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军事卫星天线架设完毕,横跨大西洋的保密线路接通了,屏幕锁定解除,一个视频窗口弹了出来,出现在镜头前的是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一位自命不凡的爱尔兰后裔。“请落座,先生们。”他说,“现在切换至会议模式,总统先生将主持这次紧急反恐会议。”

巴塞罗缪博士整理一下衣领坐在桌前。虚拟圆桌在屏幕上展开,美国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们依次入座,博士看到FBI局长与NC**C主任肩并肩坐在橡木桌前,背景看起来是白宫的战略情报室;国务卿、国防部长与国土安全部长坐在长桌的另一侧,总统背后的情报屏幕快速滚动着数据,在LED屏幕冷光的映衬下,这位四十九岁的美印混血总统脸色阴冷,如刚刚出土的石雕。

“十七分钟前,美国遭到了‘9 ?11事件以来最严重的一起恐怖袭击——不,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美国本土遭遇的最大规模袭击,”总统嘴边的法令纹如刀锋般深刻,“看视频。”

一个静谧的小镇出现在屏幕上,几秒钟后,它如乐高玩具般崩坏了,火焰升起,大地沸腾,架在山上的望远镜镜头在热风中剧烈地震**起来。冲击波吹起飞石,镜头倒下了,最后一个画面是指向天空的黑红色云柱,爆炸云逐渐舒卷,如一个漆黑的微笑。

“攻击来自特里尼蒂α空间站。没错,那个万亿美元的新能源项目,我们头顶上的太阳能发电站。”总统说,“没有人员伤亡,他们攻击的是被疏散的市镇,这是一次该死的示威,先生们。”

“……以及女士们。”国防部副部长补充道。她在会议系统中发布了一则简报,“激光照射持续了一分钟,按照初步估算,其威力与五千吨级增程战术核炮弹相仿。一枚核弹毁灭了城市,就像曾经的广岛,不同的是,这次我们是被轰炸的一方。”

安全事务助理点亮话筒:“总统先生,特里尼蒂公司高层依然无法取得联络,他们的技术部门声称三个特里尼蒂空间站单方面切断的通信与远程控制功能是无法恢复的,只能等待对方主动联络。另外这次发射……并非全功率运行。”

总统揉着眉心:“给我数据。”

“数据还未上传。他们似乎有所隐瞒。”

“做些什么。”

“是的,总统先生,我们的行动组已经进驻特里尼蒂公司的波士顿总部……”

“闭嘴!联络时间到了。”总统低喝道,“FBI的心理专家在场吗?”

巴塞罗缪博士按下话筒回复:“我是BAU的行为分析学顾问,先生。”

“很好,我跟他们对话,你告诉我这些兔崽子究竟想要什么,必要的时候,我会拉你加入对谈。”

视频窗口展开,一片漆黑。沉默在蔓延,喘息声清晰可闻,博士能嗅到空气中迷惑、不安、愤怒和恐惧的味道,大人物们如同刚刚被郊狼袭击的羊群,丧失行动的能力,呆滞地立在血腥味的夜色中。美国已经和平太久了,博士做了个深呼吸,喝下冷掉的咖啡。

第一位宇航员出现在屏幕中,接着是第二位、第三位。俄罗斯人、美国人、法国人。男人、男人和女人。戴眼镜的人,不戴眼镜的人。强壮的人,中等身材的人。黑发的人,金发的人。布兰登?巴塞罗缪紧盯画面,捕捉对方每一个微小的动作细节,试图找出三个人之间的某种关键联系。这时,俄国人首先开口了。

<!--PAGE 10-->“是总统先生吗?你好。”左手推一推玳瑁框眼镜,别列斯托夫?平?肖微微点头致意,“来自特里尼蒂γ空间站的问候,先生。”

“我就算了。没心情。”金发的法国宇航员挥了挥手,闭着双眼,继续在空中盘膝慢慢旋转。

美国人笑了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他敬了个似是而非的军礼:“特里尼蒂α空间站的里克?威廉斯向您报道,这儿很高,空气不错,要是循环装置里没有尿臊味就更好了,先生。”

总统的表情显得非常平静:“如果说错的话请打断我。二十分钟前发生在阿拉莫戈多的事情并非误射,你们在与美利坚合众国正面为敌。一位美国公民、NASA宇航员、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一陆战旅上尉连长的儿子,你背叛了自己的国家、民族和父辈,小威廉斯先生,我对你感到非常失望。”

“啊,对不起,愿他老人家能够安息。”美国人轻快地回应道,“那么说说正事儿吧。刚才只是温和地说出‘你好’而已,我本来想毁掉大一点的城市,比如罗斯威尔或者拉斯克鲁塞斯,但我的中俄混血兄弟是个仁慈的家伙,他告诉我《三国演义》里有句话叫作‘先礼后兵’,打招呼的时候要带着微笑才行。瞧,没人死去,皆大欢喜。”

“你们代表谁?”总统双手交握撑起下巴,用阴沉的深灰色眼睛盯着这个三万五千八百公里外的男人。

莫甘娜背对镜头,线条柔和的肩膀起伏不停。里克?威廉斯摆摆手:“看来你们还是没搞明白。我们不代表谁,我们是特里尼蒂,三位一体。我们代表我们自己,总统先生。”

“那让我换个说法。你们想要什么?”总统说。

“很好。”美国宇航员正色道,“九小时四十分之后我们会进行第二次发射,发射功率和照射时间都会增加,你能想象到那会产生什么结果。我们要求美国政府说服其他理事国申请召开联合国紧急特别会议,特里尼蒂将列席会议,十小时的时间用来筹备会议,我想足够了。如果紧急特别会议如期召开,我们将延缓第二次发射,否则,激光会命中一座小型城市,杀死城市中的所有人,所有鸟类、啮齿类和昆虫,对不起,还有猫和狗。我们不会提前告知将攻击哪座城市,也不接受其他任何形式的妥协。”

沉默降临。巴塞罗缪博士观察着三位宇航员的表情与动作,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没有人说话,屏幕上的总统足足静默了一分钟,特里尼蒂的宇航员们也默契地保持安静,似乎想给地球上的人们一点反应时间。

“十个小时后,美国的大部分地区将进入夜晚,你们没法发动攻击!”这时副总统忍不住开口。

肖推了推玳瑁框眼镜,做出回答:“第一点,特里尼蒂空间站位于三万五千八百公里处的地球静止轨道,若具有基本的中学物理知识,你就会发现我们受到地球阴影遮挡的机会微乎其微,白天和夜晚,对太阳能抛面集中器的性能没有影响;第二点,这次发射的目标选择不限于美国本土。我们的激光照射范围覆盖百分之八十五的陆地面积,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类聚居区域。”

<!--PAGE 11-->“所以,这不是针对美国的恐怖主义行动……你们想要更多。”总统的声音很低沉,“召开联合国大会是异想天开的想法,就算以大规模恐怖袭击作为威胁……”

里克?威廉斯打断了他:“根据联合国大会第A/RES/377(V)号决议,安全理事会遇似有威胁和平、破坏和平、侵略行为发生之时,如因常任理事国未能一致同意,而不能行使其维持国际和平及安全之主要责任时,大会则应立即考虑此事,俾得向会员国提出集体办法之妥当建议,倘系破坏和平或侵略行为,俾得建议于必要时使用武力,以维持或恢复国际和平与安全。当时如属闭幕期间,大会得于接获请求后二十四小时内举行紧急特别届会。紧急特别届会之召集应由安全理事会依任何七理事国之表决请求为之,或由联合国过半数会员国请求为之。——七个理事国,听起来没那么难。”

总统猛然推开椅子站了起来:“美国不接受任何恐怖分子的威胁!我要结束通话了,这场闹剧就到此为止!”

威廉斯微笑道:“火种已经点燃,你没法阻止火焰蔓延,总统先生。美国政府对新闻媒体的控制是徒劳的,无数人早已从社交网络上看到阿拉莫戈多毁灭的景象,我们安置的信息炸弹在发射的同时已经引爆,特里尼蒂项目的真实资料将逐步泄露至互联网,这个世界已经知晓我们的名字,现在,他们会意识到我们的力量。你们必须接受要求,因为那是全球性恐慌唯一的抑制剂,没错,这是一个新时代的起始,这是风暴的开端,先生们!”

“我讨厌你用百老汇腔说话。”旋转着的莫甘娜说。

“特别紧急大会召开时,请在有线电视网发布正式新闻,我们会看的。”肖说,“当然,如果你们进行无线电屏蔽的话,别忘了在联合国总部大楼楼顶摆一个二维码,我会让一支摄像头对准曼哈顿的。那么,再见。”

三位宇航员依序消失,画面重归黑暗。

视频会议立刻出现二十四个声音。所有人都在叫嚷,语音系统自动进入讨论模式,耳机里充满咒骂声和催促声,直到总统按下最高优先级的按钮,将其他人全部静音。“闭嘴!”他吼叫着,以盖过战略情报室里嘈杂的噪声,“闭嘴!闭嘴!”重复三遍,他喘息着坐下来,用灰色眼睛扫视所有参会者,“我宣布重新启动‘太空怒火计划’。接入空军太空司令部,我要空军基地在十分钟内完成预备部署,给出详细作战方案。提高威胁预警等级,必要的时候,我会宣布美国本土进入战争状态——这是一场战争!先生们,做你们该做的事情,十分钟后向我汇报,会议到此结束。”

“是的,总统先生。”

巴塞罗缪博士用鼠标点击结束视频对话的按钮,发觉掌心上全是汗水。这时,一个独立对话界面弹出,总统慢慢抬起头,问:“巴塞罗缪博士,FBI对你的评价非常高。现在告诉我,这些人是疯子、妄想狂,还是新纳粹?”

<!--PAGE 12-->博士谨慎地回答道:“我正在看他们的心理测试答卷,仅从刚才的对话来看,他们不是反社会型人格障碍者,行动并非偶然动机和偶**绪驱使的。——话说回来,具有严重人格缺陷的也不可能通过NASA的筛选,先生。”

“废话。”美国总统揉搓眉心,“我现在没空听废话,博士。”

“我的观点没有变,他们的意志非常坚决。你可以赌博,但要做好一败涂地的心理准备,总统先生。”

“我父亲在暴乱时被砍成肉酱,母亲吸毒过量死在布鲁克林的小巷里,我十二岁时因为洗涤工厂的劣质洗涤剂丢掉了视力,六年前,我在大选中失败,因急性酒精中毒被送入医院切除胰脏和半个肝,只有上帝知道我一滴酒都没喝。可我还坐在这里,博士。我是美国总统,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抚摸着自己灰色的眼球,高踞长桌顶端的男人说。

距离第二次发射:九小时二十九分

俄罗斯莫斯科市卢比扬卡广场二号楼地下八层

肖平和他的俄罗斯老伴惴惴不安地坐在沙发上。红色皮沙发上盖着白色绣花沙发巾,茶几上放着瓷茶壶,红漆的柜子上有金色俗气的花边装饰。从走出电梯门的那刻起,他们就有种错乱的感觉,楼道挑高的房顶、红色油漆的地板和褪色的护墙板已经多少年没见过了?赫鲁晓夫时期的旧建筑就是这副模样,脚踩在水泥地板上还会发出空洞的回声,可这明明是现代的莫斯科啊。

他们被士兵们送到这里,一位戴口罩的女医生为他们检查了眼睛和耳鼓膜,为他们递了眼药水,然后端着药盘离开。肖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只能隐约猜到事情跟儿子有关。老妇人投来惊恐的目光,肖平把她的手紧紧攥住,“别怕,阿佳塔,这一定是一场误会。”

这时门锁忽然咔的一响,两位老人同时站了起来。一位身穿白衬衣、深蓝色西装外套和黑皮鞋的斯拉夫男人出现在门口,“肖先生,斯托罗尼克娃女士,请坐。”他的脸上有一道相当惊人的伤口,看起来一颗子弹穿过腮部从鼻翼位置穿出,在嘴角留下深深的伤痕,使他面无表情的时候,都像是在微笑。

“伊万。”没等肖平开口询问,来人指指自己的胸口,“FSB(俄罗斯联邦国家安全局)。”

肖平的耳朵仍在嗡嗡作响,不知不觉提高音量:“我是俄罗斯航天功勋科学家,即使FSB也不能非法逮捕我!”

伊万瞟了他一眼,眼神中不带任何感情。他自顾自开口:

“平?肖,原籍中国山东泰安,火箭专家,二十七岁时由中国国家航天局派遣来到俄罗斯参加质子P2火箭研发工作,后成为中俄空间发展联盟驻俄罗斯特派员,三十四岁时与俄罗斯人阿佳塔?斯托罗尼克娃结婚,四十二岁加入俄罗斯国籍。”

<!--PAGE 13-->“……对。”肖平坐直身体,“我爱中国,也热爱俄罗斯的大地。我选择留在这儿。”

“你们只有一个儿子,别列斯托夫?平?肖,中文名叫作肖,出生于莫斯科国立谢东诺夫医院,今年三十九岁。”

“不对,他……”

“我是说,离三十九岁生日还有两天。”

“对。”

“新西伯利亚国立大学毕业,功勋宇航员,中俄空间发展联盟的首席太空人,远东特里尼蒂项目第一顺位操作者,未婚。”

“对。”

“韦氏智力测试得分一百四十五。心理评估等级优秀,评语是‘非常冷静,具判断力’。”

“对。”

“但并非你们的亲生儿子。”

肖平感到阿佳塔的手颤抖起来。他望着对面的男人,伊万露出毫无表情的笑容。“对。”肖平低下头,“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有天去办事,看见路边的树上停着好多乌鸦,我过去一看,在树丫中间找到一个布包,孩子就在里面睡着。我和阿佳塔有生育困难没有孩子,就抱回家当亲儿子养。因为收养手续有问题,我找到谢东诺夫医学院的朋友办理了出生证明。他长得虽然不像我,但很巧也是蒙古人种,你们不太分辨得出来,这么多年来我们早都忘了这码事。对我来说,他就是我的亲儿子。”

“别列斯托夫知道吗?”

肖平犹豫了一下:“可能知道。这小子聪明,恐怕早就知道了,不过他没挑明,我们自然也就不提。”

伊万的灰蓝眼睛眨也不眨:“他背叛俄罗斯的事情,同中国有关吗?”

“……什么?”

两位老人同时愣住了。没给他们反应时间,伊万说:“特里尼蒂项目失控了,他和两名外国宇航员拒绝接受地面指令,发出恐怖威胁,现在FSB需要别列斯托夫个人电脑里的数据,他设下复杂的SHA-3密码,暴力破解要花去很多时间,所以,现在写下来给我。”

肖平嘴唇颤抖着:“我不知道什么密码。那孩子不可能做出背叛国家的事情!他出生在俄罗斯,身上没有一点儿我的中国血统,他是个爱国的俄罗斯联邦公民!虽然平常话不多,不出任务的时候喜欢一个人闷着,可是绝对不会做坏事!我以父亲的名义发誓!”

“不。”伊万淡淡地回应,“你在说谎。他的住宅在你们住宅的正下方,FSB的特工在你卧室地板上发现了钻孔和布线的痕迹,你最近一批试验材料里有定向拾音设备、微型摄像头、光缆和防探测装置。如果没猜错的话,你早已发现儿子叛国的事实,偷偷在屋里监视他!别列斯托夫的住宅有着完善的反侦测措施,比克里姆林宫的会议室还要严密,可他没想到父亲早就在日光灯灯罩里布下了探头。”

阿佳塔的脸色变得煞白,她抽出手来盯着肖平。一滴汗水沿着老人的鼻翼滑落,肖平慌乱道:“不不,一次航天任务结束返回地面以后,我发现他的精神显得有点不正常,决定偷偷观察他一下,后来他没事,我就把数据全部销毁了。”

<!--PAGE 14-->伊万掏出一包寿百年香烟,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燃,木然地盯着他。

肖平提高声音:“他是无辜的,你们搞错了!”

“密码只有二十四位,就算是旧密码也没关系,我们能根据密匙找出编码规律,缩减计算范围。你有一分钟时间。”伊万吐出一个烟圈,因为嘴角残缺,烟圈的形状并不好看。

“我不知道什么密码。”肖平倔强地梗着脖子。

忽然间伊万的电话响了。楼道里传来无数嘈杂的电子合成音,数十台手机同时响起,所有人的电话被同一个号码拨通。伊万接通电话听了几秒钟,摇了摇头,站起来:“没有时间了。把他们带过来。”

距离第二次发射:八小时二十分二十秒

阿尔及利亚阿德拉尔省提米蒙绿洲

八岁的查奥?阿克宁看完一集动画片,瞧瞧窗外,太阳还没落山。他在地毯上躺了一会儿,把最后一块哈尔瓦点心掰成两半,浇上蜂蜜,吃掉一块,端着另一半走上楼梯。

平坦的楼顶晾晒着彩色条纹床单和爸爸的白色长袍,查奥钻过散发清香气味的衣服,看到妈妈站在矮墙旁边,用他的玩具望远镜眺望着远方。“妈妈!”他跑过去抱住母亲的腰,“爸爸快回家了吗?我们晚餐吃什么?”

“番茄炖羊肉好吗?”妈妈微笑着回应,从他的小托盘里拈起点心,咬了一小口,剩下的塞进查奥嘴里,“如果爸爸不回来的话,我们就去找他,在基地那家摩洛哥餐厅吃番茄炖羊肉,再给你来一大杯你最爱吃的巧克力香草冰激凌。”

“好啊好啊!”孩子笑着,“可今天所有人都没去基地,我们偷偷过去可以的吗?”

妈妈点点头:“我在等爸爸的电话,他一打电话来,我们就开车去基地。”

“那爸爸什么时候打电话来呢?”

“你瞧。”

妈妈把望远镜递给他,指向西方那座赭红色砂岩的山,山顶那些蓝色遮雨棚空****的。“那些观看发射的人已经下山了,他们会回到城里来,到公司总部大楼去开会。爸爸就快打电话来了,因为这个时候基地空无一人,也没人会注意我们离开提米蒙新城。”她说。

“为什么大家要回城来呢?”查奥看到许多车子正从山的方向驶向城市,临时道路上扬着金红色的烟尘。

“因为发射取消了呀。疏散命令还没有撤销,他们不能到基地去。”

“为什么发射取消了呢?”

“因为……你爸爸会告诉你的。”电话响了起来,妈妈接通电话,听了几分钟,冲小查奥点点头,“好了,出发!”

“耶!巧克力香草冰激凌!”孩子跳跃起来,一溜烟冲下楼梯,将亚麻外套披在身上,挎好帆布包,换上皮凉鞋。门外停着的雪铁龙电动汽车已经提前开启空调,发热装置吹出了轻柔的暖风,妈妈拉开车门让查奥坐在副驾驶位置,替他系好安全带:“先睡一会儿吧,到了我就叫你。”

<!--PAGE 15-->“我不困!我会替妈妈指路的,我认识去基地的路!……再说你也不给我唱摇篮曲。”尽管小查奥如此保证,车子刚一驶上平坦的公路,他就在暖风和玛莲?法莫的歌声中沉沉睡去,一觉醒来,窗外已经一片漆黑,白色LED车灯劈开夜色,前方能隐约看见基地信号塔的红色闪光。

“咣当!”汽车碾过什么东西高高地弹起来,又重重落地,彻底驱走了查奥的睡意。他打了个呵欠,扒着座位向后望:“妈妈,是不是撞到兔子或者沙鼠了?”

妈妈的声音显得有点严厉:“别乱看,好好坐着。”

查奥缩起身子,偷偷观察外面。车灯光柱的边缘出现了两截黑漆漆的东西,查奥以为那是有人丢弃在路上的木头或者沙袋,妈妈猛地转动方向盘,轮胎发出吱吱的呻吟声,车子画出S形的曲线躲过了障碍物,小查奥转头去看,发现险些被车轮轧住的黑东西长着手和脚,如玩坏的娃娃一样摊在路上。

“妈妈……”他小声说。妈妈没有回答。

前方变得明亮起来,一辆厢型车斜停在路边熊熊燃烧,有个男人跪在车门处,上半身已烧成焦炭,下半身沾满暗褐色的沙子,冒着热腾腾的蒸汽。雪铁龙左侧车轮碾着路基下的粗沙,剧烈颠簸着,与厢型车擦身而过,查奥惊叫一声低下头,感到火舌从玻璃上舔舐而过。“妈妈!”他带着哭腔喊。

“别怕,马上就到基地了,爸爸在那里等我们。”紧握着方向盘的女人挤出一个微笑。电动机的嗡嗡声变得尖锐起来,雪铁龙轿车提高速度,将几辆着火的车子和凌乱的尸体甩在后面。基地警戒区的铁丝网出现在前方,但电动大门已经倒下,探照灯也没有工作。“咚咚!”电动车轧过铁门,两只轮胎同时被锋利的断茬划破,妈妈用力控制着方向盘,车内响起刺耳蜂鸣声,那是胎压警报与ESP启动警报在工作的缘故。“嘎吱吱吱……”小车在布满浮沙的路上左右扭动,如惊慌的蛇在沙漠中高速游移,查奥用力抓紧窗子上方的拉手,闭上眼睛尖叫。

“好了好了,查尼,没事了。”一只汗津津的、冰凉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将查奥从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中拯救出来。雪铁龙横在基地正门口,留下数十米长的蜿蜒的刹车痕。妈妈将查奥拉下车,走向基地大门,那扇供员工日常通行的自动门只关了一半,警示系统嘀嘀作响,妈妈让表情呆滞的小查奥躲在背后,自己从长风衣口袋里掏出一支手枪。

“妈妈?”孩子喃喃地说。

妈妈竖起手指做了个嘘的手势,左手拨通电话,右手平举手枪,慢慢走进大门。电话接通了,听筒里传出短促而有力的冲锋枪射击声,夹杂着男人濒死的呼喊:“佐薇!没想到护卫队这么早就回来了,搞得有点仓促,不过……”九毫米手枪射击的爆破音响了三声,“……不过已经压制住了,你们沿右侧通道进来,在中央控制室会合。……查奥还好吧?”

<!--PAGE 16-->“他吓坏了,不过我想没事。”

妈妈拽着孩子走进基地,穿过灯光幽暗的通道,不锈钢地板沾上血迹变得光滑无比,查奥好几次差点摔倒在尸体旁边。仍温热的尸体身穿黑色制服,肩章上画着高昂着头的单峰驼,查奥认得这个标识,甚至能认出几个男人的脸。他们是基地保卫队的成员,法国南部沙漠保安公司的雇佣兵,爸爸的同事,曾经亲切地摸着他的头叫他“Petit Chaau”(法语“小骆驼”)的叔叔们。

现在他们死了。

被爸爸杀死了。

两个人进入中央控制室的时候,最后一个敌人刚刚被击毙,一颗九毫米帕拉布鲁姆子弹掀开了他的半边头盖骨,粉红色的血顺着鼻尖滴下,这男人以怪异的姿势趴在指令席上,仿佛正在保护某个隐形的科学家。屋子中间站着十几个男人,看见孩子进来,他们纷纷收起枪支,转过身擦拭脸上的污迹与血。

“查尼!”爸爸从人群中间走出来,像老鹰一样张开臂膀,“没事了,我们马上就会开启基地的自动防御系统,这里安全了。你可以像回家一样安心,等我洗漱一下,咱们去摩洛哥餐厅吃沙拉、塔吉和手抓饭好不好?”

查奥瞧着眼前陌生的男人,并不觉得这个浑身散发硝烟和鲜血气味的人是自己的爸爸。“我答应他吃番茄炖羊肉的。”妈妈用手揽住孩子的肩膀,说,“还有巧克力香草冰激凌。”

“好啊,巧克力和香草一样来一杯!”爸爸笑了起来,抓起查奥的手走向大厅门口,“不怕肚子痛吗?”

查奥有点躲闪地放慢步子,但还是抬起头回答:“是巧克力香草,不是巧克力和香草。……爸爸,为什么要杀人?”

“有这种口味的吗?一个冰激凌球有两种口味?”

“不是!是巧克力香草本来就在一起的口味!”

父子俩在怪异的谈话中走出门,留在控制室的男人们与屋里唯一的女人拥抱问好。“埃里克森和本牺牲了。”男人们沉痛地汇报,“还有斯宾塞,他负责守卫警戒区大门,南部沙漠公司的车队一出现他就在对讲机里做出汇报,但马上就被对方的神射手爆了头。巴蒂斯塔的肚子中了两枪,估计撑不过今晚,盖诺的腿被枪榴弹炸断了,两条腿。对方死了三十个人,因为我们抢先控制了一小部分的自动机枪,在外围占了点便宜。”

“组织不会忘记他们的。”女人说,“天上的情况怎么样?为了安全起见,我一直没有上网。”

一个耳朵被流弹撕破的男人不顾满面流血,兴奋道:“他们如约进行发射了!网络已经快爆炸了,所有人都在疯传那次攻击的视频,还没有国家公开发表声明,但他们已经成功了,这太棒了,佐薇!”

女人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手抚胸脯:“七年了,就为今天……我们去餐厅吧,今晚需要庆祝一下。”

<!--PAGE 17-->“那么要不要按照规矩……”有人试探性开口,立刻被身边人捂住嘴巴,“你胡说什么,有孩子在啊!”

女人笑了:“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我们的孩子了。这栋建筑物已经被自然接管,我们无须再伪装文明了,同志们。”她一边向外走,一边褪去身上的风衣、绒衣、长裤和皮鞋,露出没有穿内衣的洁白胴体,最后解开束发的卡子,让红色长发垂了下来。“……餐厅见。”

**女人消失在冰冷的钢铁通道中。

距离第二次发射:五小时四十七分四秒

地球静止轨道特里尼蒂β空间站控制室

莫甘娜?科蒂准备吃点东西,每当心慌意乱的时候她总想吃东西,食物能缓解紧张,尤其是在她的太空瑜伽失去作用的时候。

舱内放着一首柔和的歌,温柔的女声轻轻唱着“Dodo, lenfant do,lenfant dorira bien vite”。她一边听歌,一边把一袋脱水菠菜插在料理台上,泵入五十毫升的水,飘浮在旁边,耐着性子看袋子里的绿色蔬菜一点一点地膨胀起来。咀嚼着淡而无味的菠菜,她给自己准备了一份奶酪通心粉、一小盒布丁和一袋混合果汁。“想吃巧克力香草冰激凌。”她把那些食物丢向舱底,慢悠悠地飘过去,一边瞧着脚下的地球,一边用牙咬开布丁盒。湛蓝的地球镶嵌在观察窗中央,显得遥远而寒冷,窗子旁边贴着几张照片,最显眼是三名宇航员在中国太空中心受训时的合照,照片上美国人搂着法国女人开怀大笑,别列斯托夫?肖站在旁边,望着镜头外的什么地方。

“莫甘娜。”通信屏幕亮起来,肖那张缺乏表情的脸出现在上面,“打扰你吃饭了,不过我想确认一下β空间站的情况。”

“还好。”法国女人瞟了一眼综合信息屏,所有数值都在绿色范围之内,“我有点累。”

肖用左手扶正眼镜,由于缺乏重力,眼镜与鼻梁的相对位置总显得有点别扭。“几分钟以前信号被切断了,我没有在电视和网络中看到官方的回应,除了那些‘强烈谴责’。”他用指关节嗒嗒地敲击着控制面板,看来在思考什么事情,“我猜美国人要赌一把了,注意安全,按计划来,莫甘娜。”

“我明白。”莫甘娜伸长手臂按下几个按钮,空间站某处传来轻微的振动,“只要你编写的自动化程序没问题,我们应该是安全的,对吧?……我只是对某些事情不太确定。”她将飞向舱壁的布丁捞了回来,舀了一勺放进口中,“说点让我好受点的话吧,肖。”

“我对程序有信心,但并不了解对方的底牌。冷战之后美国停滞了多年的太空军备计划究竟重新部署到什么程度,没人知道。撑过这一关,我们就成功了大半,如今能做的并不多,只有祈祷。”

<!--PAGE 18-->“我不祈祷。我是自然主义者。”莫甘娜说。

“我也不。修辞手法而已。”

“你真无趣,肖。”

“接受批评,但很难改正。”

“很难?”

“如果我们能活下来,将会有大把时间用来消磨。到时候我会尽量变得有趣一点。定时联络的时候再见,莫甘娜。”

女人用湛蓝的眼珠盯着屏幕上的黑发男人:“等一下,我……”话音未落,肖就切断了通话。“……我可能没法做到那样的事情。”她喃喃地说道,用颤抖的右手举起布丁,她需要食物,更需要食物里加入的镇静药剂,她的神经已经紧张得太久,如同一根绷得太紧的弦,随时可能会裂断。

她吞下布丁,左手推动控制台上的手柄,屏幕上出现一片金黄的沙漠,沙漠中心的建筑闪闪发光。“你在吗?……有时候我会想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有办法补救的话,你说,还来得及吗?杀人这种事情,毕竟是无法饶恕的罪啊。”莫甘娜对遥远的画面柔声说道。

当然,无人回应。

歌儿还在响着“Dodo,lenfant do, lenfant dorira bient?t”。

距离第二次发射:五小时九分一秒

大西洋上空美国空军AMC-XII远程运输机编号60-752A

布兰登?巴塞罗缪博士面前的咖啡洒了一半。这种最新型的运输机并非令人舒适的交通工具,亚音速巡航时的噪声震耳欲聋。博士坐在空****的机舱里,这趟航班的乘客只有四名随行人员,加上他自己。“不要将我排除在外!”老人冲着麦克风吼着,“我说,不要将我排除在外!我明白总统决定发动攻击,但起码让我进入参谋组中,我能帮得上忙!”

耳机里传来总统安全事务助理自鸣得意的声音:“恐怕我做不到,‘太空怒火计划’的保密级别……”

“听着,我花了几个小时分析三个太空人的心理测试报告,看了肯尼迪航天中心提供的大量视频资料,现在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们!”巴塞罗缪博士用黏糊糊的手指戳着被咖啡溅湿的电脑屏幕,“告诉总统,在关键时刻做出的判断很可能是盲目的,我需要成为美国联邦政府的决策参谋!”

对面的人安静了一会儿。“总统先生同意了。你很幸运,博士,绝大多数美国人并不知道我们的太空实力,你会目睹一场高烈度而短暂的战争。”安全事务助理得意扬扬地说,“一切结束之后,我们会对外发布‘太空怒火’的部分细节,宣告美利坚合众国拥有制天权,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机会了,不是吗?”

博士单方面中断通话。屏幕上跳出请求窗口,白宫战略情报室再次出现在眼前,屋里的人明显减少了,来自空军基地的远程画面占据了一半的信息窗口。一位身穿蓝色制服、头戴黑色贝雷帽的军官正在对作战计划进行最后确认,巴塞罗缪博士认出了他的肩章:一位从未出现在大众视线中的四星上将。博士明白这就是美国空军太空司令部的最高指挥官,整个地球上最神秘军事力量的统帅。

<!--PAGE 19-->“……轨道高度三万六千公里,超出大部分武器的打击范围。装备在F35E上的TLS空基反卫星导弹最大射高是二千一百公里,而地基的‘黑鼬鼠’则是一千公里,距离特里尼蒂α空间站还很遥远。至于地基激光反卫星系统,只能对三百公里以下的低轨道卫星产生威胁。”四星上将指点着轨道图讲解道。从图上看三座特里尼蒂空间站构成赤道面上的等边三角形,地球是三角形中心一个小小的圆,“……而我们大多数的攻击卫星都在四千公里以下的轨道运行,只有部分型号能够发动有效打击。最可靠的力量是运行在同步轨道的四颗‘殉道者’攻击卫星,以及三千二百公里高轨道的十四颗‘雷鹰’远程攻击卫星。两个小时前,所有的‘殉道者’与‘雷鹰’已完成系统激活及试点火,状态完好,随时可以发动攻击。如果将攻击时间延迟到二十四小时后,我还可以让五颗卫星变轨加入攻击行列。另外,一枚‘德尔塔九号’运载火箭正在运往卡纳维拉尔角的途中,它携带了十枚反卫星拦截器,能够进行三万公里以上的深空作战,不过发射准备需要两天时间,毕竟‘太空怒火’这个项目停滞已久……”

<!--PAGE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