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 2)

李川依然坐在那个角落里。刚才发生的一幕,于他而言,不啻于惊雷在耳边炸响。

在很多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问过自己,为什么心里总是念念不忘着盼兮的身影。她是漂亮,可学校里也不是没有其他漂亮女生。而且她与李川甚少交流,她坐在明净窗下,李川几年如一日地蹲在角落里,除了上次放学后的聊天之外,彼此之间几乎没有联系。但是,李川看到深秋垂柳时会想到她,看到满天雨幕时会想到她,每一个难眠的夜里睁开眼睛,也会在黑暗中依稀看到她朦胧的脸。

李川觉得对她有种难以名状的熟悉感,好像在哪里遇见过她,但记忆苍白,无从寻觅。

他也知道自己很难靠近她。他是这个贵族学校里的异类,为了负担昂贵的学费,他不得不节衣缩食,看上去像误入天鹅湖的土鸭子。而鸭子是永远不会靠近天鹅女王的皇座的。

但是当凯文深情地向盼兮表白时,他还是忍不住地忐忑不安,仿佛盼兮一旦点头,自己就会失去一些很珍贵的东西。那天,他看到盼兮上了凯文的车,心中却仍抱着幻想,像泡沫一样,美好而脆弱。他不想这个泡沫轻易破碎。

现在大厅里恢复了热闹的景象。凯文开放了别墅的游泳池、电影院和网球场,大家都玩得很开心,笑声此起彼伏。李川却没了兴致,他向四周看了几眼,抓过两块方巾,把身边两个盘子上的龙虾包住,塞进口袋,然后慢慢走出大厅。不同于盼兮离开时的万众瞩目,他离开时根本没人注意到,好像他从不曾存在。

他骑上车,出了小区。此时夜色正好,凉风阵阵,城内万家灯火,城市边缘还亮起了准备升空的红色灯柱。他看向夜空,六个低垂的月亮灿然生辉,占据着整个夜幕。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反射着光芒,使河面弥漫的水汽也在发光,如同天上的彩带。李川便沿河而行,车轮辘辘,跟此起彼伏的虫鸣声互相呼应。

行不多久,李川看见了河边也有一条卵石小道,他的掌心不自觉地痒了起来。见四周无人,他停下车,抠出几块卵石,甩手一扔,石子有了灵性般在河面上跳动。河面不窄,约有二十几米,李川看着石子点出的波纹,视线一直跟到河对岸。

那里有一个白色的人影,双手抱膝坐着,下巴枕在膝盖上,似乎在想什么。

李川心里咯噔一下,他以为盼兮离开凯文家后会回家的,可是,她现在坐在对岸,像一株哀伤低迷的百合。那边的盼兮也留意到了越河而来的石子,抬起头,在长长的河的对面,与李川对视了一眼。然后她低下头,四下里摸索,也找到了石子,以同样的手势将石子甩出。可是河面上只出现了一圈涟漪,那石子触水即沉。

“你要选好的石子。”李川冲她大声叫道,声音越过了光影轮转的河面,“要圆形的,或扁平的,那样最好。”

盼兮应了一声,然后更加仔细地找,终于找到了几颗形状合适的石子。她再次甩手,石子在河面上起伏数次,穿过了河中间,然后无力地沉了下去。李川摇摇头,右手猛一使劲,一颗石子打着水漂到了对岸,停在盼兮脚下。盼兮把石子拾起,耳中听到了李川喊来的声音:“你的力道要使对,而且角度要准,最好让石子与水面第一次接触时呈二十度。”她抬起头,对面光影弥漫中的少年有些模糊,看不清脸庞,但她知道教她打水漂的是李川,可此时的李川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不像她印象中那个永远闷在角落里的沉默少年。

盼兮收回心思,按照李川的指点,把石子斜甩出去。石子仿佛拧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迅速在水面跳跃,在离岸只有几米的地方沉了下去。她露出笑容,难受的情绪似乎淡了一些。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两个人在对岸彼此扔石子打水漂,李川的技术要好得多,总是能让石子漂到盼兮脚下,而盼兮只是偶尔才可以办到。但每次她打的水漂很远时,她都会笑。

后来,盼兮的手累了,手臂上酸酸麻麻,就停了下来,沿着河岸向东走去。李川拍拍手,也推起自行车向东走,与对面的盼兮保持同样的步调。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加上河面渐起风声,只有靠喊才能让对方听见,所以两个人都保持着沉默。

六个满月当空悬照,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将他们的影子照得很淡。李川低下头,仔细看,才看见自己的六个影子,它们以李川为中心,四散开来,如同淡影之花,李川走到哪里,它便盛开到哪里。前方不多远是一座白色的桥,他们各自走着,走到分别的十字路口。在路口的两头,他们无声地打了个招呼,然后转身离开,去向各自的家。

走了几步,李川忍不住回头,他看到盼兮的背影——那么美好的背影。

他呆呆地看着,靠着车,两手伸进上衣口袋,眼神迷蒙。他的心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攥住了一样,挤压得几乎没有呼吸,一个念头像野兽一般咆哮,在他胸膛里回**。但是,他只是安静地站着,看着他心爱的姑娘,白裙如雪,身影婉约,看着她路过一家又一家店铺,仿佛夜的精灵一般,渐行渐远,消失在远处的十字路口。

李川雕像一样站着,半晌,轻轻叹了口气,骑上自行车,慢慢向家的方向骑去。

远处,一声钟声猛地敲响,回**在城市的每个角落,也回**在李川的耳旁。他浑身一震,突然急转车头,脚下加劲,向盼兮消失的那个十字路口骑去。

这是命运的十字路口。很多年以后,在李川生命的最后一刻,那时,他独自坐在暗黑的屋子里,手握染血的黄金长剑。外面是无数带着枪械的军官和士兵,他们密密麻麻地跪在屋子周围,沉默如石像。那个时候,李川心里一片空明,联盟与帝国的纷争再也不能扰乱他,他所想的,便是眼前这一刻。他想,如果当时他没有这样做,他只是看着盼兮离开,他只是轻轻叹一口气,那么他的人生会变成另外的什么样子,这个星际的历史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往事不曾被更改,“如果”也不会出现在史书中。此时的李川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飞快地骑过石桥,穿过十字路口,追上了慢慢低头行走的盼兮,在她身边停下了。

“这么晚了,你家也不近。”他说,“我骑车载你回去吧。”

“这自行车是哪儿来的?”盼兮轻轻晃着小腿,问,“现在应该不产自行车了吧,很早以前,轻轨离子动能车就已经取代它了。”

李川小心掌着车头,努力不让车颠簸:“这是我自己做出来的,网上有机械原理图,老汤姆那里有很多材料,用焊接技术做出骨架,其他的就好办了。”

盼兮不由仰起头去看载她的少年,但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她由衷地说:“你真厉害,这花了你不少时间吧?”

“是啊,一个暑假,我整天都在家里忙这个。”

盼兮轻声说:“我要是整整两个月做这个,我爸爸非骂死我不可……你爸爸妈妈呢,他们责怪你没有?”

李川的语气明显低沉下来了,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我没有爸妈了,我小时候,他们和我两个哥哥都在一场意外中去世了。我一个人住,没有人责怪我。”

“对不起,我不知道……”盼兮不曾料到李川的身世,愧疚地道。

“没事没事,这么多年都过了,早就不放在心里了。一个人过也挺好。”

盼兮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你的生活是怎么维持的,而且,圣辉的学费很贵……”

“我有一笔抚恤金,这算是我爸妈他们唯一留给我的了。以前我在收容院里读书,但是……但是我不喜欢那里,每次看见别的同龄人,我都会想起我爸妈和哥哥……所以我自己出来了,用抚恤金负担学费。当然这还不够,我平时自己打工挣些钱,老汤姆人很好,所有需要监护人签的字都是他帮的我,还有家长会什么的。”

盼兮转过头,想看看他的表情,但是被浓浓的夜色和他结实的背脊挡住了视线,她看不见。她觉得自己从不曾了解这个同学,她有些替他感到难过。难过的时候,盼兮总会下意识地抚摸脖子上的红色细线。

“对了,你今天怎么不答应凯文……”话刚一出口,李川就后悔了,他暗自懊恼,干嘛要提这个茬。可是话已出口,他还是犹豫地补充道:“我觉得他挺好的。”

“是啊,凯文很好,人英俊,有风度,家里又有钱,所有的女孩子都会喜欢他的。”盼兮俨然认真想了想,“其实我对他也很有好感,可是,他不应该把我比作成礼物的,而且……”

李川没有听清“而且”后面的话,他只感觉自己的心慢慢冷了下去。之前他还感到庆幸,庆幸盼兮并不像其他女孩子一样,正是这份庆幸给了他勇气来载她。但其实,她是喜欢凯文的,对啊,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女孩子不喜欢凯文呢?

于是李川沉默了。他很想找点话来讲,可是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闷头骑车。他一沉默,盼兮也就不说话了,一下一下地晃动小腿,不知在想什么。

这份沉默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就到盼兮家了。她的家在城西,属于商业繁华区,附近有很大的商业中心。盼兮从车座上下来,掠了掠被夜风撩乱的发丝,说:“谢谢你了。”李川摆摆手,示意举手之劳。他转头向盼兮的家看去,这是一座典型的中产家庭住处,两层建筑,在初寒星上很常见。李川的视线被一株迎风摇曳的小桦树吸引了,它被种在花园中心,树枝上挂满了风铃。晚风一起,满树清脆悦耳的轻响。

“这棵树很漂亮啊。”李川赞叹说。

盼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笑了笑:“谢谢……那是我种的,为了纪念一个男孩,他是我的朋友。”

“你那个朋友要是知道你这么花心思纪念他,他一定会很开心的。”李川心里有些失落,但表面上,他还是做出了无所谓的样子。

盼兮朝小桦树凝视了几秒,低下头:“但愿他会开心吧,可是他永远不会知道了……他已经死了。”盼兮语气低落,不再多说,转身向家门走去,可是走了几步,她停下了,仰头看着她家的窗户。

李川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窗帘上映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个似乎掩面发抖,另一个则暴躁地走来走去,偶尔停下来伸手指着对方,在说些什么。隔得远了,李川听不清,但他能从风中飘来的模糊声音中感受到其中的暴戾。他终于明白今天盼兮的心情为什么很低落了,离开凯文的家后她都不愿意回家,他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是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他僵硬地站在那里。

“我不想回家。”盼兮后退了一步,脸上带着淡淡的哀伤的笑,“他们总是这样吵,什么都吵……你带我去别的地方吧,安静一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