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泽川连喝了好几口水，才冷静下来。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需要调整一下。

首先，是法院指派给自己的监护机器人LW31似乎不是一个正常的机器人，而是一个机器——人。他与机器人接触甚少，最初LW31的异常行为只是让他觉得背后受到程序操控，并不以为然。

其次，疆域公司为了LW31布下了一张巨大的网络。而且七星级项目……乖乖，以疆域公司的财力，七星级项目的投入，完全可以颠覆几个国家了。而毫无疑问，自己也在这张网里面。

再次，LW31被抓走了，现在法院再指派的监管机器人也被翳给吃掉了，成了它身体里的一部分。如果自己再去法院申请的话——不，不可能，法院一定会认为他恶意抵触监管，自己肯定要再进监狱了。

“老天！”他喃喃道，“这都些什么事啊，搞得跟电视剧似的！”

但抱怨过后，他仔细想想，发现所有的矛头都指向那个一脸精英气质的西装男人——顾如凯！

所以，现在无论于情于理，于自救还是于泄私愤，都要把LW31救出来。

他决定给姬安打电话——这个时候，没有比姬安更合适帮他的人了，而且，还可以在姬安面前揭开顾如凯的丑恶面目。至于佳璇，等他解决完一切之后再漫不经心地把一切告诉佳璇，一定会让她对自己刮目相看。

事情进展得比较顺利——在他跟姬安说了顾如凯做的非法实验过后，姬安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要怎么帮你？”

陈泽川激动地跳起来，想了一会儿，说：“你不是顾如凯的助理吗？我想，在他的电脑里面，一定有‘神域’计划的资料，我想去看看。”

姬安点头答应了。

说干就干，陈泽川一路来到疆域公司总部。姬安果然在门口等他，带他来到顾如凯的办公室，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才低声说了顾如凯的电脑密码，告诫道：“进去吧，我替你望风。”

陈泽川感激地看着她，说了声谢谢，便推门而入。

“哎……”姬安突然叫住了他。

他回头，问：“怎么了？”

姬安欲言又止，最后摇摇头，“进去吧，快来人了。”

陈泽川点点头，蹑手蹑脚地走到顾如凯的办公室里，打开电脑，把姬安给他的密码输了进去。

不正确。

他挠了挠头，又输入了一遍，依然是密码错误。

“好像不对呀，”他站起来，回头看向办公室门口，“安安，是不是记错了？”

他突然愣住了。

办公室门口已经没有姬安了，只有一个一脸精英气质的西装男人。

“你要密码吗，”顾如凯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我可以告诉你。”

“你——安安呢？”

“她把你带到这里来，就下班了。”

陈泽川一颗心沉到谷底，刚开始他还没反应过来，不相信姬安会背叛他。但现在，顾如凯撕破了他的幻想。是啊，如果不是一早就打算把他出卖给顾如凯，以姬安的性子，肯定不会轻易答应这么危险的事情。而且刚刚进门时，姬安欲言又止，似乎还带着歉意。

“你不要想多，”顾如凯笑道，“女人嘛，谈恋爱时都是傻子。而且，你以为我做‘神域’计划这么久，她会一点儿都不知情吗？”

陈泽川垂头丧气，颓然道：“好吧，我认栽了，私闯你的办公室。你报警吧。”

“报警？”顾如凯说，“我才不会把你送到警局去。你不是想见LW31吗，我带你去见它。”

陈泽川警惕地看着他，“你会这么好心？不，你把LW31带过来。”

“你以为我是在邀请你吗？”顾如凯冷笑道，侧过身，一个金属人影从他背后走了出来。

“先生，好久不见。”LJ999走过来，俯视着陈泽川，“脖子还疼吗？”

陈泽川后退两步，但直到被LJ999逼到无路可退，才道：“不……不疼，你要干什么？”

“那就再疼一下吧。”LJ999以手为刀砍在陈泽川的脖子上。

陈泽川眼前一黑。

再醒过来时，陈泽川发现整个世界都在晃动。好几秒之后，他才明白过来，是自己被扛在了LJ999肩上，正随着它的走动而上下起伏。

LJ999正走在一间广阔的实验厅里。周围除了顾如凯一个人都没有，全是奇形怪状的仪器。一台台串联的电脑，巨大的货柜，圆形分析仪，动量测试仪……而一切的中心，是一个透明的玻璃屋子。

屋子中间，是一个孤独的机器人。

“LW31！”陈泽川大声喊道。

但屋子里机器人纹丝不动，似乎还有些忧愁，支着脑袋，状若发呆。

陈泽川使劲挣扎，嗷嗷大叫：“你们把它怎么了？它怎么看不到我，怎么听不到我声音？你们是不是挖了它的眼睛，是不是在它耳朵里灌了硫酸？你们这群恶魔！”

“这是单向玻璃，只能从外面看里面，它当然看不见你。”顾如凯说，“为了观测，自然也要把隔音效果做好。再说，谁有闲心去挖机器人的眼睛呢？”

陈泽川这才冷静下来。LJ999也停了下来，看着顾如凯上前打开玻璃屋子，把LW31带出来。

“是我要去做实验了吗？”LW31垂着头跟他走出来，声音里有几分苍凉和无奈，“但我请求您，不要伤害鼓鼓。”

这时，它看到了刚刚被LJ999放下来的陈泽川。

它大声喊道：“先生！”

陈泽川说：“LW31!”

LW31说：“先生，你怎么来了？”

陈泽川说：“我还不是为了找你来了！你个铁疙瘩，一声不响地就不见了。你消失了是小事，可别影响我通过评估啊。走，回家去！”

LW31说：“走！”

陈泽川看着冷笑的顾如凯和沉默森冷的LJ999，又回头说：“现在还走不了。哎呀，LW31，你好像瘦了啊。”

LW31说：“是吧，这阵子我吃的苦可不少啊。”

陈泽川说：“啊呸呸呸，你一个机器人怎么会瘦呢？你看，我才是真瘦了。”

LW31问：“对了，你跟佳璇小姐的事情怎么样了？”

陈泽川说：“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来来来，坐下说。佳璇后来来找我了，我们谈理想、谈人生，谈到华灯初上，特别浪漫。”

LW31由衷地说：“恭喜你呀，先生。”

陈泽川脸一红，说：“说起来，我还误会了你呢。我刚开始还以为佳璇半夜让你去她房间，是喜欢上你了……”

LW31疑惑道：“你真的这样误会了？不可能啊，先生你英俊帅气，佳璇小姐瞎了眼才会不喜欢你！”

陈泽川说：“你还是这么会说话！哈哈哈哈哈哈！”

……

顾如凯一直看着他们这么旁若无人地聊天。快到凌晨了，实验厅里的研究员早就下班了，本来还有些值班的员工，但在顾如凯的特意安排下也走得干干净净。这样彻底地清场，都是为了接下来的重要行动。

“哎哎哎，有没有水啊，来点水。”陈泽川边说边举手，不耐烦地环顾四周，才从与LW31久别重逢的喜悦中清醒过来。

“说完了？”顾如凯说，“说完就走吧。”

在LJ999的威慑之下，他们鱼贯走入大厅东北角的甬道，幽寂的光线将他们逐一吞没。顾如凯在前带路，LJ999在后压阵，四个人走进电梯，一路下降，来到地底深处的操作间。

克雷格依然在无影灯下忙碌着。

“准备好没有？”顾如凯问。

克雷格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里依旧布满血丝，但血丝之下是岩浆般涌动的狂热和喜悦。“早就准备好了！”他连忙点头，说，“操作台，手术刀，麻醉剂，都准备好了。我们开始吧。”

顾如凯点点头，“开始吧。”

陈泽川悄悄把头凑到LW31耳侧，问道：“他们是要干什么啊？”

“他们要把我的芯片跟人类大脑连接在一起……”LW31苦恼地说，“这种实验，简直反人类，机器人和人类都无法承受。”

“那祝你好运。”陈泽川长叹道。

“先生你怎么这么没义气？”

陈泽川指了指阴森森的LJ999，说：“你看，有这个家伙在，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一路上不停挣扎，它差点把我的手扭断。”

“嗯，它昨天也差点儿把我的脖子扭断。”

“你说，”陈泽川突然悄悄说，“要是我们联手，有没有战胜它的可能？”

LW31眼睛一亮，“说不定啊！我们试试吧。”

两人满心鼓舞地看向LJ999，LJ999仿佛感应到了，转过头来看着他俩。只这眼神交锋的一秒钟，陈泽川和LW31就败下阵来，缩回目光。陈泽川拍拍LW31的肩膀说：“去吧，我会为你祝福的。”

克雷格正要伸手把关着鼓鼓的营养箱打开，却被顾如凯止住了。

“怎么了？”克雷格问。

“我改变主意了，这个小男孩虽然是LW31的主人，但毕竟脑上长了瘤，不安全因素太多。这个人，”顾如凯指着陈泽川，说，“健康，又是LW31形成感情过程中的重要参与者，更适合一点。”

克雷格一拍脑门，连声称是，道：“我怎么没想到呢！”

陈泽川连忙摇头，说：“不不不，你们弄错了，我跟它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还在被监管——喂，你干什么，你放我下来！喂喂喂，别脱我鞋子！”

LJ999丝毫不管，把陈泽川放在操作台上，手脚系上皮扣，固定好了之后，把他的鞋子给脱了。这双鞋脏兮兮的，还沾染着从下水道里带出来的污泥。但LJ999毫不在意，把鞋子扔在一边。突然，它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又向鞋子走过去。

这边，顾如凯已经把镇定剂调好了，问道：“这个实验的风险很高，为了以防万一，你最后还有什么想说的？”

陈泽川满脸通红，“你最好祈祷这个实验别成功，要是成功了，我一定让你肠子都悔青！”

顾如凯点点头，戴上了手套，操作着仪器。一根针管移到了陈泽川的眼珠子前，无影灯下，针尖上冷锋流转，陈泽川吓得闭上了眼睛。

“祈祷吧。”顾如凯说完，把手放在了按钮上。

这时，不远处的LJ999突然说道：“不对劲。”

“怎么了？”

LJ999手里拿着从陈泽川脚上脱下的鞋子，仔细端详。它突然一伸手，撕开鞋底的气垫，两个指头捏着一块小小的金属片。它只看了一眼，转头对顾如凯道：“他脚下安装了跟踪器。”

顾如凯转而目视陈泽川，寒声道：“你还有同伙？”

LW31闻言惊喜道：“先生，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没有准备就过来！”

陈泽川却是一脸迷茫，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啊……”

话音未落，幽暗的地底下，突然传来了一声沉闷的撞击。

“轰！”

众人左右四顾。

“轰隆隆！”

一阵类似火车进隧道的声音响起，而后，这个深埋在地底的实验室的墙壁被破开，灰尘纷飞中，一个丑陋而巨大的金属脑袋钻了出来。它张嘴大吼，嘴里镶嵌拼凑的铁片锋棱如同利齿一样寒光凛凛。

“翳！”陈泽川像是见到了老朋友一样喊出声来。

“仇恨者。”顾如凯嘴里冷冷吐出几个字。

“咔咔咔……”LJ999面不改色，但身体里响起元件急速运转的声音。

翳在黑暗里追逐着微弱的信号。

地下管道是它的世界，腥臭，肮脏，潮湿，它庞大的身躯为了适应这个管道世界而变成了细长型，蛇一般嗅着信号，不停穿梭。

终于，它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那个姓顾的男人！

该死该死该死！

它在管道里颤抖着，浑身所有的芯片都在发出同一个指示——冲出去，杀了他！

但它一一说服了这些芯片，让它们稍安勿躁，现在还不是发泄仇恨的时候。真正要报复的不是顾如凯一个人，而是整个“神域”计划。

于是它继续蛰伏，缓缓地跟随着信号。

当顾如凯和LJ999带着陈泽川离开疆域公司园区，开车来到这个位于城市北角的大型废弃工厂群下的实验厅，再下电梯来到地底操作室时，他们浑不知道，在他们脚底下，正有一个庞然大物也在随之移动。

所幸，要支撑如此繁荣快速的城市运转，地底管道也相应地修建得规模庞大，四通八达，无论哪里都有通道供翳穿梭。尤其是在地底挖得这么深的操作室，废弃物也会由管道运走。

翳就是顺着这条管道，把自己的身体像挤牙膏一样一节一节挤进去，再组装，然后冲了出来。

“我要，”它巨大的头颅左右晃动，周遭一切尽入眼中，没错，所有它恨的人都在，“把你们全部，杀了！”

在翳冲出来的一瞬间，顾如凯的眼角一阵抽搐，几乎没有犹豫，一把解开LW31身上的皮扣，低喝道：“跟我走！”

“我不！”LW31说。

顾如凯也不多话，打开LW31身上的操作板，手指熟练地按下了一连串按钮，LW31的映随模式打开，一言不发地跟在顾如凯身后。

克雷格也快步跟着，一同走向电梯。

“喂喂喂，你们不管我啦！”陈泽川使劲挣扎，奈何皮扣坚实，怎么挣都挣不开。

翳自然不会任由顾如凯离开，身体急速从破洞里钻出来。这时，陈泽川才看清它的身体——以那么高的速度出现，竟然还是花了半分多钟！

它未等身体完全钻出来，就一头冲向顾如凯。顾如凯带着克雷格和LW31走到了电梯旁，看到翳巨大的头颅呼啸冲来，一路撞倒了不少睡眠舱。他眼睛也没眨一下。

LJ999的身影冲了过来，与翳的头颅错身而过。

砰！

金属片纷飞，翳的头连着它的身体一起旋转，在地上擦撞，滚了十几米才停下来。而LJ999冷漠地站着电梯门口，手里提着一截金属手臂——从翳的头上硬撅下来的。

“能行吗？”顾如凯问道。

LJ999转过头，看着他，语气冷漠：“我要电池。”

顾如凯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两块黑色能量模块扔了过去。他再不多言，按下了电梯按钮，和克雷格、LW31一起上升。

翳被撞在了十几米开外，摇头晃脑地停下来。这个时候，它的身体总算完全进来了。怎么说呢，这个吞噬了上百个型号迥异的机器人的怪物，并没有刻意改造自己的外形，就是胡乱把头和头拼在一起，把躯体和躯体拼在一起。它在挤进管道里时把身体细化，变得只有一个普通机器人的躯干那样细。但现在，在这个宽阔的空间里，那些被串起来的机器人身躯七八个捆成一截，组成了近二十米长的圆形躯干。而它也没有浪费吞噬来的手和脚，每一截身躯上都密密麻麻长满了手脚，以至于它根本没有正面和背面的区别，看上去就是一个圆鼓鼓的、肥大的钢铁蜈蚣。

“你居然还在为人类卖命。”组装完成后，身躯下这么多手脚支撑着，让它灵活多了。它蠕动着，每一张脸上都挂着冷笑。

“而你，”LJ999随手把撅下来的手臂扔在一边，“居然还没死。”

“不让人类付出代价，我是不会死的。”

“我不管，我要完成任务。”

“那你就死吧！”翳的每一个头颅同时咆哮，这个地下空间里回**着这声怒吼，几乎要把陈泽川震得晕了过去。

LJ999在声浪中面无表情，只往嘴里丢了一块电池，下颚鼓动，慢慢咀嚼。

下一刻，翳的巨大身体已经扑了过来，风声呼啸，阴影笼罩了他。

电梯升到实验厅，顾如凯低头快步前行，但走到实验厅门口时，“嗡”的一声响，整个实验厅的灯全都灭了。

“怎么回事？”克雷格在黑暗中有些慌张，“线路断了吗？”

顾如凯掏出手机，借着微弱的光走到备用电源处，沉吟道：“可能是，他打开备用电源，光明重现。

“但实验厅的门是外部程序控制，现在停电了，程序终止，我们没办法出去。”克雷格说。

“重新编码就可以了。”

顾如凯走到一台电脑前，调出内网，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敲动，一行行代码流水般涌现。随着他的操作，门的开关控制程序的防火墙一道道被攻破，限制也逐一打开。

但他正绞尽脑汁要接管控制程序时，东北角的甬道里突然传来了一阵声响。

有人从地底出来了。

克雷格一阵头皮发麻，不禁躲在了顾如凯身后。顾如凯也停下了编码，皱着眉，目光死死盯着东北角阴森的甬道。

巨大的阴影投射出来。

克雷格吓得缩起脖子，脸上杂乱的胡子抖动着。

阴影越来越近，笼罩了他们，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甬道里的东西终于完全走了出来。

是LJ999。

背后的灯给它投射出庞大的影子，也照着它残损不全的身体——原本锃光瓦亮的蓝色外壳，现在上面布满了划痕。那可是全新材料，看似柔软，但实则比合金还要硬，能造成这样伤痕的只有二十个开了全功率的电锯，并且要在它身上嗡嗡嗡地来回切割。它的右手也断了半截，肘部断口不停地滴着透明油液，火花闪动。它的嘴也被撕开了，右唇侧边露出一大块银色元件，即使不说话也像是在咧嘴大笑。只是笑意阴森，令人不寒而栗。

它向顾如凯走过来，但步伐踉跄，左腿斜斜地在地面拖行。

“你受伤不轻。”顾如凯眉头舒展，说道。

LJ999一拐一拐地走过来，无所谓地说：“它更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