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无所不晓的老者(2 / 2)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老者说,“我觉得很奇怪,委员会有十二个人,这么多年,他们居然合作无间,没有分歧。他们刚开始出现过拉帮结派的现象,但后来又和好如初了。我年轻的时候,人们每每谈到委员会,都像无知的人谈到老天一样诚惶诚恐。我们从不觉得他们会做坏事,也不知道他们妻儿的情况。不然我现在知道的就更多了!”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老者又说,“你看你,还年轻,也很单纯,我呢,我都七十岁啦,我可能忘记了很多东西,但我还是能简短清晰地给你解释清楚。”

“七十岁,”他说,“老了,但我依然能聆听,能观察,当然,听得比看得清晰多了。我还能严密地推理一番,保持与时俱进。七十岁又怎样!”

“人生也很奇怪。奥斯特罗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我已经二十岁了。他还没掌控风向标控制局,我就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了,他这一路可是走得跌跌撞撞啊。我算见过不少世面了,曾经也是蓝衣工人中的一员。想不到在人生最后阶段,我见证了这场暴乱,走在黑暗中,还倒霉地绊倒在层层叠叠的死尸身上!看他做的好事!看他做的好事!”

老者愤愤地评价着奥斯特罗,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听不清了。

格拉哈姆沉思着。“让我想想,”他说,“如果我没弄错的话。”

他伸出一只手,用手指比画着:“沉睡者一直在沉睡……”

“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沉睡者了。”老者打断道。

“也许吧。与此同时,沉睡者的财产在十二个受托人的手里变得越来越庞大,吞并了世界上几乎所有的资产。而这十二个受托人凭借这一笔巨额财产跃升为世界的主人。他们用钱买来了政权,就像以前的英国议会一样……”

“嗯!”老者肯定道,“就是这样,这个比喻很恰当。你也不算很……”

“而现在奥斯特罗却突然大刀阔斧,掀起了一场革命。除了愚昧的普通人,没人觉得沉睡者会醒过来,而他却唤醒了沉睡者,意在操纵沉睡者从委员会那里夺回被占据多年的财产。”

老者咳嗽了一声,赞同了他的说法。“真奇怪,”他说,“今晚遇到了一个第一次知道这些事情的人。”

“是的,”格拉哈姆说,“很奇怪。”

“你去过逍遥城吗?”老者问,“我的一生都在渴望……”他笑着说,“即使到了现在也在渴望……”他说,“不管怎样,我也看过了不少风景,享受到不少乐趣。”他咕哝了一句格拉哈姆听不懂的话。

“沉睡者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格拉哈姆突然问道。

“三天前。”

“他在哪儿?”

“他在奥斯特罗的手里。但四个小时之前,他从委员会逃了出来。亲爱的先生,你当时在哪里?他就在发生战斗的市场厅里。因为动乱,整个城市都**了起来。到处都是轰隆作响的说话机。动静太大了,甚至那些维护委员会的蠢货都否认不了。每个人都抢着去看他,而且每个人都带着武器。你是喝醉了,还是睡着了?这么吵你都不知道!你在开玩笑吧!你一定是在假装。为了中断机器那恼人的噪声,防止人们聚集起来,他们关掉了整座城市的电源,于是这该死的黑暗就降临到我们头顶上了。你想说……”

“我听说沉睡者得救了。”格拉哈姆说,“但是——等等,你确定他在奥斯特罗手上?”

“他不会放他走的。”老者说。

“还有沉睡者,你确定他不是真的沉睡者吗?我从没听说过……”

“傻瓜才这么以为,好像全天下的事情都听说过了似的。我太了解奥斯特罗了。我没告诉你吗?在某种程度上,我和他是亲戚,通过我的儿媳妇产生了联系。”

“我想……”

“嗯?”

“我想这个沉睡者证明不了自己的立场,天下大势一定,奥斯特罗或委员会绝对会牢牢地掌控住他,把他变成手里的傀儡。”

“不用说,掌控者肯定是奥斯特罗。做一个傀儡不好吗?你看看他,凡事都有人为他安排妥当,他只须坐享一切荣华富贵。他为什么还要证明自己的立场呢?”

“逍遥城是什么?”格拉哈姆突然问道。

老者狐疑地让他重复了一遍问题。当他终于确定格拉哈姆问出了什么话时,他猛地推了他一下。“你够了。”他唾道,“居然取笑一个老头子。少装了,我怀疑你知道得多得多。”

“你可以这么想。”格拉哈姆说,“但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装模作样呢?我真的不知道逍遥城是什么。”

老人爽朗地笑了起来。

“而且,我不认识你们的字,分辨不出你们用的货币,不了解有哪些国家,也不知道我现在在哪里。一下子都说不完……我还搞不清楚去哪里找吃的喝的,找瓦遮头。”

“别着急,别着急。”老者安抚道,“给你一杯酒,你总该知道怎么喝吧?”

“我想让你回答我的全部问题。”

“这个小伙子!哎,穿丝绸的绅士们真会找乐子。”他伸出一只满是褶皱的手,摩挲了格拉哈姆的手臂片刻,“真是丝绸料子。好吧,好吧!但我到底盼着自己才是那个被伪装成沉睡者的人。他日子过得多滋润,享尽奢华欢愉。他长得很奇怪。以前老百姓还有幸可以一窥他的真容,我也抢过票,进去看过。这个冒牌的沉睡者和照片上真正的沉睡者一模一样,脸上蜡黄。世界真奇怪,时来运转就可以一飞冲天。但他终有一天会厌烦这种日子的。我想他们会把他送到卡普里。对他这么一个初来乍到的人,那可是好玩极了。”

他又咳嗽了起来,嘴里絮絮叨叨地咕哝着自己对浮华享乐的憧憬。“真好运,真好运!我这一辈子都没出过伦敦,有机会倒是希望可以见见世面!”

“但你并不知道沉睡者死没死。”格拉哈姆突然说道。

老者诧异地问他说了什么。

“人类活不过一百二十岁,否则就不符合自然规律。”老者道,“傻瓜可能会相信,但我不是傻瓜,我不相信。”

格拉哈姆对他的信誓旦旦感到莫名恼火。“管你是不是傻瓜,”他说,“你对沉睡者的判断错了。”

“嗯?”

“关于沉睡者,你说错了。我之前没坦白,但现在我会告诉你的。你对沉睡者的看法是错的。”

“你又怎么知道?我以为你一无所知,甚至连逍遥城都不知道。”

格拉哈姆一时没吭声。

“你肯定不知道。”老人说,“你怎么知道?很少有人……”

“我就是沉睡者。”

说完,他又重复了一遍。

空气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先生,恕我冒昧说一句。现在这种时候,你说这种话,可是要惹祸上身的。”老者谨慎地规劝道。

格拉哈姆有些气馁。但他又斩钉截铁地说了一遍。

“我说,我就是沉睡者。很多年前,我确实在一个石头砌成的小村庄里睡着了。那个年代家家都围着树篱,旅店四处可见,大大小小的村落连成一片。所有的乡村都被划分为一小块一小块的田野。你没听说过以前的生活吗?正在和你说话的我在四天前刚刚醒了过来。”

“四天前!沉睡者!但沉睡者在他们手里。他们抓住了他,就不可能放他走了。胡说八道!瞧你刚才像煞有介事的样子,说得好像我都住在农村似的。但有个叫林肯的警卫牢牢地守住沉睡者;那些人也不会让他独自乱跑的。别质疑他们的能力。你可真是个怪人,喜欢开这种无稽的玩笑。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你说话这么古怪了,但是……”

他突然顿住了,格拉哈姆看见他打了一个手势。

“说得好像奥斯特罗会放任沉睡者一个人四处乱跑一样!你还是把这番玩笑说予别人听去吧!哎!你以为我会上当呢!你在玩什么小把戏?还有,我们的话题一直都绕着沉睡者打转!”

格拉哈姆站了起来。“听着,”他无力地重申道,“我就是沉睡者。”

“你可真是个怪人。”老者说,“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鬼地方坐着,还有心思说浑话、打诳语。你都……”

格拉哈姆怒极反笑。“太荒谬了。”他怆声喊道,“太荒谬了!这个梦越来越荒诞不经!我该醒了!我居然还站在这里,天这么黑,我从没在黄昏时做过梦,我竟然在这相差两百年的混乱时空,试图和一个老糊涂理论,证明我就是我……啊!”

他怒气冲冲地大步朝前走去。老者怔了一会儿,飞快地追了上去。“喂!不要走啊!”老者喊道,“我知道我是个老糊涂,你别走,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么黑的地方啊。”

格拉哈姆迟疑了一会儿,停住了脚步。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个愚蠢的想法:他想要把自己的秘密都说出来。

“我不是有意冒犯你、怀疑你的。”老者走近他,说道,“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你喜欢的话就叫自己沉睡者吧。这个愚蠢的玩笑……”

闻言,格拉哈姆稍作犹豫,果断地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他听见老者在身后蹒跚地追赶着,但他哼哧哼哧的呼吸声渐不可闻,直到最后,无边的黑暗吞没了他。格拉哈姆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