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泽川一觉醒来，头痛欲裂，但更疼的是脖颈。他伸手一摸后脖子，顿时疼得抽了口凉气。

“LW31？”他边揉边喊，但屋子里空****的，只有他的回音。又叫了几声，他茫然惊醒，打开储存室的门——果然，LJ999已经不见了。

那么，昨晚发生的事情，不是梦……

他的脑子飞速转动，首先映入脑海的，是佳璇。但当他拨通佳璇的电话，把自己被LJ999打晕的事情说了之后，佳璇却在全息视频里皱起了眉头。

“不可能……”她摇头说，“我是疆域公司的编程师，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所有机器人的程序里都有严谨的逻辑，那是无数行代码构建的，我们会频繁定期核检。服务于人类是它们的是至高逻辑，更别说伤人了。”

“难道从来没有机器人伤人的事情吗？”

佳璇略一思索，说：“倒是有过，几乎每年都有人声称被机器人伤害，但最终查实，全都是他们操作不当，或者偶发意外，更多的则是反AI阵营的谎言。”她顿了顿，再次补充，“机器人不可能伤害人类。”

陈泽川愣住了。佳璇的语气如此笃定，让他都开始有些怀疑了，但昨晚的一切历历在目，脖颈上还在发疼，一切都在告诉他这不是梦境。“我没有骗你……”他呐呐地说，“LW31也不见了。”

“什么？”佳璇有些吃惊。

这吃惊的神色落在陈泽川眼中，就更让他难受了，便匆匆挂了电话。

另一头的佳璇却陷入了沉思。

若是在以前，有人跟她说机器人袭击人类，她肯定不会相信。身为程序员，她信奉科技的力量，虽然冰冷，但有效，不会出错。每一行代码都有自己的使命，精巧地编织出机器人的一言一行，在这样的逻辑下，机器人以服务人类为天职的意识就像飞蛾扑火，大雁南飞，鱼类洄游，是深埋在基因里的，无法更改。

而且说到底，机器人只是工具，准确地说，只是一个工具箱——里面装了斧子、扳手、锤子、喇叭等——它只是这些工具特有的性能的集成。

斧子会伤人，但要怪罪的，是握住斧柄的手。

所以刚开始听到陈泽川的话时，她本能上不信。现在，坐在沙发上，她把头埋进柔软的枕头里，耳边全是竹纤维弹动的沙沙声。

当初她买下这个枕头，就是喜欢这样的感觉，柔软，无边无际的轻响，像是到了海边。

把头埋在枕头里的时候，她的脑袋会格外清醒——

事情从一开始就不对劲。

顾如凯突然找到她，去给LW31做图灵测试，并且是隐秘的。最诡异的是LW31的回答，她记得，在很多问题的回答上，它已经超出了机器人的应有反应。但她不是人机互动领域的专家，也没有细想，直到罗诚告诉她——顾如凯似乎是故意把LJ999送给了陈泽川。

而现在，LJ999打晕陈泽川，醒来后LW31又不见了。

似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LW31身上……

她突然跳起来，披上衣服，匆匆来到公司。办公室空空****，阳光透窗而过照在自己的工位上。她坐在电脑面前，进入了公司内网。

但她搜索了一下，内网里没有任何关于LW31的资料——这反而不正常。LW型号的机器人是疆域公司产品线上少见的失败品，做过很多分析报告。尤其是她当时也参与了研发工作，有一些报告还是自己写的，就放在公开资料库里。但现在，什么信息也没有检索到。

似乎是有人将所有与LW31相关的报告都由公开设置到了权限阅读。

她的权限不够。

但好在，头儿的权限是够的。

疆域公司系统严密，即使她是资深程序员，也不可能攻破公司防火墙。但要侵入那个一天到晚腆着肚子喝咖啡的头儿的电脑，还是绰绰有余的。

一个小时后，她打开了头儿的电脑，通过这台电脑的权限，可以获取绝大多数公司的资料，但当她试图查阅LW31的资料时，发现还是不能成功。

连中高层领导的权限也不够……

佳璇坐在电脑前，心里疑虑重重，仿佛一张硕大的网络张开，悄然无声地将所有人笼罩进去。想了想，她又试着输入了关键词“LJ999”。这一次，大量资料涌现，搜索了下，却没有任何关于LJ999被当做舞会奖品的记录。

但她发现，半年前研发部曾征用过一台LJ型号的机器人，彼时LJ型机器人还在研发阶段，这条记录在后面也没有更新。

而这个征用的申请人，正是顾如凯。征用的名目，是一个奇怪的代号。

神域。

这两个字后面，标注了七颗暗金色的星形图标。

佳璇抽了口凉气。

在无数办公室闲聊中，她隐约听说过“七星项目”这几个字。这是流传在所有人疆域公司老员工之间的传说——只有绝密的、耗资不限的项目，才配得上七颗星标注。所有的七星项目都是由公司创始人拉斐尔?罗斯直接同意，凌驾于董事局之上。

当时，佳璇对这个传说表示了怀疑，说：“说的这么神，那你说，有什么项目是七星级的呢？”

“都是七星级了，我怎么会知道呢？”老同事摆摆手，“大多数七星级项目最终都没有成功，除了罗斯，谁都不知道啊。”

佳璇笑道：“我就说嘛……”

老员工受不了激，连忙说：“你还别真不信，你知道公司两年前跟航天局拿下的订单吗？”

佳璇点点头。那是轰动全球的大事——美国航天局与苹果公司的飞船制造协议到期，苹果公司想方设法要续约，其余制造业巨头也纷纷跟上。但在展示会上，一直以机器人业务称霸全球的疆域公司异军突起，展示出了远超其他公司的飞船制造工艺，尤其是其新研发的“上帝粒子”引擎，使得飞船真正达到了稳定的超光速。这次参与竞标，不仅使疆域公司得到了巨额订单，在很多媒体的标题里，更是宣称人类正式进入了安全宇航时代。

“嗯，上帝粒子引擎的研发是严格保守秘密的，”佳璇点点头，“它几乎能改变人类命运，这种级别的研究确实可以称得上七星项目。”

“你错了，”老同事看着她，向后仰躺在座椅靠背上，笑了笑，“它只是六星。”

LW31觉得四周很吵。

它已经被关在这间屋子里很长时间了。刚进来的时候是深夜，一切都很安静，但随着清晨的到来，四周逐渐变得嘈杂，说话、叫骂、脚步、车鸣……无数声音围绕着它，像垃圾堆里逡巡不去的蝇虫。

它站在墙角，不安地看着对面的两个人。

瘦削的老皮躺在**，身子微弓，像是缩在床与墙壁之间。他看上去睡得很香，但LW31可以观测到他眼皮下微微颤动的眼珠，表明他的睡眠其实很浅，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醒过来。

雷子叔则睡得死沉死沉的。他睡在下铺，鼾声如雷，一只脚丫从脏兮兮的被子里伸出来，不时发出梦呓般的笑声，似乎在梦里遇到了好事。

时间已经不早了，LW31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喉部的音量开关，说道：“先生们，请你们醒过来。”

老皮的眼睛立刻睁开，雷子叔的鼾声则更加浑厚。

“先生，早上好。”LW31在脸上挤出一个笑脸，说，“很高兴在您家里度过了一个晚上。不过我隶属法院，负责监管陈泽川先生，现在需要回去继续执行任务了。请您打开门。希望您有愉快的一天。”

老皮压根没从**起来，斜睨着LW31。

LW31有些不知所措。

从昨晚佳璇的突然来到开始，事情就往奇怪的方向一路直转，先是被LJ999劫持，从高空跳下，然后在冲撞中被震得宕机。待重新运行时，就发现已经到了这间逼仄的屋子里。而且它身体里的网卡和导航系统都被强制关闭了——这意味着别人无法定位它，它也不能登上网络求救。

所以它只能耐心地等到天亮，但现在，眼前这个瘦弱的男人似乎压根不打算搭理自己。

老皮醒过来后，张着眼睛思考了一会儿，探身从枕头下拉开一个小匣子，抽开看了看，又放回去。

嘈杂声越来越响，过了会儿，连雷子叔也被吵醒了，坐起来骂骂咧咧了一阵。他们睡的是上下铺，现在一上一下地盯着LW31，让它有些迷惘。

“老皮，”雷子叔把头探下来，问道，“现在拿它怎么办？

老皮说：“先等等，如果没什么风声，今晚就卖给——”他顿了下，“卖给那人吧？”

“哪个家伙啊？”雷子叔一脸好奇，“搞得神神秘秘的……反正有钱人都一个德行。”

“嗯，有钱人都一个德行。不过，卖了这家伙，我们也算是有钱人了。”

雷子叔闻言眼睛一亮，嘿嘿笑了起来，“是啊，我们就可以回家了。这里太憋屈了，还是不如家里好，对了，你说它可以卖多少钱来着？”

“至少……”老皮闭目想了想，伸出三根指头，“这个数。”

雷子叔长长出了口气，躺回**，整个床都晃了晃。“三十万……”他发出粗犷的笑声，在床铺上翻来覆去，“我老妈的病可以治好了吧。嘿嘿，老皮，我妈一好，我就可以娶媳妇了。你呢，你回去吗？”

“我还没想好。”

“跟我一起回去吧，这里有什么好的，乱糟糟的，天天挤在这种垃圾堆里。”

LW31环视了一周——这确实是一间逼仄的屋子，铁架搭成的上下铺，木板上铺了薄薄的棉絮，床单也脏兮兮，看上去像是从哪里拼凑出来的。这个上下铺就占据了房间的绝大部分面积，其余的家具就只有一张破桌子，上面散乱地摆着洗漱用品。

如果说之前赵奶奶和老铁头挤在地下室里，它还好理解，但它难以想象，老皮和雷子叔两个大男人挤在这样幽闭狭窄的房间里该如何生活。特别是，雷子叔还是这样庞大的体型。

“怎么，”老皮敏锐地捕捉到了LW31的目光，“在城里待惯了，没见过蚁窝？”

LW31连忙摇头，又哀求了几句，雷子叔嫌烦，下来关了它的发声系统。但雷子叔刚爬上床，LW31自己又伸手打开开关，继续央求。雷子叔不耐烦地爬下来，给它关上，等他回去后，LW31又“啪”的一声打开……如是几次，雷子叔终于暴怒，从床底下搜出几双臭袜子，打算塞进LW31的喉咙里。见到臭袜子的那一瞬间，LW31就适时地闭嘴了。

一整个上午，他们都待在这间小屋子里，维持着诡异的安静。到了下午，雷子叔从桌上拿出两个冷馒头，把咬了一半的叼在嘴里，另一个完整的扔给了老皮。

老皮躺在**，小口小口咬着冷馒头，眼睛瞪着上铺的灰色床板，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他永远是这样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时，门被敲响了，有人在门外喊道：“老皮，走啊，大伙儿没事干，今天去疆域公司门口示威吧。”

老皮脸色一变，上铺的雷子叔也从**坐起来，神色有些紧张。老皮敲了敲上铺的床沿，然后指着LW31。

“老皮？”门外人继续喊道，“他们说你回来了，还在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