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你失手……剪断什么……线路……”
话是这么说,老铁头却稳稳地站着,任赵奶奶拧开它的背部隔板,拂开胶皮都腐烂了的线路,找到了它身体深处嵌着的电池。
“老家伙,”赵奶奶啧啧发声,“你真是老得不成样子了,还硬撑着能使用,了不起啊……”说着,她把手放在旧电池上,“可能会有点儿疼,忍一忍。”
“我怎么……会感觉……觉——”老铁头的声音戛然而止,不止是说话,连一直以来身体里不绝响起的嗡嗡声都停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
赵奶奶突然有些慌张,连忙去拿窗边的新电池,不料心里慌乱,手上也没了劲。电池掉在地上,磕了好几下,才停在她脚边。“哎呀!”她叫了一声,下意识去看老铁头——往常她只要这么呼叫,老铁头特有的迟缓声音就会响起,来到她旁边,帮她处理一切。
但现在,屋子里除了她急促的呼吸声,没有响起任何其他声音。
赵奶奶搓了搓手,又攥了攥床沿,感觉到力气恢复了些,才弯腰拿起电池。她把电池放进老铁头的胸膛,摸索着正负极接口,使劲一推,电池却没有卡进去。
电池仓里充满了锈迹,赵奶奶拿手掏了掏,一块铁锈刺进了她的指甲。她的眼睛抽了抽,但继续擦拭,感觉正负极芯片**出来了,才再次把电池推进去。
“咔擦”,电池稳稳地嵌了进去。
“呼……”赵奶奶长吁了口气,不觉间额头上都沁出了汗。她关上隔板,摸到了老铁头脖子后面的开机键,长按下去。
没有反应。
老铁头沉默着,身体没有任何颤动,仿佛新电源接通后,并没有电流涌进这具老朽的躯体。
“老家伙?”她嘶声喊了喊,还敲了敲老铁头的头,但没有引起反响。
一瞬间,无数可怕的念头浮上脑海——卖电池的骗了自己,电池不会是假的吧?刚刚拆电池时,动了哪条本就奄奄一息的线路吗?老铁头撑了几十年,终于在刚刚达到了使用寿命吗……
她听到了雨声。
寒夜里灯影摇晃,她的影子在床头也跟着晃起来,地下室的排水不好,积雨已经渗进来了。雨声淅淅沥沥,在屋里都听得到,那外面肯定是瓢泼大雨了吧。
她搂着自己的肩膀,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冷。
“披上……”身后突然想起熟悉的声音,“被子吧……”
赵奶奶抬头看去,是那个熟悉的机器人,拿着薄被,披在她身上。
“吓我一跳!”她拍了拍老铁头的背,快拍到时又害怕起来,减轻了力气,最后只是轻轻摩挲,“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呢!”
“我现在……感觉……劲头……十足……”
“那你帮我把屋子收拾收拾吧,”她说,“看着乱,睡不着。”
老铁头弯腰开始整理,虽然换上了电池,但其他原件仍然老化得严重,小小的屋子足有半个多小时才收拾好。赵奶奶一直倚在床边看着,门外雨声沥沥。
“嗯嗯,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能干,”赵奶奶满意地打量四周,点点头,“收拾得很好,跟以前一样。”她的声音又低落下来了,“可是少了一样东西……”
“小姐……你说的……”老铁头走过来,手伸进腹腔板里,“是这个……吗……”
它掏出来一个透明晶片,放在赵奶奶床头。晶片是崭新的,底部有个软塑料按钮,它按了下,但手指不稳,又不敢用力,按了好几次都没按到。
“咦……明明……帮我扶……”它边说边按,但始终按不准。
赵奶奶把它的手推开,自己摸到了软钮,轻轻一按,晶片突然一阵闪烁,出现了一张合影。
半个世纪前的合影。年轻的男女和一个机器人站在草坪上。久远的时光从晶片上投影出来,投在赵奶奶湿润的眼眶里。
很快,照片又变换成一家人的合影,依旧有那个女人,有木讷的机器人。每隔十秒,照片就会变化,由模糊的低精度照片转变为色彩清晰的高清图片,恰若时光流逝向前。
这是之前被打碎的照片,现在再一次在她手中展示着逝去年华。
“可是,明明打碎了……”赵奶奶兀自不敢相信。
老铁头颇有些得意地扬了扬头,说:“我……去修理店……导出数据……导进新的……耽搁了很……很久……”
“这对你来说,不容易吧?”赵奶奶眯着眼睛,想象了下老铁头慢腾腾挪着步子,在人潮涌动中穿梭,寻找修理铺,然后怯生生地哀求陌生人,再穿过半个城市来到医院。
这样的场景,想一想就有些心酸。
“So……so……so……so……”老铁头“so”了半天,却始终没有说出来,憋得身上嗡嗡乱响。
“嗯嗯,我知道啦,So easy嘛!”赵奶奶不耐烦地帮它说完,顿了顿,又说,“谢谢你。”
“好说……好说……”
折腾了一天,此时困倦袭来,赵奶奶打了个哈欠,就顺势躺下了。被子有点薄,她紧紧抱在胸口,但很奇怪,总是感觉不到暖意。
她于是松开被子,伸手握住老铁头的手,很粗糙,但她死死握紧。老铁头有些不适应,挣了挣,很容易就挣脱了,把被子拉到赵奶奶脖子处。
“NW9376854,”她把头转向它,喊出了它的编号——老铁头外壳上的印记早已模糊,连刻在钢铁上的字都消磨了,此时却在记忆里准确浮现,“这一生,真是麻烦你了。”
“客气……客气……小姐你……要吃……披萨吗……”
“我吃不下了。”
“可是你……一天……都没有……”
“我真的吃不下了嘛,”赵奶奶的语气突然带着娇嗔,仿佛回到了少女年代,灯光下,她的脸上也似乎真的泛起了红晕,一瞬间无比动人,“你坐这里陪我就好。”
老铁头点点头,“那好……我再……陪您……一会儿吧。”
它坐在床边,身体里发出嗡嗡的声音,仿佛电路里的电流随时会凝固。头顶的灯照下来,它的外壳上流转着一些光。赵奶奶想看清楚点儿,但太困了,命运正在她的眼皮上跳舞,她慢慢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老铁头说:“小姐?”
没有回应。它扭了扭脖子,咕哝了一句什么,继续坐着。又过了一会儿,它说:“小姐……您睡着……着了吗……”
依旧没有回应。
它替赵奶奶把被子拉上来,手指碰到了她冰凉的脖子,顿了顿,停滞几秒后继续把被子掖好。“小姐,晚安。”它说,然后起身熄灭了灯。窥伺已久的夜晚终于涌进这间屋子。屋外,大雨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