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为什么不继续来呢?”
“现在不一样了。我很不好意思。我会想到你在写剧本,在看着我,而且你很生气!这样一来,我就不能想着我的工作了。不行!我一定要买下你的平房。”
我想了想。在做出任何决定之前,我自然要考虑清楚。那时候,我通常都准备充足,可以随时做生意,而且只要能把东西卖出去,我就感兴趣。但首先,这栋平房并不是我的,纵使我卖了个好价钱,可要是房东收到了风声,那我肯定交不了房;第二,我还欠着别人钱呢。显然我必须小心处理这件事。此外,他八成是在创造很有价值的发明,我很感兴趣。我突然发现我想更多地了解这项研究,但我没有任何不轨的意图,只是单纯地想要了解,也可以在创作剧本之余休息休息。我开始试探他的反应。
他倒是很愿意给我讲讲他的研究。事实上,他一真正讲起来,就开始滔滔不绝,我根本插不上嘴。他说起话来就像一个压抑了很久的人,平日里把这些话对自己说了很多遍。他讲了将近一个小时,我得承认,我听起来有些一头雾水。但在讲述的过程中,他的语气里流露出了满足,人忽略了自己加在自己身上的工作,才会有这样的口气。在这第一次谈话中,我对他的工作并没有了解多少。他说了那么多,但有一半都是在我看来完全陌生的技术术语,他用一种他乐于称之为基础数学的方法解释了一两个要点,还用一支复写墨水笔在信封上做了计算,如此一来,我连装懂都做不到了。“是的。”我说,“是的。接着讲!”尽管如此,我还是努力使自己相信,他绝不是一个把探索当儿戏的怪人。尽管他从外表看来像个怪人,但他身上有一种力量,所以绝不可能是个怪咖。不管怎么样,从机械这个层面来说,他做的事倒是有几分可信。他告诉我他有一间工棚,还把三个打零工的木匠培训成了他的助手。现在,从工棚到专利局,显然只差一步了。他邀请我去参观。我欣然接受,并小心翼翼地用一两句话将此事敲定。至于平房的买卖,仍然没个定论。
最后,他站起来要走,并为他停留太久而表示歉意。他说,谈论自己的工作是一种难得的乐趣。他很少找到像我这样聪明的倾听者。而且,他很少与专业的科学家交往。
“他们不光小气,还爱搞阴谋,尤其容不得别人有什么新奇的好想法。”他解释说,“我并不想说话刻薄,但是……”
我是那种脑子一热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人。我提出了一个也许是很轻率的建议。但你一定记得,我一个人在林姆尼港写剧本已经有十四天了,况且我还为破坏了他的散步而感到内疚。“为什么不把这变成你的新习惯呢?就当是替代我破坏的那个旧习惯。至少在我们解决平房的问题之前,你可以这样办。你希望思考工作,下午散步时经常如此。不幸的是,这一切都结束了,你无法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但是,你为什么不来和我谈谈你的工作呢?你就把我当成一面墙,对着墙聊聊你的想法。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不是专业人士,所以偷不走你的想法,我也不认识科学家……”
我停了下来。他在考虑,显然这个提议吸引了他。“但我就怕会闷坏你。”他说。
“是不是觉得我太乏味了?”
“那倒没有,只是那些专门术语……”
“不管怎样,今天下午,我对你非常感兴趣。”
“当然,这对我有很大的帮助。要想理清头绪,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想法解释清楚。迄今为止……”
“我亲爱的先生,别再说了。”
“但是你真的能抽出时间吗?”
“了解一下别人的职业,就是最好的休息。”我深信不疑地说。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他在阳台台阶上转过身来。“真的非常感激你。”他说。
我嗯了一声,表示不明白他的话。
“你完全治好了我哼哼唧唧的这个可笑习惯。”他解释说。
我好像说了句“我很乐意为你效劳”,然后他就转身走了。
我们刚一聊完,他的思路就恢复了。他的胳膊开始像以前那样挥动起来。他那哼哼唧唧的声音随着微风飘到了我的耳边……
说到底,这都不关我的事……
他接连来了两天,给我讲了两次物理,我们都很满意。他说起“以太”[8]“力线管”[9]“引力势”[10]之类的东西时,神志极其清醒。我坐在另一把折叠椅上,不时说着“是的”“继续讲”“我听明白了”,好让他继续说下去。他讲的内容都很深奥,但我认为他从没怀疑过我是不是一头雾水。有几次我估摸自己根本就没认真听,但不管如何,我都暂时抛开了把我搞得狼狈不堪的剧本,得到了片刻的放松。有时,有那么一瞬间,我像是明白了他讲的内容,但就在我自以为了解的时候,却再次变得糊涂起来。有时,我的注意力完全丧失,便干脆放弃,坐在那里盯着他看,还在心里想,如果安排他成为我剧本中一场精彩闹剧的中心人物,岂不是更好。不过这么听了一会儿,我又能理解一点儿他讲的东西。
一有机会,我就去参观了他家。他家很大,家具摆设并不讲究,他除了三个助手外,没有别的仆人,饮食和生活都很简朴。他不喝酒不吃肉,只会做那些条理分明、有纪律性的事。但看到他的装备,我的许多疑虑便烟消云散了。从地下室到阁楼,一切都井井有条,在这样一个偏僻的村庄里,这个小地方确实很不可思议。一层的房间里摆着长凳和仪器,烘焙室和碗碟洗涤室的烧水壶都被改装成了不错的熔炉,地下室中放着发电机,花园里还有一个煤气罐。他热情如火,而且非常相信我,领我逐屋参观。一直过着孤独生活的人才会这样。他长期隐居,所以很容易相信别人,而我有幸得到了他的信任。
三位助手是他们出身的“手艺人”阶层中值得称赞的人物。他们不太聪明却尽职尽责,而且强壮、有礼貌、唯命是从。一个叫斯帕格斯,曾当过水手,负责做饭和加工金属制品;第二个叫吉布斯,是个细木工匠;第三个以前是打零工的园丁,现在当领班。他们只负责体力劳动,所有需要动脑子的工作都是由卡沃尔完成的。对于卡沃尔的工作,我是懵懵懂懂,他们却是一无所知。
现在来谈谈他的研究项目的性质。不幸的是,要理解实在难如登天。我不是科学家,如果我试图使用卡沃尔先生的高度科学语言来描述他的实验目的,那恐怕不仅读者会感觉云里雾里,我自己也准糊涂。而且,我肯定会犯不少错,到时候,国内数学物理学专业的学生一定会嘲弄我一番。因此,我认为,我最好还是用外行话来形容我的印象,我可不干冒充内行这种事。
卡沃尔先生的研究对象应该是一种“不透”的物质,他使用了另一个词,不过我记不清是什么了,反正就是“不透”的意思,这种物质可以抵挡“所有形式的辐射能”。他说得很明白,所谓“辐射能”有几种,比如光或热,比如大约一年前人们经常谈论的X光射线,比如马可尼电波,又比如万有引力。他说,所有这些东西都从中心辐射出来,作用于一定距离以外的物体上,因此得名“辐射能”。现在几乎所有的物质都能抵挡某种形式的辐射能。例如,玻璃透光,但传热较差,所以可用作火炉屏;明矾透光,但可以完全阻热。另一方面,溶于二硫化碳中的碘完全阻光,但可以传热。它既可以隔火,还可以把火的全部热量转移到你的身体上。金属不仅不透光也不导热,更不能阻隔电能,而电能却能通过碘溶液和玻璃,几乎就像毫无阻挡一样。
现在所有已知的物质都无法阻隔引力。你可以使用各种各样的屏蔽物来阻隔太阳的光、热或电,或地球的任何热量;你可以用金属薄片来屏蔽马可尼电波,但没有什么能切断太阳或地球的引力。然而,至于为什么没有,则很难解释清楚。卡沃尔并不明白为什么这种物质不应该存在,当然我也不能告诉他其中的原因。我以前从未想过有这种可能性。他在纸上做了计算给我看,毫无疑问,若是换成开尔文勋爵、洛奇教授、卡尔·皮尔逊教授[11]或其他伟大的科学家,或许都能理解。但我看了他的,只觉得莫名其妙,不明其理。他用算式向我证明,这种物质不仅可能存在,而且肯定符合某些条件。他的这个推理太惊人了。尽管我当时很吃惊,此刻却转述不出来。“是的。”我边听边说,“是的。接着讲!”对于这个故事,我只说一点儿就够了。他相信他可以制造出这个可以隔绝引力的物质,而他使用的材料是复杂的金属和某个新东西,想必那是一种名为氦的新元素。这种元素是装在密封石罐里从伦敦寄来的。人们对这一细节有所怀疑,但我几乎可以肯定,装在密封石罐里寄来的确实是氦。而氦肯定是一种非常稀薄的气体。
要是我当时记下来,该有多好……但我又怎么能预见到有做记录的必要呢?
但凡有一点儿想象力,任何人都能理解这种物质不同凡响,也能稍稍理解我从卡沃尔那晦涩难懂的语言中悟出这一点后所产生的感觉。这就是戏剧中如释重负的场景啊!过了一段时间,我才相信我的理解是正确的,而且,我非常小心地不问问题,不然他准会看出来,我压根儿就没弄懂他每天讲的那些东西。但是,读到这里的人并不会与我产生同感,毕竟我的叙述贫乏干涩,根本不可能表达出我是真的相信这种惊人的物质一定可以被制造出来。
拜访过他家之后,我不记得我有哪怕是一次连续写剧本一个小时。我的想象力都投入到了别的地方。这个计划似乎拥有无限的可能性,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都必将创造奇迹,引发革命。举个例子,如果一个人想举起一个重物,不管重物有多大,只要在它的第一自然反应是将这种物质应用在枪炮、装甲舰以及所有战争需要的材料和方式上,此外还可以用在航运、运输、建筑和所有可以想象到的人类工业。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把我带进了孕育那个新时代的产房,去见证新纪元的诞生。这个物质一定会被应用到越来越多的领域。而且,我发现我可以趁此时机再次从商。我想象自己开了一家公司,又开了很多家分公司,接订单接到手软,生意越做越大……到最后,庞大的卡沃尔公司成立,触角伸到了全世界。
而这一切都是我一手打造的。
我马上就打定了主意。我知道我赌上了自己的一切,但我确实兴奋到不能自已。
“我们绝对是在创造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明。”我说,并且着重强调了“我们”,“如果你不让我参与,那干脆拿枪把我打死吧。明天我就来,做你的第四个助手。”
他似乎对我的热情感到惊讶,但没有丝毫怀疑或敌意。相反,他还很谦卑。
他疑惑地看着我。“可是你真的认为……”他说,“你还在写剧本呢!剧本怎么办?”
“别管什么劳什子的剧本了!”我喊道,“我亲爱的先生,你难道不知道你创造了什么吗?你难道不知道你要做的是什么吗?”
这只是一个修辞上的转折,但他肯定是不知道的。起初我都不敢相信,他竟然连一点儿模糊的概念都没有!这个令人吃惊的小个子竟然一直在纯理论的基础上工作!他是说过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研究,但他不过就是整理了许多理论,解决了许多有疑问的问题;他不曾想过他即将创造出来的东西会被应用到哪些领域,他就像是一台制造枪炮的机器。这种物质有可能被创造出来,他会成功的!按照法国人的话说:“就是这样![12]”
除此之外,他还很幼稚!如果他成功了,他的名字将会被载入史册,他会成为皇家学会[13]会员,他将成为科学名人,他的照片将被刊登在《自然科学》[14]杂志上。他一定会名利双收!如果不是我的出现,等到他公布这个爆炸性消息,也就好像发现了一种新虫子而已,激不起任何水花,很多科学家都是这样,虽是发明了一些小东西,引起过一些关注,但最后还是被人遗忘。
我意识到了这一点,便讲了起来,这下子换成我滔滔不绝,卡沃尔则不停地说:“接着讲!”我猛地跳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像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一样手舞足蹈。我试图让他明白他在这件事上的责任和义务,以及我们在这件事上的责任和义务。我向他保证,我们可以赚到很多很多钱,我们可以进行我们所设想过的任何一种社会革命;我们可能拥有并统治整个世界。我给他讲了公司、专利和秘密程序。所有这些似乎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像他的数学给我留下的印象一样。他那张红润的小脸显出困惑不解的神情。他结结巴巴地说他倒是不在乎什么钱不钱的,但我可不会由着他这么想。他必须有钱,他磕磕巴巴说再多都没用。我让他明白了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告诉他我有着丰富的从商经验,不过我没说我当时破产了,欠的钱还没还清,毕竟这只是暂时的,我认为,我现在虽然一穷二白,但并不代表我不想赚大钱。我们渐渐地都认为应该成立一个垄断公司。他负责发明创造,我负责把生意做大做好。
我像水蛭一样牢牢吸附着“我们”这个词,对我来说,我和他已经是一个整体了。
在他看来,我所说的利润要用作研究资金,但这个问题当然还是留待以后解决吧。“好吧。”我喊道,“好吧。”正如我坚持的那样,关键在于先把那个物质制造出来。
“有一种物质,”我叫道,“每个家庭、每座工厂、每座堡垒、每艘船都少不了它,这东西甚至比专利药更普遍适用!它将大受欢迎,它有成千上万种用途,哪怕只是其中一种也能让我们富可敌国,卡沃尔,你的钱将多到花也花不完!”
“不!”他说,“我开始明白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们只是聊了聊,就聊出了新思路!”
“你碰巧找对了谈话对象!”
“我想没有人会讨厌成为有钱人。还有个问题……”他说。
他停顿了一下。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你知道,我们可能会失败。也许这种物质只在理论上存在,在现实中根本制造不出来。此外,就算我们成功了,也有可能遇到很多麻烦……”
“到时候我们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说。
[1]位于英国肯特郡的一个村庄。——译者注(若无特别说明,本书中注释均为译者注)
[2]本书初稿中为“邦德太太”,是英国一首童谣中的人物。
[3]一英制加仑约为4.546升。
[4]古希腊城市,因其放纵和奢靡的生活方式而闻名。
[5]英国东南部郡名。
[6]位于英国南海岸的一片沼泽。
[7]位于新罗姆尼和拉伊之间,是一片布满鹅卵石的低矮的海岬。
[8]以太是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所设想的一种物质,是物理学史上一种假想的物质观念,其内涵随物理学发展而演变。
[9]介电质中被极化粒子间的联系。
[10]物体因为重力作用而拥有的能量。
[11]当代三位杰出的科学家。
[12]原文为法语。
[13]英国皇家学会,其成员皆为英国杰出的科学家。
[14]英国最负盛名的科学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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