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实验失败后,他们没有泄气。实验室又花了很长时间,用计算机进行过无数次实景模拟,直到成功率达到了史无前例的98.17%,才敢开始第二次。
但还是出了问题。
跃迁是顺利的。他坐在驾驶舱,面前的全息景台正在用光线勾勒飞船四周的一切,他能看到实验室同事们紧张的身影。发射塔台外,联盟和各个独立星球的媒体都来了,无数台摄影机对准了飞船。但以全息影像的视角来看,这些人的视线仿佛穿过了飞船的重重壁壳,汇聚到了他脸上。他有些不习惯,于是按下了启动键。景台上的全息光影立刻被揉成一道道彩色的线条,他身体里也涌起了奇怪的律动感。
等全息景台的呈景变成了茂密山林和岩壁时,问题就出现了。
飞船并非安全着陆,而是坠在了山野之间。仪表上显示,他们来到亚洲腹地,时间是宋朝前期。他当时心里一沉——不但着陆地点错了,着陆时间也千差万别。然而,还没来得及灰心,更糟糕的情况便接踵而至。
同组的人员全部失踪,舱内一片狼藉。显然,时空扰动的旋涡在舱室里出现过,其余同事全部被卷了进去,一些仪器也残缺不全。
在这种高危实验里,一旦离开飞船的庇佑,就代表着陷入了时空乱流,留在远古时期,再难返回。他试着呼叫,却没有回应。犹豫很久后,他带上防护服,拿起一个备用的时空泡装置和联络仪出了飞船,打算找一个开阔的地方发出联络信号。
山野幽寂,大片树木被压断。另一个时代的风掠过他的身体,格外清凉。他正在安置联络仪,背后突然传来咯咯的声响,他回过头,看到一圈光晕正在飞船的四周发散出来。
这是启动时空跳跃的征兆。
自己犯了错!他想起,飞船的很多仪器都在时空扰乱中遗失了,自己居然没有启动检修,就跑下来想联络失踪的船员们。现在,飞船不知哪里出了故障,要进行自动跃迁了,而他还在船外。
他眼睁睁看着飞船消失在光晕中。
流落异时空,同事失散,联系不到后方……风吹过来,他一直蓄着的长发在耳边飘动,似乎在重复这些坏消息。
他的沮丧慢慢变成绝望。
站在山石之上,遥望远处村落,几缕炊烟袅袅升起。这些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依旧过着自己的生活。在漫长的时间里,他们只不过是河流上不起眼的水化,而时间对他们而言,也遥远得像是下辈子。
他感觉风有些冷,紧了紧衣服。这时,他摸到了身上的时空泡发生装置。
这个小小的银白色球状仪器泛着冷光,可在他看来,是希望的光。
时空泡虽然不像飞船上配备的泡动力引擎那样,能够大规模压缩时间,制造直接回到远未来的跃迁通道,但它的功率也足以支撑单个人类活体进行短时段穿梭。更重要的话,它能跟主引擎进行超频联系。
也就是说,他可以凭借时空泡,在这前后百年的时段内追踪因故障而在时空里无规律穿梭的飞船。
而他身上还有一柄老式动能武器,也足以自保。
然而,想重新回到这艘飞船上,比想象中困难太多。
飞船的跃迁轨迹杂乱无章,有时往前,有时往后,一会儿突然出现在深山野林里,一会儿又在闹市街区上空掠过,还曾突然出现在地下泥土之中,造成大地震动,人心惶惶。
他越来越急。
因为飞船的每一次出现,都代表了后世对时间线的干扰。依照蝴蝶效应,这些干扰在时间长河的助力之下,说不定会掀起滔天巨浪。所以他得赶紧追上飞船,将它开走,免得它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
但运气没有站在他这边。他消耗着时空泡里不多的能量,千辛万苦进行跃迁,来到飞船上一次出现的时空,但往往他刚刚赶到,飞船就已经进入了下一次跃迁。在这样的疲乏而焦急的奔波中,他开始学得聪明点儿了——定位出飞船下一次跃迁的时间和地点,然后,他早一点赶到做准备。
于是,他遇到了红袖。
第一次遇见红袖时,是一个夜晚。飞船掠城而过,压断树木,最后沉进了湖水里。他刚刚赶来,站在湖边,估算着飞船会在水里沉一会儿,而后便会起飞,于是向水底游去。但他刚刚下水,身后扑通一声,一个女人也跟着游了下来。命运也就在这一刻发生了偏移,他被水草缠住,即将淹死,跟着他跳下来的女人把他救了上来。
然而他醒过来后,这个女人举止奇怪,说是认识他——但他确实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她。
他还不明白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只以为她是认错人了,抑或她只是这个疯狂年代里有一个疯狂的人。加上湖里的飞船即将再次跃迁,他无暇纠缠,便匆匆离开。
但他依然没有追上飞船,眼睁睁看着它跳跃到了十年前。为了做好准备,在这个时间点的基础上,他提前了两个月跳过去。他对知识的掌握远超这个时代的人,因此很容易就获得了一大笔钱,买了画舫,雇了下人,顺水南下,要提前候在飞船跃迁着陆点。
于是,他第二次遇见了红袖。
那是红袖还只有十三岁,与她在湖边救他时的模样差别很大——五官没怎么变,主要体现在整个人的气质上。这时的红袖还没有那种笼罩浑身的灰色,还保持着对世界的乐观和好奇。他没有认出她来,但见她落水,还是把她救了起来。
后来,他明白了一切。他想,如果这时命运的安排的话,那命运真是一个蹩脚的编剧——用这样平庸的桥段在他们身上依次上演,并在两个人都不察觉间让彼此的轨迹开始纠缠。
第三次相遇,就是几年前的河边,他赶到飞船旁边时,已经有人聚在了船下,并点燃了火焰,灼烧船身。飞船的材料当然能够耐得住这种程度的高温,但不巧的是,一场雨又降了下来。金属材料的热胀冷缩特性加上飞船故障,使得系统认定周围环境危险,开启了安全门,打算让其实已经失踪了的船员逃生。
而围在飞船四周的人里,就有红袖。
他对红袖的印象,只是那个坐在湖边哭诉自己悲苦的女人,但红袖再一次救了他,他们在船上追逐顺水漂流的飞船。虽然只有简短的交谈,但他已经知道了她悲惨的生活。他也无能为力,他是时间长河的溯游者,对所有历史中发生的事情都要保持中立,不能打扰——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个女人的悲惨一生,正是因自己而起。
这是他离进入飞船最近的一次,反重力光束牵引着他,眼看就要进入飞船了,一个男人突然冒出来,打断了他进入飞船的最后一步。
飞船落下,带着画舫进入了下一个异时空。他再次追逐。时空泡里的能量逐渐消耗,能穿梭时间的次数已经不多了,他本来泛起的希望开始黯淡。
就这么穿梭了几次后,飞船落进小城南边的泥土里。他提前一个月赶到,利用机械知识挖了一条通道。这时,红袖穿林而来,出现在他面前。
那大概是红袖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才脱青涩,未入沧桑,在晚风中伫立,几乎令人不敢直视。但他已经见过了她一生悲惨的模样,知道这样的风华绝代很快就要逝去。那时,他忍不住打破了时间穿越者应该遵守的规矩,出言提醒,然后看着胡家的家丁将她接走。
那一次,他也快到进入飞船了,但五个大汉突然冒出,那个曾经阻止过他的男人也再次出现。他与他们争执、周旋,但飞船即将消失。情急之下,他动用了枪械,然后在最后一刻跳进了挖出来的地洞。
但他依然没来得及。
飞船快速破土而出,他也被裹挟进入了下一个时空,随后又被扔出,在纷乱的时空缝隙里跌落,跌到了飞船落点的几个月之前,地点也在千里之外的边塞。他重伤不支,一个老和尚救了他,为了让老和尚将他带回小城——飞船很快会重新降临此处——他不得不利用老和尚的信仰,骗他说自己是佛祖所化。他的知识令他的谎言坚不可摧,于是,老和尚一路把他带了过来。在城西营地里,红袖巧遇了他,并托人把他带回醉仙楼的厢房里。
到这里,他已经第五次与这个女人相遇了。她依然是醉仙楼的花魁,姿容惊艳,颠倒众生。他们在小小的房间里度过了几天,得益于他身体里被更换的机械器官能够吸取光线来治疗,伤势逐渐恢复。他也终于知道了一切缘由。说来真是奇怪,他在这段时间河流里跳了那么多次,与许多人擦肩而过,再不相见,却只有她不断地跟自己相遇,每一次都改变了彼此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