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是有办法得偿所愿,舍尔文。我早该料到这件事终究会发生的。”

“那么你认为这是个好主意?”舍尔文问。老人的建议他还从来没有违逆过,现在他也很急切地想听听老人的想法。像往常一样,格雷尔直入主题。

“这要花费多少钱?”他说。

布雷尔登告诉了他。一时间,老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包括,”建筑师急忙说,“修建一条穿过阴影地带的优质道路,以及为工人建造一座小镇。楼梯本身的构建需要大约一百万块相同的砖块,它们可以拼接在一起形成一个刚性的结构。我希望,我们可以利用在阴影地带找到的矿物来制造这些砖块。”

他轻轻叹了口气。

“我倒希望用金属棒拼接的方式建造它呢,但是那样成本更高,因为所有材料都得翻山越岭运过来。”

格雷尔更加认真地端详着那幅图。

“你为什么设计得比墙矮一点?”他问。

布雷尔登看着舍尔文,舍尔文带着一丝尴尬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想成为唯一登上最后一程的人。”他说,“最后阶段将由最高平台上的升降机完成。可能有危险,所以我要一个人去。”

这不是唯一的原因,却是个很有道理的原因。格雷尔曾经说过,墙的后面是疯狂。假如果真如此,不能再让其他人面对它。

格雷尔再次用他那平静而恍惚的声音说了起来。

“既然如此,”他说,“你所做的事就谈不上什么好坏,因为它只会牵涉到你一个人。如果这堵墙被建造起来的目的是将某些东西挡在我们的世界之外,那么从另一边来看,它仍然是不可逾越的。”

布雷尔登点点头。

“我们已经想到了。”他略带自豪地说,“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引爆在选定位置安放的炸药,片刻工夫毁掉坡道。”

“那就好。”老人回答道,“我不相信那些故事,但是有所准备终归是好的。到工程完工的时候,我希望我仍然活在人世。现在我要努力回忆一下,在我的年龄与你第一次向我提出关于墙的问题时相当的时候,舍尔文,我都了解到了关于它的什么信息。”

在冬天来临之前,通往墙的道路已经被标绘出来,临时镇子也已经奠基。布雷尔登所需的大多数材料都不难找到,因为阴影地带富含矿物。他还勘察了墙体本身,并选定了修建阶梯的位置。当垂罗恩开始坠到地平线以下时,布雷尔登对已经完成的工作感到很满意。

到了第二年夏天,无数有待铸造的混凝土砖块中的第一批已经制作完成,而且通过了布雷尔登的测试。而在冬天来临之前,又生产了成千上万块,并奠定了部分地基。布雷尔登留下了一位他信任的助手来督管制造工作,现在可以回去继续他先前被打断的工作了。等到制造出了足够多的砖块,他将回去监督建造工作,但是在那之前,这里用不着他的指导。

舍尔文每年都要骑马去墙那边两三趟,看着囤积的建筑材料变成巨大的金字塔。四年后,布雷尔登跟他一起回来了。一层层排列成线的石头开始在墙侧向上蔓延,纤细的扶壁开始拱向半空。起初,阶梯上升得很慢,但随着顶端的缩小,上升的速度越来越快。每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这项工作不得不暂停。漫长冬天里有几个月是令人焦虑不安的,舍尔文站在阴影地带的边缘,听着风暴从他身边轰然而过,进入回声****的黑暗。不过布雷尔登的建造工作很出色,每年春天,阶梯都完好无损地矗立在那里,仿佛要比墙本身还要坚持得更久一些。

最后一批石块铺设于工程开始七年之后。舍尔文站在一英里外,好能看到整个建筑。回想起这一切都源自布雷尔登多年前给他看的几幅草图,他不禁由衷赞叹,而且他也能略有体会,等到他自己的梦想变成现实,那位艺术家必然会有的某种情感。他还想到了少年时代,他在父亲的身边,第一次看到墙矗立在阴影地带昏暗天空下的那一天。

上层平台周围有护栏,不过舍尔文还是不愿靠近边缘。这里与地面的距离远得令人头晕目眩。布雷尔登和工人们架设将把他抬过最后二十英尺高度的升降机时,他也上前搭了把手,希望借此忘记自己身处的高度。准备就绪后,他走进机器,带着尽可能从容的态度转向他的朋友。

“我只离开几分钟。”他故作轻松地说,“不管我发现了什么,我都会马上回来的。”

他根本没有想到他的选择余地有多么小。

格雷尔现在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已经撑不到下一个春天。但是他听出了走近的脚步声,还没等布雷尔登开口说话,他就指名道姓地跟对方打了招呼。

“很高兴你来了。”他说,“我在思考你告诉我的每一件事,我相信我终于知道了真相。大概你也已经猜到了。”

“不。”布雷尔登说,“我一直不敢思考这个问题。”

老人微微一笑。

“为什么仅仅因为某件事物奇怪就害怕它呢?墙是个奇观,没错——但是对那些敢于直面其秘密的人来说,它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布雷尔登,我的老主人曾经说过,时间摧毁不了真相——只能将它隐藏在传说之中。他说得对。现在,我可以在与墙有关的所有寓言当中,选择那些属于历史的故事。

“很久以前,布雷尔登,当第一王朝正处于它的鼎盛时期时,垂罗恩比现在更热,阴影地带肥沃而宜居——也许有一天,等到垂罗恩进入它衰弱的暮年,烈焰地带也会变成那样。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往南走,因为没有墙挡着。肯定有许多人曾经那么做,寻找新的土地来定居。舍尔文的遭遇也发生在了他们身上,许多人的心智肯定都因此被摧毁了——数目之多促使第一王朝的科学家们建造了墙,以防止疯狂在这片土地上蔓延。我不相信传说是真的,说什么它是在一天之内,不经任何人的劳作,从包围着世界的云雾中制造出来的。”

他陷入了沉思,一时间布雷尔登没有打扰他。他的思绪还在遥远的过去,想象着自己的世界是一个飘**在太空中的完美球体,而古者们在赤道周围投下了一道黑暗的带子。虽然这幅图景当中最重要的细节是错误的,但他永远也无法把它完全从脑海中抹去。

* * *

当墙的最后几英尺慢慢地从眼前经过,舍尔文需要鼓足全部的勇气,才不至于大叫着让别人把他放下去。他想起了一些可怕的故事。他对那些故事曾经一笑置之,不屑一顾,因为他来自一个以不迷信为特点的民族。但是,万一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呢?万一这堵墙被修建起来的目的就是让恐怖远离这个世界呢?

他尝试着忘掉这些想法,然后发现只要升上了墙的最高一层,忘掉这些想法并不难。起初,他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然后他看出来了,自己正望着一片没有间断的黑幕。他判断不出它的宽度。

小小的平台停了下来,他带着下意识的钦佩之情注意到,布雷尔登的计算是多么准确。然后,他对。

<!--PAGE 10-->起初,面前的平原仿佛无边无际,因为他连平原和天空在何处相接都看不出来。但他仍然毫不动摇地走着,背对着垂罗恩。他希望能用自己的影子做向导,然而影子消失在了脚下更加浓重的黑暗中。

有一点不对劲:他每走一步,周围都会变得更黑暗一些。他心下惶恐不安,转过身来,看见垂罗恩的日盘已经变得苍白而暗淡,就像与他之间隔着一块黑玻璃似的。带着愈加浓烈的恐惧,他意识到这绝对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他这一生还不曾见过这么小的垂罗恩。

他气呼呼地摇了摇头,以示不屑一顾。这些都是幻象,是他的想象。事实上,这太有悖于他以往的经验了,以至于他都不再感到害怕,而是只瞥了一眼身后的太阳,便坚定地大步向前。

等到垂罗恩缩小成一个点,周围一片黑暗,也就该放弃伪装了。聪明的人会在此时此地回头,舍尔文心里突然浮现出一种噩梦般的幻觉:自己迷失在天地之间永恒的暮色中,再也找不到通往安全地带的道路。这时候他想到,只要还能看见垂罗恩,就不会有真正的危险。

带着一丝丝的不确定,他继续往前走,不时回头看看身后指示方向的暗淡薄光。垂罗恩本身已经消失了,不过天空中仍有幽暗的晕迹指明了它的位置。很快他就不再需要它的帮助了,因为在遥远的前方,天空中出现了第二个光源。

一开始它看上去只是渺然难辨的一丝微明,等到他确信它的存在时,他注意到垂罗恩已经踪迹全无。但是这时候他信心更足了,随着他的前进,失而复得的光源缓解了他的恐惧。

当他意识到自己确实正在接近另一个太阳,当他确信无疑地看出来它正在膨胀,就像片刻之前他看到垂罗恩正在收缩,他将所有的惊异压抑到自己的内心深处。他只观察和记录:要想了解这些东西,以后还会有时间。他的世界可能拥有两颗太阳,分别照耀着世界的一侧,这毕竟还算不上超乎想象的事情。

现在,他终于在黑暗中隐约看到了那根漆黑的线条,它标志着墙的另一侧到了。很快,他将成为数千年来(也许是自古以来)第一个看到被墙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的土地的人。那里会像他自己的家乡一样美丽吗?那里有没有他乐于与之打招呼的人呢?

但是他们会以这种方式等待着,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

格雷尔将手伸向他旁边的柜子,摸索着放在上面的一大张纸。布雷尔登默默地看着他,老人继续说。

“关于宇宙大小以及宇宙是否有边界的争论,我们听得真是太多了!我们可以想象太空是没有尽头的,但是我们的大脑抗拒无限的想法。一些哲学家认为,空间受到某个更高维度曲率的限制——我想你知道这个理论。这在其他宇宙中或许是正确的——如果存在其他宇宙的话,但是对我们的宇宙来说,答案更为微妙。

<!--PAGE 11-->“到了那堵墙,布雷尔登,我们的宇宙便走到了尽头——同时也没有。没有边界,在墙建成之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人们继续向前走。墙本身只是一个人造的屏障,与它所在的空间具有相同的属性。那些属性一直都在,墙的出现并没有令它们有所增加。”

他把那张纸拿到布雷尔登面前,慢慢地旋转着。

“看这里。”他说,“这是一张白纸。显然它有两面。你能想象一张没有两个面的纸吗?”

布雷尔登惊愕地盯着他。

“不可能——那太荒唐了!”

“真的吗?”格雷尔轻声说。他再次将手伸向橱柜,手指在橱柜的凹格里摸索。然后,他抽出了一张又长又软的纸条,将空洞无神的目光转向静静地等待着的布雷尔登。

“我们无法与第一王朝的智者相比,但是他们的头脑能够直接领悟的知识,我们可以通过类比的方法来理解。这个简单的把戏,看似微不足道,却可以帮助你一窥真知。”

他的手指划过纸带,然后把两端连在一起,形成一个圆环。

“现在我做出来的,是一个你非常熟悉的形状——圆柱体的一段。我用手指沿着内面转,然后再沿着外面转。这两个面是截然不同的。要想从一个面到另一个面,你只能穿过纸带。你同意吗?”

“当然。”仍在困惑的布雷尔登说,“可是这又能证明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证明。”格雷尔说,“不过再看一下——”

* * *

这个太阳,舍尔文想,就是垂罗恩的孪生兄弟。黑暗已经完全消失了,那种他不想去理解的感觉——自己走在一片无垠的原野上——也不复存在。

他现在走得很慢,因为他不想一下子走到那令人眩晕的悬崖边上。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了远处地平线上的低矮山丘。和他身后的那些山丘一样,它们寸草不生,毫无生气。这并没有使他太失望,因为他自己的土地一眼看去也不会比这更有吸引力。

他就这样继续往前走。不久,当他的心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的时候,他也没有像个胆小鬼似的停下来。他毫不畏缩地看着自己的周围出现了那些熟悉得令人震惊的风景,直到他看到了自己启程的平原,巨大的楼梯本身,直到最后,他看到了布雷尔登那张写满了焦急和期待的脸。

格雷尔又把纸带的两端连在一起,不过这一次,他先把纸带扭转了半圈。他把它递给布雷尔登。

“现在拿你的手指沿着它转一圈。”他轻声说。

布雷尔登没有照做:他已经明白了老人的意思。

“我懂了。”他说,“你不再拥有两个不同的面。现在它形成了一个连续的单面——一个只有一侧的曲面——乍一看似乎完全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PAGE 12-->“是的。”格雷尔非常轻柔地回答,“我就知道你会理解的。一个只有一侧的曲面。也许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这个扭曲的环的符号在古代宗教中如此普遍,尽管人们已经彻底忘记了它的含义。当然,这仅仅是一个粗略而简单的类比——在二维空间中展现三维空间现象的例子。但这已经是我们的思想距离真理最近的情形了。”

两人在长久的沉默中深思着,然后格雷尔深深地叹了口气,转向布雷尔登,好像他还能看到他的脸。

“你为什么在舍尔文之前回来了?”他问道,虽然他很清楚答案。

“我们不得不那么做。”布雷尔登悲伤地说,“但是我不想看着自己的作品被毁掉。”

格雷尔同情地点点头。

“我明白。”他说。

舍尔文的眼睛顺着长长的台阶往上看,那里再也不会有人踏足了。他没有什么遗憾:他努力过,没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好。他已经争取到了最大可能的胜利。

他慢慢地举起手,发出了信号。墙吞没了爆炸的声音,就像它吞没了所有其他的声音一样,但是那些长长的石头砌块从容而优雅地层层跌落,将是他永远也忘不了的景象。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突然看到了一幕难以言表的悲壮场景:另一座阶梯,在另一个舍尔文的注视下,在墙的另一侧倒塌成一模一样的废墟。

但是他意识到,那是一个愚蠢的想法: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堵墙没有另一侧。

(译者:秦鹏)

[1] 垂罗恩信仰中的造物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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