去了一条腿,唐家从此没有了经济来源。唐露的整个人生就在那一天发生了转折。她之所以没有如约等我,恐怕也是因为老唐出车祸,她要赶去医院了吧。

尽管我并非故意,也无须自责,但确实是我的行为,导致了唐露命运的急转,间接将她推向了悲惨绝望的人生。

想到这里,我豁然转身。

“你去哪?”母亲在我身后喊道,“外面冷,把衣服换上。”

雨丝如针,刺在我身上每一寸露出的皮肤上。我边跑边裹紧衣服,一路跑到陈老师家中,推开门,**没人。我有些发愣,略一思索,把床前的地板挪开,再进入那条深邃的通道。

果然,推开门,在满是金属的房间里,我看到陈老师。她的头发在灯光下犹如一蓬风中的蒿草。

“你来了。”她甚至没有转身,在按那些复杂的按钮,“我知道你会来的,唐露是我最好的学生,是你最好的朋友。现在她死了,我们都有责任,我们都是她命运的推手。”

“可是……”我莫名地口干舌燥,后退两步,抵到了桌角,“可是我不是故意的……”

陈老师继续拨弄那些按钮,一阵嗡嗡声响了起来,越来越剧烈,但随着陈老师按下最后一个按钮,屋子里的仪器一颤,又恢复了寂静。她微弱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看着我:“你知道时间是什么吗?”

<!--PAGE 12-->“什么?”我一时愣住了。

“时间是一条河,每个人都在河里挣扎着。而命运,命运又是多么无力的东西,不过是河流里的一个小小漩涡,每一个漩涡互相交缠,每个人都是别人命运的推手。不管是故意,还是无心,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能让所有的漩涡在时间之河上卷向全然不同的方向。胡舟,这是时间的魅力,也是时间的残酷。”

这些话在房间里回**着。我张着嘴,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年近八十的老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番话是她说出的。陈老师,我印象中永远阴沉偏执的陈老师,在她生命的尾声,开始思考时间和命运了吗?

陈老师让我感到一阵诡异,四周闪烁的灯更让我觉得陌生。我说,但时间是不能更改的,就算是我间接造成了她的悲剧,也没有办法了……

陈老师看着我,眼睛浑浊如陈酒,良久,她摇了摇头说:“时间并非不能更改。这条河的很多流段,是存在闭环的。”

我越发迷糊。陈老师伸出枯瘦的手指,在四周画了一圈,问道:“你知道这间屋子是做什么的吗?”

这是从童年开始便笼罩我的疑惑,但还未等我猜测,陈老师已经接着说道:“这是一个实验室。”

我环顾四周,这些电路和仪器确实像是在进行着某种实验。但我想不出,在这个落后偏僻的乡村,有什么可做实验的。

“这个实验室的背景,是军方。”陈老师一边说,一边抚摸着仪器的外壳,“但是更多的,我不能跟你说——尽管他们已经放弃了这个项目,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联系过我。我能告诉你的是,这个实验的目的,是研究时间闭环。”

“什么?”我疑心听错了,“时间闭环?”

“当时,我们从全国各地被调过来,都不知道是要来干什么。但我们只能听从安排。这里是全国范式指数最高的地方。哦,你不知道范式指数,这是以老范的姓来命名的,老范已经死了,他的上半身就埋在外面的义山上。”

我浑身一寒:“为什么只有上半身?”

“因为我们找不到他的下半身。我们钻研了十多年,才人为造出了一条时间闭环,老范亲自做了第一例人体实验。但他刚刚沉入河面一半,闭环就失稳关闭了,时间和空间的错位被切合,他的下半身消失在另一个时空里。我记得当时,整个河面都被染红了。”

“河面?你说的是外面那个长了歪脖子树的河面吗?”

陈老师点点头:“时空闭环在空间上的两个结点,就是这间实验室和外面那个直径1.42米的圆形河面。而在时间上的结点是随机的。河面上经常漂来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漂到河面结点时,就会落进这间实验室。”

“所以你都标记了,是吗?”我的记忆开始清晰,指着角落——时隔多年,我的皮球、泡沫板都还堆在那里。

<!--PAGE 13-->“嗯,你曾经为了拿走你的练习册,偷跑进来过。但你没有跟别人提起,我也就没多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陈老师似乎耗尽了精力,摸索着坐下来,然后继续说,“这个实验耗费了太多的人力物力,一直没有进展,所以后来实验被叫停了。他们都想回家,毕竟做这个研究就像坐牢一样,他们都走了,只有我留下来,央求他们不要销毁实验室。”

“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因为我没有家了。”陈老师凄凉地一笑,“你知道我跟老范是什么关系吗?他是我的丈夫,他埋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我大概猜到了,心里戚戚,只能点头。

陈老师接着说:“他们看到老范的面子上,把这些仪器留下了,把我的名字画掉了。在当时的中国,这种无疾而终的实验多不胜数,没人在意一个留在乡村的寡妇。”说到这里,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反正我一直留在这里,替老范继续完成这个实验。”

“你刚才说时间可以改变,是已经完成了这个实验吗?”

陈老师刚要回答,突然咳嗽起来,她掏出手帕捂着,手帕立刻被染红。我连忙扶住她,然后背她离开实验室。她轻得像是一片叶子。

我把她放在**,倒了药和热水,喂她服下。她这才呼吸通顺些,喘了许久,说:“我差一点就成功了……数据和原理我已经推导了无数遍,没有任何问题,但就在我准备做实验的时候,实验室里有几样关键仪器不见了。”

“是什么时候?”

“太久了……但应该是小学倒闭之后两三年吧。”

我噢了一声,大概明白了——陈老师说时间闭环另一端是随机的。我那次从河里捞出铁件,手伸进的地方,应该是两三年以后的实验室。过了两三年,她才发现实验室的仪器被我偷走了。

“我花了很长时间来重新制造消失的仪器,但只有超晶体协稳器没法复原,它太精密了,材料少见,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所以我谈不上成功,但是时间确实是可以更改的。”她说着,眼睛慢慢合上,眼角沁出一滴浑浊的泪水,在丘壑般的脸颊上滑下,“离完成老范的夙愿只差一步,这一步我却再也走不下去了……”

我离开了这间小屋。外面依然雨丝飘飞,一座座坟茔在冬雨中瑟瑟发抖。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这些荒凉墓碑,来到一处新墓前。送葬的队伍已经走了,一片空旷,安寂,只有丝丝雨声。地上洒满了白纸,被雨打湿,混进了泥里。

我看到墓碑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一个清秀小女孩的剪影,扎着辫子,嘴角挂着微笑。听说老唐找遍了家里,没有一张唐露的照片,只找到了小学毕业照。他本来想把毕业照贴在墓碑上,但照片上还有其他人,这些人家里觉得晦气,死活拦住了他。于是他把唐露的人影剪下来,当作冥照贴了上去。老唐手抖,剪得不太干净,唐露身旁还残留有我的侧脸。

<!--PAGE 14-->天色暗了,雨更冷了。

我看着童年记忆里的唐露,她也看着我,对我笑。我伸出手,碰到了她的脸。

我和唐露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我高二的寒假。

那时我已在城市里生活多年,成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我爱听周杰伦的歌,爱打篮球,想买一双耐克鞋,暗恋隔壁班的长头发女孩。我厌恶记忆里贫穷闭塞的故乡。

但姨妈多年未归,春节探亲时就把我带上了。我住在父母家里,却格格不入。这里的人和其他一切,都让我感觉脏且陈旧。其间父母担心太麻烦姨妈照顾我了,向她提出把我接回来,姨妈以让我接受更好的教育为由拒绝了。我当时坐在旁边,悄悄松了口气。

好不容易挨到大年初六,我跟姨妈一起,坐陈叔的拖拉机去镇上,然后从镇上搭大巴去市里,再坐火车回山西。但我们到镇上时,大巴已经开走了,我们在街边等了半个多小时,才拦到一辆顺路回市里的小汽车。司机要收一百,姨妈谈了半天,才以五十块的价格谈妥。

刚要走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你们是要去市里吗?”

我转头看见一个女生,十五六岁的样子,身形消瘦,却背着一个鼓鼓的大包,手里也提着两个布袋。我疑心这些包裹比她自己都要重。

“是啊。”我说。

“捎我一个吧,我也去市里……没赶上大巴。”

我觉得她有些眼熟,点点头:“应该可以吧。”

这时,司机探出头来,不满地说:“这可不行啊!三个人就不是五十了,得加钱,六十!”

姨妈瞪了他一眼,然后转头看着女孩,说:“小姑娘,一共六十,三个人。我们四十,你出二十块,可以吗?”

女孩犹豫了,在司机催促地按了几下喇叭后,才点点头。我帮她把行李放在后车厢里,突然记起了她的名字,脱口而出:“唐露?”

“好久不见,”她却没有太惊讶,看着我笑了笑,“胡舟,你长高了。”

在去镇上的一个多小时里,我坐在唐露旁边,彼此沉默着,气氛有些尴尬。我扭头看着车窗外飞逝的树影,车窗倒映出她的脸。我看到她低着头,刘海的影子若有若无。

“你是去哪里呀?”我打破沉默。

“上海。你呢?”

“我跟姨妈回山西,快开学了。你现在也是在上海读书吗?”话刚说完,我就后悔了——她背着这样多的行李,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去念书的样子。

唐露依旧笑了笑:“去打工。”

坐在前座的姨妈回了下头,看了一眼唐露,又转过去。我下意识地问:“做什么工作呢?”

“还不知道,去了再看吧,”顿了顿,她又补充说,“总有活儿做吧。”

接下来,又是沉默。车子上了跨江大桥,飞速行驶,我看到江面上有一只白色的鸟飞过。过了桥,就是市火车站,我和姨妈将在这里踏上回山西的火车。

<!--PAGE 15-->唐露突然说:“你还看《哆啦A梦》吗?”

我一愣:“很久没看了……怎么了?”

“没什么。”她说。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闷,像是鼻子被堵住了一样。

车子下了桥,在车流中缓慢行进,喇叭声此起彼伏。破旧的火车站已然在望,门口拥挤着黑压压的一片人。

“我一直在看,但是他们说,《哆啦A梦》已经有结局了。”唐露说话的时候,视线掠过了我的脸,投射到窗外的很远处,“原来,大雄得了精神病,所有发生的故事,都是他的幻想,都是假的。所以,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哆啦A梦……”

那时我迷恋着周杰伦和篮球,已经很久没看动画片了,对《哆啦A梦》的印象都模糊了,只能硬着头皮问:“是谁告诉你是这个结局的?”

“网上是这么说的,都这么说,就不会有假吧。”唐露收回目光,垂下头,不知是不是我眼花,我看到她脸上划过了两道浅浅的泪痕,“可是你跟我说过,每一个孤单童年,都有……”

这时,司机开到了火车站前,停下车,转头对我们说:“到了,下去吧。”

唐露便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完。她推开车门,我帮着把行李拿出来。姨妈给了司机六十块钱,唐露随后掏出一个布钱包,数出二十块零钱,递给姨妈。

“不用了,不用了。”姨妈看了我一眼,对她摆手说,“你留着吧,以后用得着。”

唐露执意要给,姨妈毕竟处事老到,拉着我的手就往售票厅走。我回头看去,看到唐露背着硕大的包裹,手里捏着钱,没有追上来。但她眼眶有些红,似乎是想说什么。

周围全是背着行囊赶往四方的人,人太多了,我走了几步再回头时,唐露瘦弱的身躯已经被淹没在人潮里。我使劲昂着头,看不到她的影子,我再踮起脚,依然只看得到人流汹涌。我再也找不见她了。

雨丝透进脖子,我突然一个激灵,转身往家里跑。我在装着旧物的木箱里一阵翻找,找到了那个底方顶圆的金属和晶体无缝接合的物件。现在端详起来,它更像是一个造型拙仆的U盘,但它的底部不是USB接口。

我把它揣在怀里,匆匆跑出去。出门前,母亲拉住我问:“都晚上了,你还去哪里?”

这是我的母亲,旁边木讷寡言的人是我的父亲。我突然有些心酸,上前抱住了他们,母亲满脸困惑,而父亲则有些不习惯。

我对他们说:“我很快会回来的。”

“几点?”母亲说。

“不是今晚。”我说完,出门一路快走,我不需要在黑夜里打开电筒,只沿着记忆里的路,很快就到了陈老师家里。

“现在实验室里唯一缺的,”我把那物件掏出来,“就是这个吧?”

陈老师本已经睡下了,看到我手上的物件,眼皮一跳,挣扎着坐了起来:“是,是超晶体协稳器,”她说话都在抖,“我找了这么久,怎么会在你手里?”

<!--PAGE 16-->我没有回答,急切地问:“是不是有了这个,你就能把我送到从前?”

陈老师从激动中回过神来,抬头看我:“你真的要回去?”

我点头。

“你现在的日子很好,舍得放弃吗?”

我苦笑:“很好吗?我在北京遍体鳞伤,所以才回到故乡。”

“现实没有往事美好,所以就要回去吗?但往事是用来回忆的,不是用来重复的。在你的想象中它很美好,但当你真正进去,它就未必了。你要想好。”

“没关系,我不是逃避,也不是去重复往事。”我上前一步,看着神态老朽的陈老师,“我是去改变。”

“改变什么?”

“如果按照因果论,唐露的悲惨是我造成的,那我就应该去纠正这个错误。我要当一只真正的哆啦A梦。”

“你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没关系。我会再次长大的,不是吗?”

我扶着陈老师来到地下通道,进了实验室。她把协稳器插好,熟练地启动繁复的按钮。中间桌子的玻璃箱里,电火花再次闪现,越来越密集,最终交织成环。

“这十多年我没闲着,一直在计算闭环的落点,理论上,可以精确控制两个结点的时间。”陈老师问,“你要去哪一天?”

我输入了日期。

光环随之扩大,透出了玻璃箱子,在空中悬浮着。陈老师点点头,眼里闪光,说:“看来计算没有错。”她再次按下几个按钮,光环竖向转动,与地面垂直,成了一个圆形门。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想好了吗?”

这个问题已经无需回答了。我深吸一口气,站在光环前。它闪烁着,光照在我脸上,越来越亮。电流的滋滋声在房间里回响。我突然流下泪来,上前一步,跨进了光环里。

那一瞬间,我像是初领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胆子,但屏住了呼吸。

有光。黏稠。清冷。

我的大脑短暂性地停止工作,等恢复过来时,只记得这三个感觉了。

我张开眼睛,发现还是在这间实验室里,但陈老师不知去向。难道失败了?我疑惑地走出地下通道,推开陈老师的家门,走出去,一股只属于夏天的沉闷灼热感顿时袭来。

没错!

我回到了那个夏天的阴沉上午!

我顾不得惊讶,匆匆赶到大路边,看到一个男孩正骑着老式自行车,车座后面驮着一个麻袋,正向镇上骑去。

“你等下。”我拦住了他。

男孩停下来,扶着车,惊讶地看着我:“你是谁?”

我说:“不用管我——你的麻袋不太结实,待会儿里面的东西就掉出来了,我帮你重新系一下。”我把羽绒服脱下来,包住麻袋,用袖子拴紧车杠,“嗯,这样应该就可以了。还有,你去镇上时,不要走桥上,从小路绕过去,听到了吗?”

<!--PAGE 17-->男孩一直疑惑地盯着我,闻言点点头。

“去吧,”我挥挥手,“早点回来,唐露还等你呢。”

“你怎么知道……”

“对了,你卖了废铁,找那老头借一套雨衣,待会儿你回来时会下雨。千万不要淋雨。”

男孩重新跨上车,走之前又盯着我看了几眼,说:“你跟我爸爸长得好像,你是我家亲戚吗?”

我笑了笑:“总之你记住我说的话就可以了,去吧!”

男孩骑车远去,很快消失在树影里。我站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然后走向唐露家。我没有进去,站在屋前马路的对面,坐下来开始等。

这个午后过得很慢,时光像天气一样黏稠,但没关系,我有足够的耐心。我一直坐着,路过的人惊奇地打量我,我一直坐着。后来下雨了,我便到唐露家的屋檐下躲雨。

一个女孩从屋里探出头来,看见我,粉雕玉砌的脸上有些失望,然后冲我一笑,说:“要喝杯水吗?”

我说:“不用了,我只是躲会儿雨。谢谢你。”

“哦。”唐露缩回头,但过了一会儿,又搬了两把板凳出来,递给我一把。她也坐在我身边,看着外面无穷无尽的雨幕。

“你在等什么人吗?”我问。

唐露点点头:“我在等哆啦A梦。”

“是动画片吗?”

“不是的,是一个人。”她没有回头看我。我却看到了她的侧脸,熟悉的侧脸。

我们就这么坐在屋檐下。

男孩的身影出现在雨中,骑着车,身上披了一件雨衣。女孩站起来了,板凳倒在她身后,她都没有察觉。

男孩骑过来,把车靠在墙边,冲女孩大声喊:“露露,我租到了!”他看到了我,有些诧异,却没有理我,只把雨衣脱下,从怀里掏出一叠厚厚的光碟,递给女孩。

“太好啦!”女孩高兴地接过来。

我站起来,转身踏进雨中。这时,女孩对男孩说:“谢谢你,哆啦A梦!”然后,他们抑不住高兴,牵着手,在屋檐下唱起了歌——

每天过得都一样,

偶尔会突发奇想,

只要有了哆啦A梦,

欢笑就无限延长……

歌声清脆欢快,穿过无边雨幕,在这村庄上空回**。我没有转身,不知道他们是唱给自己听,还是唱给我听的。但这已不重要了,从这一刻起,命运已经转向,时间之河上的旋涡被打乱重组。这两个小孩将踏上他们全新的人生,就像野比大雄和藤野静香,将会慢慢成长。

而哆啦A梦,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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