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公子昏过去后,红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想再问一遍,问林公子刚刚说了什么,但他如此安谧地陷入了昏眠中,她既不敢也不能去叫醒他。于是,她在脑子里一遍遍回放刚才的声音,确认那句话的意思只能推测出一个结果。这个结果令她脸红心跳,小鹿乱撞。
“我这是怎么了?”她想按住那只轻盈跳跃的鹿儿,但总是没有成功。
而当林公子醒来后,她又失却了再问的勇气。
但显然,因那一句话,有什么东西在屋子里融化了,然后又有什么东西在屋里萌芽了。这一切都发在声寂静无声中。
到了晚上,林公子醒过来,已经恢复了些神采。他走到窗边。两个人各自坐在窗子两侧的墙壁边,隔着五六尺远,外面的人看不到他们,他们看得到彼此。
是林公子先开始说话,红袖回应,到后来红袖问一些林公子的事情,大多数林公子都只是微笑。但具体聊了什么,问了什么,又在红袖的记忆里褪了色。很多年以后,红袖抚摸着脸上的伤疤,窗外大雪遮蔽,寒冷从骨子里泛出来,她就是靠回忆度过的。但很奇怪,她清楚地记得很多事情,记得自己怎么一步步沦落到如此地步,却偏偏不记得这重要夜晚的细节,一切都像是蒙着一层雾。大抵最美好的事情,总是让人觉得失真。
但她和林公子的距离,确实在这一晚上拉近了许多。正如林公子所言,她是第三次见到林公子,前两次见面的时间加起来都不超过半个时辰,但林公子对她的了解,却犹如多年好友。
满屋子的蜡烛燃烧,像十几只好奇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这对男女。
下半夜的时候,红袖跟林公子讲起了南莺的事情。她说:“南莺应该已经跑得很远了。真好,她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然后又得到了自由,这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我虽然身陷在青楼里,像笼中之鸟,但一想到南莺能够自由走在陈云川身边,走过大大小小的街巷,也会觉得很快乐。”
这番话说完,林公子却不像之前那样立刻回应她,对视良久,道:“你也想离开,是么?”
红袖点头,又摇头道:“我想离开。但我以前也有单独外出的机会,却还是回到了这里——我只是没有逃离的理由。”
“红袖姑娘,你一生艰难,如果能真的逃离这命运……”后面的话,林公子没说完。他身子探了探,握住了红袖的手。
于是,红袖接下来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们就这样握着彼此的手,不说话,厢房里静谧如梦。
第二天,红袖醒来时,林公子已经不见了。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巨大的失落再次涌来,她站在屋中央,有些站立不稳。但她很快又看到桌子上压着的一张纸。
“我恢复了体力,要去办一件事。事情办成后,我会带你走。顺利的话,今晚到了寅时,你站在窗外长桥上,我就会接到你。切记,寅时正刻,不要提前,也不要晚。”
红袖看着匆匆写就的纸张,字迹虽浅,没有署名,但不失清隽与筋骨,正是林公子的手笔。看了几遍之后,她又生怕别人看见,小心把纸张叠好,放进贴身衣物里。胸膛都暖暖的。
林公子要带自己走。她默念着这句话。
她记得五年前第一次遇见林公子时,她央求林公子带自己走,但被林公子淡然拒绝。那个时候,林公子富贵多金,乘船南下,如今他衣衫褴褛,自保都难——但不知为何,这个时候的林公子要带她离开,她更高兴。
一整天,红袖都在收拾自己的东西。最开始收了一大包,想着是逃亡,没有必要的就不带了,又把无用的取出来。如是几次,行囊越来越小,她也越来越轻松——只要能逃走,再多的身外之物都不足惜。
到了临近夜晚时,街上挑了灯笼,她突然记起林公子的怪病,想着要不要带几支蜡烛。万一他又发病,可以点蜡照光。
红袖越想越对,便从库房取了蜡烛,捆成一堆,抱着往回走。
远处的院子里,老鸨正和姑娘们围桌用饭,喧闹声远远传来。红袖皱皱眉,决定绕开院子,免得被老鸨撞见,于是拐过一条廊道,从醉仙楼西侧回房。
西侧院墙边,卧着一条大黑犬,正伸着舌头,涎液自嘴角流下。红袖想起来,之前她带着南莺逃出醉仙楼,就是用肉骨头贿赂了这条狗,从旁边的狗洞里钻出去的。现在,想来南莺应该已经和陈云川逃得远远的了,日子虽然艰难,但总算是跟相爱的人在一起。想着这些,红袖嘴角浮现了笑容,自己也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说不定舟车船马,海角天涯,哪天还能再遇见南莺。
离狗洞不远,就是先前关押南莺的黑屋。红袖想着心事,从旁路过,快走过时突然停下来。
黑屋里传来了隐隐啜泣声。
红袖心里一叹,想来,又是哪个姑娘被老鸨罚了吧。
红袖没进过黑屋,但听人说过,里面用黑漆刷满,铁门一关,没有任何光线能进去。不消两三个时辰,人就能陷入绝对的黑暗和恐惧中,加上吃拉喝撒全在里面,关得稍久一些,就必须跟自己的屎尿睡在一起。如此手段,再高傲的性子都被会拉到下贱的泥潭里。往往关个十几天,被放出来时,姑娘们浑身哄臭,畏光胆怯,再无斗志,以后唯老鸨之命是从。
黑屋的位置位置很偏,只有一个黑衣小厮在不远处的凉棚里看守,此时正打着哈欠,背靠棚口,看来是想打会儿盹。他瞥了眼红袖,又闭上了眼睛。
红袖想了想,转身回到厨房,拿了盘桂花糕。她悄悄把黑屋铁门地下的拉栓打开,露出一道小口,把糕点递进去。
黑屋里的啜泣声停下来,有人在里面摸索,很快接住了糕点盘。
显然这这些桂花糕是黑屋里不会有的待遇,里面的人饿极了,大口咀嚼声传来。红袖默默叹息,把拉栓合上。
黑屋里的最后一点光亮消失前,里面的人一边嚼着桂花糕,一边含混地道:“饿……”。
红袖正要起身,突然浑身一颤,如遭雷击。她愣在门前,好半天,才凑到门边,颤声道:“南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