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吃了一惊,转身看旁边,中国与俄罗斯代表也在责骂特里尼蒂的激愤人群当中,看不出表情有什么异样。他点击“东风49改”的链接,阅读详细说明:“‘东风49改’由‘东风49’战略弹道导弹增加三级助推器改装而成,是目前已知地基反卫星装备中唯一能威胁到两万公里以上轨道的武器,试射记录两万四千公里,预测最高攻击范围四万公里,战斗部载荷八百公斤,常规弹头装备有六十颗高爆子母弹,核弹头总当量四十五万吨,受《公约》限制未列装。”
老人抬起头,仿佛透过联合国会议厅的穹顶看到了三万五千八百公里之外的深空即将盛开的金色焰火。
距离可能的第三次发射:一小时四十九分一秒(重置后)
俄罗斯莫斯科市卢比扬卡广场二号楼地下八层
屋门开启,浓烟滚滚中冲入几个头戴防毒面具的士兵,他们将防毒面具扣在阿佳塔头上,架起老妇人向外冲去。楼宇里烟雾弥漫,干粉灭火器的白灰撒满地面,阿佳塔的挣扎毫无用处。士兵们拥着她登上一辆汽车,车子在宽阔的地下通道中行驶了十几分钟,经过几重戒备森严的大门,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出现在眼前。这里的地面铺设着灰色耐磨树脂,LED自发光墙壁散发着柔和的白光,军人和穿白大褂的技术人员匆忙来去,等阿佳塔醒过神来,发现自己坐在一间四壁纯白的屋子里面,对面站着一位威仪的俄罗斯中将。
“我只有一个问题。”大胡子的中将端正地站着,“就目前掌握的资料无法解释别列斯托夫行动的动机,我们找到的诸多线索都是假消息,他与境外恐怖势力、宗教极端组织并没有什么关联,也找不到与中国方面的联系。阿佳塔,告诉我,如果别列斯托夫是出于自身原因才犯下反人类的罪行,那么,那个原因是什么?”
老妇人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中将没有说什么。他做了个手势,房间的三面墙壁变得透明,阿佳塔惊愕地环顾四周,发觉相邻房间的墙壁、天花板、地板也在逐渐消失,她正坐在一个庞大空间中央的玻璃盒子里面,数以百计的信息终端上面,无数显示屏上流动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数字信息。她望向其中一个屏幕,伺服系统捕捉到她的视线,将显示屏上的画面投射到小屋墙壁上,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出现在眼前,风雪迎面扑来,让阿佳塔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屏幕上的坐标老妇人看不懂,不过拔三千四百五十米,气温零下十九摄氏度,特里尼蒂γ地面站。
中将做个手势,画面旋转起来,山顶正八角形的银色建筑物在风雪中矗立,一条蜿蜒的道路沿着山脊深入谷底,但中间的大片山脊崩塌了,如同折断的巨龙脊梁。“几个小时前侵入特里尼蒂地面站的恐怖分子炸断了唯一的道路,他们拒绝通话,但没有损坏输电设施。”中将说。
阿佳塔惊慌地站起来,望向另一个方向。墙壁忽然变得漆黑,璀璨星空在眼前铺展开来,强烈的光照得人眼睛发花。中将说:“俄罗斯的太空力量正与中国太空军联合发动攻击,这是全世界太空战的主要战斗力了,从目前来看战况并不乐观。”
老妇人跌坐在椅子上,眼睛一眨,一个布满仪器的庞大实验室浮现在天花板。“以罗蒙诺索夫超级计算机为首,十二台超级计算机组成的并联计算系统正在破解别列斯托夫个人电脑的密码,我们已经破解出一部分文件,但关键文件使用了更复杂的加密算法,即使以国内最强的演算能力,运气好的话起码还要两个小时才能得到结果,运气不好的话……可能要花上几天时间。”中将说,“您看到了。整个国家为了一个人而陷入紧急状态,祖国正在面临严峻的考验。而那个人,就是别列斯托夫,您的儿子。我不奢求什么情报,只想得到一个合理的答案。为什么?”
眼泪从阿佳塔脸上滴落,她用衣袖揩着眼泪,嘴巴一开一合,尽管发不出声音,口型识别系统还是自动翻译出她想说的话:“我真的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儿子是这样可怕的人。他从小就很自闭,不可能跟人说出交心的话,记得他高中毕业时第一回喝酒喝多了,回家就吐了,不肯睡,哭着说世界不公平,无论何时也是富人欺负穷人,强者欺负弱者,人和人总要分等级。我知道他有两位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其中一个是巴基斯坦技术专家的孩子,一直受到新纳粹集团的欺凌,后来自杀了。另一个好友的性格也很奇怪,长大后当了医生,但一直说世界毁灭什么的话题……我儿子并非坏人,他只是极度地希望世界的公平……”
“公平?”中将倾听着老人的哭诉,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仅仅是为了这个幼稚的理由?”
几十朵小小的花儿同时绽放在星空,屋里的光线亮了又暗了,中将知道那是中国方面的五颗“东风49改”释放的分导弹头遭到了激光拦截。这次攻击的导弹和自杀卫星全部被特里尼蒂空间站的防御激光击毁,与此前美国人尝试的结果完全相同,这是一次史无前例的饱和攻击,同一时刻有超过二百枚制导弹头、动能武器和自杀卫星集中在同一片空域。但画面上那片黑色阴影岿然不动,只有武器自爆的光芒不断闪烁,特里尼蒂空间站像雄踞于人类头顶的奥林匹斯宫殿,用雷电轻描淡写地击溃美国、俄罗斯和中国暗自经营数十年、各自引以为豪的太空力量。
与此同时,爆炸产生的碎片已经击毁了六十颗静止轨道通信卫星和更多的低轨道卫星,灾难性的连锁反应正在发生,全球卫星通信能力已经锐减了百分之五十,频段还在一个接一个地减少中。
站在俄罗斯联邦战略通信情报指挥中心里,中将明白现在并不是审讯相关人士的时候,旁边房间里的总统、总理和总参谋长正急切地寻找着第二套方案,能够在危机中拯救祖国的最后方案。可他依然没有动,站在那里听着阿佳塔的絮絮自语与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距离可能的第三次发射:四十分十一秒(重置后)
美国新墨西哥州圣塔菲市州政府大楼
两辆黑色雪佛兰SUV停在西班牙风格的四层建筑物门口,灯光熄灭,发动机却还在嗡嗡作响。夜色中平凡无奇的砖红色建筑物就是新墨西哥州州政府大楼,此时已接近午夜零点,大厅里只有一名睡眼惺忪的保安。戴鸭舌帽的男人向他打了个招呼,带着六名特里尼蒂员工乘电梯到达四层,推开州长办公室的门。新墨西哥州州长正坐在办公桌后看电视,一双大脚高高地翘在桌上。“是你?”看见来客的样貌,州长收回腿站了起来,伸手表示迎接。
刘乾坤摘掉鸭舌帽,甩一甩小辫子,大大咧咧地坐在桌子对面:“瞧,终于到了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我没想到这种事情真的会发生。”州长走到小酒吧桌前,给自己和来客各倒了一杯威士忌,“Ji Bea,不加冰。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
刘乾坤跷起二郎腿,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接过酒喝了一口:“好,我很冷静了。你做好准备了吗?”
州长整理一下领带结,显得有点犹豫:“我不确定……现在联合国会议还没开完,他们也还没宣布那件事情。”
“很快,很快。”刘乾坤说,“我让人在四层会议室架好直播设备和卫星天线,随时可以开始直播。另外你在旁边屋子埋伏了几名保安,这样很不好哦,信任是合作的第一前提,你要与特里尼蒂彼此信任才对。”
“砰!砰!”几声轻响后,秘书室传来沉重的倒地声。州长面色还是很镇定,端起酒杯摇晃着金黄色的酒液。“抱歉,那是程序配备而已。从几年前竞选时起,我就对特里尼蒂非常信赖,相信未来我们还可以良好地合作下去。”
刘乾坤笑道:“当然,你要付出的非常少,只是在电视前露个面而已,我用CG可以做到同样的事情,但你明天的公开演讲也很重要。毕竟是个新的开始呢,干杯。”
“干杯。”
两人喝下杯中酒,一齐转头看电视,NBC电视台正在直播联合国紧急特别大会,当然,这个星球上的所有电视台都在播放同样的画面,从一个多小时前开始。
距离可能的第三次发射:二十五分一秒(重置后)
美国纽约曼哈顿联合国总部大楼
中国与俄罗斯毫无征兆的突袭使得通信中断了近一个小时。特里尼蒂的影像突然消失,这让联合国大会厅陷入一阵混乱,技术人员找不出原因,直到二十多分钟后中国代表团公开发表这次太空军事行动的情报,当然,中国人先抛出来的是美国太空军进攻失败的画面。与会的一百九十四个会员国震惊地发现美国、中国、俄罗斯拥有着强大的太空军事力量,但无法谴责这三个国家违反《外太空公约》,因为这些太空军事力量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被特里尼蒂所毁灭。
特里尼蒂空间站的激光防御系统无懈可击,只有几束俄罗斯卫星发射的化学激光击中空间站,暂时损坏了特里尼蒂的通信系统。里克?威廉斯传来一段嬉皮笑脸的视频,说三个人都毫发无伤,很快就可以修复损伤恢复全面通信,“全地球无耻的人们,待会儿见”。
在愤怒、屈辱而无计可施的半个小时之后,大会厅再次安静下来,投影屏幕上出现三名宇航员的脸。秘书长三浦开门见山地问:“特里尼蒂,你们究竟想要什么?刚才联大已经达成协议,在进行对话期间不会再有国家对你们发动攻击,贵方可以放心。”
“我们想要的很多,也很少。”美国宇航员说,“莫,你先来。”
莫甘娜做了个深呼吸,拿出一份讲稿念道:“你们正在毁掉地球,化石能源马上就要枯竭,可没人承认这一点,能源巨头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一边宣称石油储量还够用一百年,一边用物理和化学方法把地壳更深处的原油挤出来,尽管明知这会造成地壳塌陷、地震和海啸。美国花十五年的时间就开采完了境内的页岩油和页岩气,采用的高压分段压裂技术对地质结构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可所有的报告书都对此避而不谈。
“你们四处兴建损害生态环境的水电站,把风力发电机修满高原,任凭风电攫取季风的能量,一点一点地改变着大气环流的形态。你们一面盖起核电站,一面把核废料沉向海底。空间太阳能发电,特里尼蒂项目毫无疑问是整个人类的希望,但看看你们手上的资料,里面写了什么?特里尼蒂空间太阳能电站的装机容量可满足全球用电量的百分之十五……谎话连篇!特里尼蒂项目是新能源与传统能源巨头之间的一场博弈,是妥协的畸形产物,设计空间站图纸的几位科学家知道真相,但他们一个接一个死于‘意外’,复合抛面集中器的光效率被人为修改了,在所有资料中,特里尼蒂的发电量都被降低到标准的八分之一。若不是在空间站主控电脑中发现并破解了原始设计文件,我们也不会得知这个秘密……没错,他们想让特里尼蒂在低负荷状态下长期运行,适度地替代传统能源的发电量,直到他们把地壳中仅剩的石油换成美元。
“是的,特里尼蒂能够为全球提供电力!地球可以获得绝对清洁而高效的太阳能,不必付出环境与资源的代价!我要求地球停止其他各种发电方式,由特里尼蒂供给太阳能电力。”
混乱的风暴再度升起,里克?威廉斯没有等待**平息,继续说道:“你们的好牌用完了,所以不得不听我们的话,对吧?中国人的导弹很可怕,一定把美国人吓了一跳。那么我接着说下去:莫甘娜是一位可敬的环保主义者,我可不是。我不太在乎环境什么的,毕竟人类才是地球的主宰,改造自然是我们的生活方式。——我是个非常胆小的人,你瞧,就算在空间站里,我也要以地球为方向找到合适的姿势才能睡得着,毕竟我们从猴子开始在地球上住了几百万年,绝对离不开这个蓝色的大水球呢。
“我是个太空人,这可不是什么美国梦的体现,我其实最怕太空了。应该说,我最怕的是外星人,我相信外星人,所以害怕它们,怕它们像乔治?威尔斯的《世界大战》一样来到地球消灭我们;怕它们像《独立日》一样征服我们;像《第九区》一样污染我们;像《三体》一样控制我们。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蠢,但仔细想想,这比新纳粹主义者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还要现实!
“在电池没电之前,‘旅行者一号’已经飞了两百多亿公里,它还会一直飞下去,直到变成一堆废铁,或者被该死的外星人找到!你们是否想到,从能够使用无线电的时代开始,地球就一直在向外发射‘来找我吧,来找我吧’的无线电信号,这些信号已经形成了一个直径一百光年的大泡泡,不停地扩大,不停地扩大!疯狂的科学家们开始用强大的射电望远镜向其他恒星发射信号,无数人每天使用个人电脑分析数据,搜寻外星人可能存在的证据。地外文明,该死的地外文明!
“你们大可以叫我‘人类沙文主义者’,我热爱人类,热爱这美好的且唯一的地球,不愿任何遥远的太空虫子来打扰人类在美好且唯一的地球上的生活。我要求地球立刻停止所有太空探测活动,不再发射探测器和射电电波,专注于科技进步与经济发展。要知道,对于这么区区几十亿人来说,地球就足够了!”
喧哗声浪几乎冲破了大会议厅的屋顶,秘书长三浦咚咚地敲着小槌,画面中央的肖右手推推玳瑁框眼镜,缓缓开口:“我对‘国家’这个概念厌恶透顶。我是俄罗斯人,但从基因序列上来说,我应当是中国人,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地方人,因为从没见过我的生身父母。
“没错,国家是强加于身上的枷锁,生活在国家中的大多数人既不与你发生联系,也不需要被你爱、憎恨、给予和掠夺。对我来说,平等是最重要的事情,我希望拥有家庭之间的平等、关系群体之间的平等、创造力意义上的平等,也就是说,我要创造出一种新的社会结构,重新分配地球上的重要资源。
“在第一个阶段,我要求消除国家结构,以技术集团为核心,按照地域特征分化出独立城邦。城市文明应该是独立的、自由的,而在最重要的能源——电力——由特里尼蒂独家供给的前提下,技术应当成为城邦文明之间的等价交换物。城邦之间的地位是平等的,经济行为依托于技术发展;城邦内臣民的地位是平等的,不再有集权者和被专制者,人人都是城邦技术集合体的组成部分。国家解散之后,军队将成为独立的城邦,一个基地、一支舰队、一群坦克,军队城邦将以军事实力为交换物,向全世界城邦出售安全保证。
“联合国将以崭新的形式运行,负责统筹全世界城邦,维持全球经济平稳,而世界范围内的和平将由特里尼蒂来保证,特里尼蒂的激光炮将降落在所有发动侵略战争、反对特里尼蒂及城邦制度的区域,我想这二十多小时内发生的事情已经证明了特里尼蒂的军事实力。
“以上,就是特里尼蒂对地球上所有国家发出的宣言。如果能够摒弃老旧的观念,放开怀抱迎接新生事物,我们相信在特里尼蒂保护下的地球一定会变成一个更好的地方,获得一个更文明、更安全、更先进、更幸福的未来。
“这是最后一次倒计时,我们将进行第三次发射、第四次发射、第五次发射……直到你们交出令人满意的答卷为止。再见,世界。”
挤满两千人的会议厅陷入歇斯底里的疯狂。
这时,布兰登?巴塞罗缪博士正在奋力挤出人群,为了穿过人墙离开会议厅,他不得不抡起手提电脑打晕了两个大喊大叫的印度人,跌跌撞撞地冲出大厅。两分钟后,他出现在秘书处大楼十七层,总统正在等他。
“请坐,博士。”总统在圆桌那头抬起头来,用空洞的神情望着他。博士悚然一惊,尽量不去看总统手中灰色的玻璃眼球,他坐下来打开电脑,转过屏幕向圆桌旁的小组成员展示:“这是我的分析结果,总统先生。事到如今,进行心理战的最佳时机已经错过,但还有尝试的价值。如果允许的话,我现在就着手准备,只要在通信中加入必要的……”
“不,另一件事。”美国总统将眼球用力塞回眼眶,转动着一对灰色眼睛扫视副总统、国防部长等一众大人物,最后视线落在博士身上,“告诉我,在只能杀死一个人的前提下,杀掉三个人当中的哪个才能让特里尼蒂整体崩溃?”
巴塞罗缪博士愣住了:“为什么是一个人?”
“答案,博士,答案。”总统重复道。
国防部长出言解释:“我们刚刚得知还有最后的手段,能够确保毁灭三个特里尼蒂空间站中的一个,虽然消灭美国本土上空的α空间站是看似最合理的选择,但NASA专家说剩余的两个空间站可以使用光压作为推动力完成变轨,在变轨后继续威胁美国本土,因为两个空间站就能覆盖地球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可居住范围。因此,我们迫切需要你的建议。”
老人思忖片刻说:“三个人组成的小团体要形成稳固结构,其中一定有一位主要人格担任领袖角色,就是我们常说的头狼。如果将领袖杀死,会对整个团体造成毁灭性打击,从属人格的判断力、行动力将严重下降,甚至走向心理崩溃……经过这段时间的研究和观察,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些判断,总统先生。”
他望着屏幕上的三张相片。黑发的别列斯托夫?平?肖戴着玳瑁框眼镜,表情冷漠。金发的莫甘娜?科蒂有着小麦般的肤色,总是面带微笑。亚麻色头发的里克?威廉斯咧嘴大笑,牙齿闪亮。俄国人,法国人,美国人。男人,女人,男人。
“是他。”巴塞罗缪的手指落在其中一张脸孔上,“如果只能杀死一个人的话,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距离第三次发射:一小时五十分十四秒
地球—月球拉格朗日点L1,距离地球三十二点三万公里
ILSS(国际探月空间站)是一个外环直径三公里、内环直径一百五十米的同心圆环状人造星体,它静静地悬浮在地月拉格朗日点上,数十台姿态调整发动机不断喷出气体以维持位置稳定。ILSS是多年前由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中国国家航天局、俄罗斯联邦航天局、欧洲航天局和日本宇宙航空研究开发机构共同开发建设的,作为月球探测项目的中继基地存在。十几个小时前,刚刚有一艘运行在L1晕轨道(围绕拉格朗日点的平动轨道)的货运飞船与空间站成功完成对接,但随着特里尼蒂事件升级,地面站的指令中断了,ILSS上的二十五名宇航员聚集在主舱室焦急地等待着来自地球的消息。
联系中断九小时后,地面控制中心终于发来通信请求,绿灯刚刚闪烁起来,探月空间站站长立刻点亮麦克风:“休斯敦?休斯敦?”这位英国宇航员在ILSS连续工作了两年零四个月,预定乘坐这艘货运飞船回到地球,此时情绪忍不住激动起来。
“ILSS,这里是莫斯科星城航天指挥控制中心。”
“莫斯科,莫斯科,这里是ILSS,地球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们想尽办法取得联系,可休斯敦一直没有回应……”
“ILSS,启动紧急代码ANEEL5591ED,重复,启动紧急代码ANEEL5591ED。完毕。”留下简短的信息,地面控制中心结束了通信。
“莫斯科!这不是有效的国际通用指令,我不明白……”英国人攥着麦克风大声呼喊,这时后脑勺忽然传来冰凉的触感,他转过头,发现一支泰瑟枪正瞄准自己的眼睛。
几名宇航员脱离固定位置集中在一起,从便服邦国旗。“ILSS空间站的宇航员们,我代表祖国发出声明:从现在起俄罗斯将对ILSS空间站进行全面接管,你们会被禁锢于D2居住舱,直到莫斯科发布解除紧急状态的代码。任何不配合的行为……”一名俄罗斯宇航员大声宣布。他话还没有说完,一个大块头的美国人用力一蹬墙壁,挥舞着维修扳手从人群中冲了出来。
俄罗斯宇航员左手攥住固定横杆,右手扣动扳机,“啪!啪!”轻微的击发声响起,银色电击弹嵌入皮肤,美国人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双眼翻白。俄国人没有对擦肩而过的人体伸出援手,失去意识的美国宇航员重重撞上舱壁,手脚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鼻子喷出鲜血,化为一串血珠飘起。
“任何不配合的行为都会落得如此下场。”俄国人完成了演讲,扫视舱室,其余的太空人脸上充满不解、愤怒和恐惧,但没有人再做反抗。两名俄罗斯宇航员押送他们前往D2舱室,主舱室很快变得空旷起来。发表讲话的俄国人来到控制台前,熟练地输入一百二十八位的复合密码,接着掏出一把卡片钥匙插进读卡器说道:“莫斯科,莫斯科,紧急处置已经完成,申请进入发射模式。”
三十二万公里之外的声音在延迟一秒钟后响起:“收到,正在确认。休斯敦密匙确认,北京密匙确认,莫斯科密匙确认。射击参数已输入,请进行射击诸元演算与校准。祖国和人民感谢你们。祝你们好运。”
“收到,莫斯科。完毕。”
舱内的俄罗斯宇航员一齐肃立,向遥远的祖国大地敬了军礼。随着密匙输入完毕,ILSS的主控电脑开始对一个空间坐标进行射击演算,整个空间站的核电池开始全负荷工作,备用燃料电池也进入运行状态,嗡嗡声隐隐地振动着从四壁传来。从位于内环中央的主控制舱看不到外环的情况,但每个人都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多年前建造的ILSS是个单纯的探月中继基地,一个由轮辐状结构支撑的十四间舱室组成的直径一百五十米的圆环。但不久之后,由俄罗斯牵头、美国与中国参与的SHC项目启动,几年之后,一个轻而坚固的庞大外环在ILSS外侧成型,在特里尼蒂空间站出现之前,这个周长接近十公里的庞然大物是人类在宇宙空间建造的最大物体。SHC被设计用来研究空间高能带电粒子加速所产生的激波、磁重联等现象,也会进行强子对撞研究,在人类对月球的探索热情下降的年代里,SHC逐渐成为ILSS空间站存在的主要价值。
但没人知道,SHC不仅是一台昂贵的高能粒子加速器,也能成为一台强大的武器。加速腔末端的机械结构开始变化,SHC正在悄然改变形态。充能过程持续了二十五分钟,核电池超负荷运行的警示灯闪烁不停,为了达到武器级的发射能量,SHC的运行功率已经远远超过设计指标,接近光速的负离子在加速腔中奔流。“三,二,一,发射。”俄罗斯宇航员神情肃穆地按下按钮,同一时刻,控制台爆出短路的电火花。
高能离子在电磁透镜的约束下聚焦,通过那个图纸上并不存在的舱室被剥夺电子,成为中性粒子,以亚光速射出SHC的加速轨道。拉格朗日点上的巨大圆环开始发生结构性扭曲,姿态发动机徒劳地喷射着,只是在加速空间站辐条的应力折断。在危急关头只能使用一次的武器,这是俄罗斯与美国、中国达成的秘密协议,SHC中性粒子炮是地球太空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线,必须由三个国家联合授予密匙才能启动,没人能预测到它会在何种情况下启动。
这个时刻,就是现在。
中性粒子束在一秒钟之后降临二十九万公里之外的特里尼蒂空间站,它轻易地撕开空间站脆弱的复合抛面集中器,在巨大的花瓶状结构中扯开一个缺口,然后准确地刺入空间站底部那微小的主控制舱室。这庞大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家伙,同时脆弱得令人难以置信,灾难性的连锁反应已经开始,太阳能电站会沿着抛面集中器和底部控制舱的缺口将自己撕成两半,接着坠入不可逆转的螺旋深渊。
距离第三次发射:一小时五十分十四秒
美国纽约曼哈顿联合国总部大楼
布兰登?巴塞罗缪博士指着左边那张照片。黑头发,玳瑁框眼镜,沉默的男人。
“别列斯托夫?平?肖,他是三个人当中的领袖。如果只能杀一人的话……杀死他!”
距离第三次发射:二十一分三秒
阿尔及利亚阿德拉尔省 特里尼蒂β地面站
摩洛哥餐厅里横七竖八地躺满**男人,酒精、烟草和尿液的味道令人窒息,查奥?阿克宁刚刚醒来,他奋力抬起一条长满毛的大腿,手脚并用地向大厅外爬去。窗外已经天光大亮,阳光照耀着每一座沙丘,远方依然有一条高而弯曲的烟柱连接天空,仿佛神话中通往天界的高塔。
爬行中酒瓶的碎片割破了查奥的手掌,他舔了舔伤口,并没有感到特别疼。爬出餐厅后,他在走廊里再次呕吐,然后沿着墙边尽量小心地前进。他要逃到没有人发现的地方躲起来,因为这里所有的人都疯了,包括爸爸和妈妈。
前方有脚步声传来,查奥急忙推开一扇门躲进去,在门缝里看见两个**的男人背着枪走了过去。“终于到了换班时间,南部沙漠公司没派人来,阿尔及利亚政府军也没出现,真是好运气。”一个人说。“你看电视了吗?特里尼蒂在联合国发表宣言呢,那些大人物都气疯了!动乱到处发生,没人顾得上我们,放心喝酒吧,同志!”另一个人说。
听脚步声走远,查奥冲出门外向前奔跑。一台挂在走廊的电视机播报着新闻:“混乱还在加剧,通信线路接连中断,我们将及时跟踪最新情况,请关注我们的网络……”画面突然化为蓝幕,信号消失了。
查奥停下来大口喘着气,他感觉头晕、心脏狂跳,抬起手来一看,血已经浸透了半条衣袖。孩子掏出手绢,咬牙将手掌的伤口扎紧,直至此时还是没有什么痛感,只感到手心一跳一跳的,手指温热。他推开一扇屋门走进去,靠着墙角坐下来休息,这个房间是位于基地外缘的公共活动室之一,大大的窗户投进炙热的阳光。
“爸爸,妈妈……”查奥咬紧嘴唇,尽量忍住泪水。
忽然地上的阳光暗淡了。孩子抬起头,发现右边天空出现一大块阴影,正巧遮住了太阳的位置。那不像是云朵,也不像飞机,更像一朵有着大大花瓣的鸢尾花。“那是什么?”他伸手一摸,自己的玩具望远镜还塞在衣兜里,于是掏出望远镜观察天空。在放大的视野里,阴影表面有着复杂而规律的线条,而那些纵横的线条正在快速地移动并放大。
突然一道闪光出现,刺痛了查奥的眼睛,孩子大叫一声丢掉望远镜。黑影已经移动到天空中央,无数闪光点出现在阴影中,以令人眼花的频率闪烁。随着光替代影子,天上的轮廓逐渐变为一面巨大无比的镜子,散发着比太阳强烈千百倍的耀眼光芒。皮肤被光线灼痛,查奥缩进两个柜子之间的夹缝,勉强睁开红肿的眼睛,看白热的光斑快速扫过地板。
天上有一万个太阳正在坠落。
他捂住眼睛尖叫着,试图把超自然的场景驱逐到现实之外。这动作似乎很熟悉,孩子隐约想起在自己很小的时候,也曾这样捂住眼睛、耳朵,尖声大叫,希望尖叫结束之后,可怕的画面就会消失不见。
他的尖叫声逐渐嘶哑,直到弱不可闻。查奥慢慢松开手指,从指缝中望着外面,发现阳光已经暗淡了,地上的光斑呈现一种异样的红色。他慢慢爬出角落,抬起头看天空,天空正在燃烧。血红色的火焰布满整个天穹,如同天地颠倒,自己正在热气球上俯视沸腾的红色海洋。孩子坐在地上,身体不住颤抖,红色天光将他沾血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妈妈。”他嘴唇翕动,发出无意义的呼唤,浮现在脑海中的并不是餐厅中那个癫狂的**女人,而是一个更模糊、更温暖的形象。
他用力撑起身体,慢慢向外走去。走廊里没有人,玻璃穹顶翻滚着红色光影,整个世界被染成怪异的粉红。他隐约地听到摇篮曲的声音,那是他乞求母亲多次却从来未曾听母亲吟唱的曲子,查奥不知道自己在何时何处听过这歌,但觉得无比熟悉。
Dodo,l?enfant do,l?enfant dorira bien vite.
Dodo,l?enfant do,l?enfant dorira bient?t.
睡吧,宝宝睡吧,宝宝马上睡着了。
睡吧,宝宝睡吧,宝宝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那不是幻觉,摇篮曲从墙上的音箱里传来。某些久远的记忆被唤醒了,查奥看到一个小小的自己躺在**笑着,或许两岁,或许三岁?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坐在床边,轻轻唱着这首温柔的曲子。“查查,”她说,“查查,你知道吗?我不是个尽职的母亲,为了获得那个宝贵的机会,我向所有人隐瞒了你的存在,可他们知道了,那个我曾经加入,又因为理念不合而退出的组织……听着,查查,你可能会忘记我,因为你还太小了。可是答应我,有一天你再听到这首曲子的时候,你要开始奔跑,向门外跑,向房子外面跑,向远离人群的地方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你又会是什么模样,可是查查,我求你答应我,就开始跑吧,不要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