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他看不出眼前这一幕到底是什么:一幅灰蒙蒙但清朗的冬日景象。在他和远景的中间,似乎垂直地抽出一根拧成一捆的粗壮的白色电缆。他看见了一排排似曾相识的巨大白色风车,间距宽大,黑黢黢的沟壑时而交错,与他逃离委员会大厦时看到的异常相似。一行整齐有序的红衣人在空地上与一排排黑衣人擦肩而过,格拉哈姆认出来了这一幕。奥斯特罗还没开口,他就知道他看到的是当今伦敦的俯瞰图。昨夜的雪已经融化了。他猜测,眼前的镜面是旧时照相机的暗箱的现代版本,但他不是很确定。他发现,这行红衣人实际上是从左踏步至右,而在镜面上却是完全相反的顺序,他不禁惊叹了一会儿。椭圆形的镜面上,景象正以全镜头的方式缓慢地切换着。
“过一会儿你就能看到战争的情况了。”奥斯特罗交叉双臂,说道,“你看到的这些红衣人是战俘。这是伦敦楼顶的画面,所有的建筑物都连成一片,把街道和公共广场插空填满了。你那个年代的建筑之间的豁口和裂缝都消失了。”
这时,某种无对焦的物体遮住了画面的一半,看形态,似乎是个人。随后一道金属的亮光飞快地掠过椭圆形镜面,如同飞鸟的眼睫迅速眨了眨,图像又变清晰了。格拉哈姆看见风车间有很多人俯低身子奔跑着,手里托着武器,枪口里喷射出小束烟雾状的火花。越来越多人涌向右侧,打着手势……也许他们在呼喊些什么,但图像里无法展现出来。人们和风车的景象在镜面的视野内缓慢而平稳地变换着。
“现在,”奥斯特罗说,“委员会大厦出现了。”一条黑色的边渐渐地出现在画面上,格拉哈姆立刻提起神来。很快,这条边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黢黢的空洞,突兀地陷在周围林立的建筑物中间,缕缕缥缈的青烟从里冒出,升上冬季灰白的天空中。这座建筑物破败的残垣,庞大的断壁截梁,颓唐地立在空虚的黑洞中。曾经富丽堂皇的建筑如今却化为一片破败的废墟,无数蚂蚁般的小人正在这处残骸上攀爬、跳跃、推搡着。
“这是委员会大厦。”奥斯特罗说,“他们最后的据点。这些愚蠢的家伙浪费了整整一个月的弹药去炸毁周围的建筑,只为了抵挡我们的袭击。你听见那次炸裂声了吗?城市里一半脆弱的玻璃都被打碎了。”
奥斯特罗说话的时候,格拉哈姆发现,这片废墟外有一座破败的白色建筑依然突出地巍然屹立着。在周边无情的残局下,这栋建筑显得格格不入。黑色的沟壑正是灾难中撕开的通道;宽敞的大殿被炸出大片空缺,内室的装潢在冬日的拂晓中显得愁云惨淡;断截的电缆和扭曲的线尾与金属棒如花彩般摇摇欲坠地悬挂在参差不齐的墙壁上。在这宏大的细致景观中一颗颗小红点移动着,那是委员会的红衣警察。黯淡的阴影中时不时亮起微弱的闪光。乍一看,格拉哈姆以为正有人在攻击这栋鹤立鸡群的白色建筑,但他马上意识到,叛乱的人群没有进军,他们隐藏在红衣警察聚集的最后据点周围的庞大残骸中,断断续续地发动着袭击。
不到十个小时前,他还站在那栋偏僻建筑中一个小房间里的换气扇下,苦心琢磨着外面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战争的场面在镜面中心徐徐拉过,格拉哈姆看得更为专心致志了。他看见四周的断壁残垣已经重重包围了这栋白色建筑,奥斯特罗精简地向他描述了那些抵抗者为在猛烈的攻击中求得生存,是如何大肆破坏周边的建筑的。他轻描淡写地谈及这场大破坏造成的人员伤亡。他说废墟之中搭建起了一个简易的太平间,救护车像干酪螨一样沿着残毁的沟壑蜂拥而进,这些沟壑曾经是移动车道交错的大街。一说到委员会大厦的结构和围困人员的分布状况,奥斯特罗就来劲儿了。不一会儿,这场震惊伦敦的人民起义在格拉哈姆眼里就不再神秘了。当晚并没有激烈的叛乱,也没有两军对战,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政变。奥斯特罗对每个细节的把握精准到令人吃惊,他似乎对最小的在这些地方移动的黑点和红斑都了如指掌。
他伸手指出格拉哈姆逃离的那个房间,在废墟的裂缝中比画出他逃离的路线,他的手臂在光亮的画面上投影出一个巨大的阴影。格拉哈姆走过的污水流经的排水沟,还有他为躲避飞行器而趴伏在其中的大风车。他走过的剩下的路全都在爆炸中被摧毁了。他又看了一眼现在只露出一半画面的委员会大厦,右侧的山坡闯入了眼帘,隐约可见几处朦胧而遥远的穹顶和尖塔。
“委员会真的被推翻了?”他问。
“真的。”奥斯特罗说。
“还有我……我真的是……”
“你是世界的主人。”
“但是那面白旗……”
“那是委员会的旗帜,象征着统治世界的权力。我们会把它降下来的。战争已经结束了。那次剧院的袭击是他们最后的垂死挣扎。他们现在只剩下一千兵力左右,其中有些人会选择倒戈,而他们的弹药已经所剩无几。我们正在利用古代兵艺铸造枪支。”
“但是……请告诉我,这个世界现在就只有这一座城市了吗?”
“实话实说,这座城市是他们整个帝国的残存物了。海外的城市要么加入了我们的起义,要么保持中立,等待结果。你的苏醒让他们措手不及。”
“但是委员会拥有飞行器,不是吗?他们怎么没用飞行器反击?”
“委员会确实拥有飞行器。但是大部分的飞行员都加入了我们的抗争,他们虽然不会冒险为我们作战,但也不会激怒我们。我们必须争取飞行员的支持。一半的飞行员都选择了追随我们,剩下的对此心知肚明。一收到你逃跑的消息,那些在搜捕你的飞行器就都降落了下来。一个小时前,我们杀了那个射击你的人。在谋划阶段,我们就尽可能地占领了每个城市的机场,以控制住飞行器,阻止它们起飞。至于那些已经起飞的轻型飞行器,我们保持精准而稳定的攻击,竭力阻拦它们靠近委员会大厦。只要掉落地面,没有足够的空地,它们就不可能再次起飞。我们击碎了几架,还有几架被迫降落、投降了;剩下的逃往欧洲大陆,看能否在燃油耗尽前物色到允许着陆的友善城市。大多数人成为战俘还高兴万分,因为这样就避开了受伤甚至牺牲的可能。在半空中的飞行器里心惊肉跳可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在失去制空权的情况下,委员会一丝胜算都没有。它的时代已经终结了!”
他大笑了一声,又转向椭圆形的镜面,向格拉哈姆展示他口中的机场。最近的四个机场距离也相当遥远,在稀薄的晨雾中显得模糊不清。但从这些建筑周围的参照物来看,格拉哈姆感觉得到它们庞大的墙体结构。
这些黯淡的影子移向了左边,大片空地又再次进入了画面,解除武装的红衣警察仍在其中穿梭。随后,黑暗的委员会大厦废墟和被包围的白色建筑出现了。大厦看起来不再像是鬼影幢幢的壁垒,云层的阴影飘过后,阳光下的它呈现出琥珀色的温暖光泽。零零星星的交战仍在持续,但红衣警察已经毫无攻击之力了。
在一片昏暗的寂静中,这个来自19世纪的男人目睹了这场声势浩大的叛乱落下了帷幕,目睹了以暴力手段确立了他的统治。他惊奇地发现,这个世界才是他的归属,而不是抛在脑后的原本的世界。这个世界没有等着终结的奇观,放在眼前的是生活的无限可能,是他将要接受的挑战,将要承担的义务和责任。他带着新的疑问转过身去。奥斯特罗一一回答他,但却突然停顿了下来:“我稍后会详尽地解释这些事情。但现在,你还有义务要履行。人民正通过移动公路,从城市的各个地方赶来这里。超市和剧院早已围得水泄不通了。你正好出去迎接他们。他们呼吁着要见你一面,海外的人民也是,巴黎、纽约、芝加哥、丹佛、卡普里,尽管还有疑虑,但成百上千个城市都**了起来,呼吁着要见你一面。他们声称,早在多少年前你就应该苏醒了。现在这样的局面,他们很难相信……”
“但我当然不能去……”
奥斯特罗的回答从房间另一侧传来。灯光猛地向后扯了一下,椭圆形磁盘中投射的图像苍白了一瞬,旋即消失了。“这是远程活动摄像机,”奥斯特罗说,“你在这里向人民鞠躬,成千上万聚集在漆黑的大厅里的世界人民都能看见你。当然,图像是黑白的,不是这种彩色的。同样,你也能听见他们在大厅里回响的呼喊声。”
“我们还要使用一种光学装置。”奥斯特罗说,“这种装置以前用在杂技演员和舞女的表演中,对你来说可能很新奇。站在明亮耀眼的灯光下,你的图像会被放大,投射到荧幕上,好让大众看见。这样,即使是站在画廊最偏远角落里的人,只要愿意,都能数得清你有几根睫毛。”
格拉哈姆绝望地抓住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问题。“伦敦有多少人口?”他问。
“二十八米里亚德。”
“什么?”
“超过九千九百万。”
这个数字超出了格拉哈姆的想象。
“到时你应该说点什么,”奥斯特罗说,“不是你以为的那种演讲,而是我们的人民口中的‘短句’,只有一句话,六个或七个词,必须是正式用语。如果让我提建议的话……就说‘我已经觉醒了,我心与民同在’好了,这正是他们想要听到的。”
“你再说一遍?”格拉哈姆说。
“‘我已经觉醒了,我心与民同在’,随后庄严地鞠上一躬。但是我们必须先给你准备一件黑色的长袍,黑色是你的颜色。你不介意吧?结束后,他们就会各回各家了。”
格拉哈姆犹豫了一下。“都听你的。”他说。
奥斯特罗显然就是这么打算的。他沉思了一会儿,转向帘子,直接召来一些之前没露面的侍者。侍者立马就带来了一件黑色的长袍,与格拉哈姆在剧院里披过的那件毫无两样。他刚将长袍搭上肩,房间里就传来了一声尖锐的铃响。奥斯特罗转过身去询问侍者,他似乎立刻改变了主意,一把拉开帘子,甩手出去了。
格拉哈姆怔怔地站着,恭敬的侍者立在一旁,奥斯特罗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了。很快,传来一阵迅速的问答声和跑步声,帘子又被一把扯开,奥斯特罗又回来了。他那张宽大的脸庞上洋溢着激奋之色。他大步走向房间另一侧,咔嗒一声关灯,冲过来抓住格拉哈姆的手臂,直直地指向镜面。
“就算我们撤军……”他说。
格拉哈姆顺着他粗大的食指黑影,看向图像上方的委员会大厦,一时反应不过来。但他马上发现,架着白旗的旗杆顶现在空空如也了!
“你的意思是……”他发问。
“委员会投降了!他们的统治走到了尽头。”
“看!”奥斯特罗指向一卷黑圈,它正一点一点地攀上空****的旗杆,伸展开来。
林肯拉开窗帘,走进房间。椭圆形的镜面突然黯淡了下去。
“他们在大喊大叫。”他说。
奥斯特罗紧紧地抓住格拉哈姆的胳膊。
“我们提升了人民的地位,赋予了他们武器。”他说,“至少今天,我们必须视他们的愿望为律法。”
林肯拉开帘子,让格拉哈姆和奥斯特罗穿过去……
走向剧场时,格拉哈姆一眼瞥见了一个狭长的白色房间,人人都穿着千篇一律的蓝帆衣,抬着盖有东西的担架,紫衣的医疗人员慌忙地来回走动着。房间来传来阵阵哀号和呻吟声。他目光掠过一张血迹斑斑的空病床,其他的病**都躺着绑满绷带、全身血污的伤患。这只是他在一条栏杆小路上的随意一瞥,很快,一个扶壁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们继续往剧场走去。
群众的喊声近了,变得像雷声一样震耳欲聋。格拉哈姆的注意力一下子被飘扬的黑色旗帜、挥舞的蓝帆布和棕色布块吸引了。人群从一条长长的通道中走出来,涌入公共剧场旁的宽敞剧院里。整个画面延伸了开来。他看得出,他们走进的这一个大剧院正是他初次亮相的大剧院。为了逃避红衣警察的追捕,他从这里落荒而逃,那时看到的大剧院黑乎乎的,时不时打来一道强光,交织成错格的光影。这一次,他沿着舞台之上的一条走廊进入剧院。现在剧院里灯火通明。他试图寻找他逃生的那一条通道,但同样的通道有十几条,他认不出来;而且现场人太多了,他也辨认不出当初诸如砸碎的椅子、瘪气的坐垫之类的打斗痕迹。除了舞台,整个地方都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往下看去,偌大的剧院散布着星星点点的粉色,那是一张张仰头看他的脸。随着奥斯特罗带着他亮相,欢呼声和歌唱声渐渐安静了下来,出于好奇,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每一个人似乎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