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晖的目光转了回来,直视着黑圈老师的眼睛:“更可能因为无法集中精力或理解题目而引发挫败感,加重他们的焦虑和无能感,造成二次创伤。”
黑圈老师原来还想反驳。
但听到重晖对呼吸频率、瞳孔反应之类生理指标的判断后,不由顿住。
这些他根本看不出来,辩不过。
不等他思考出对策,石倩浅又接上了自己师兄的话。
“我看过你们课题组设计的量表,是以SCL-90为主的吧?光是这里面就包含90个项目,正常人做完都需要20分钟左右,以里面救援队员的情况,可能需要30分钟甚至40分钟。”
“其中IES-R有22项,PHQ-9有9项。加起来,你需要这些刚刚从尸坑边缘撤下来、此刻可能连集中注意力5分钟都困难的救援队员们,在高度应激状态下,完成121道需要反复回忆痛苦细节和进行抽象情绪判断的题目。”
石倩浅的声音脆生生的:“使用这套标准化量表恐怕不仅无法收集到有效数据,更可能对受助者造成二次伤害,这在学术和实践层面都是不负责任的。”
此话一出,顿时又把黑圈老师的注意力从重晖的身上抓了过来。
我辩不过生态位更高的重晖,还辩不过你吗?!
黑圈老师眉头一拧,正要什么,就看到重晖侧身一步,背阔肌展开,顿时把石倩浅遮住了。
而石倩浅的声音还在不断地从重晖的背后传来:
“我理解你们对标准化工具的信赖,它们拥有良好的结构效度和常模,这在基础研究和稳定环境中是黄金标准。但是方法论的选择必须考虑其【生态效度】。”
“Stone和 Shiffan在《健康心理学》上关于【生态瞬时评估】的经典论述明确指出,如同你手中这些量表的【回顾性自我报告】在高度应激状态下,会因【当前-回忆偏差】和【认知资源耗竭】而严重失真。”
一个接一个的专有名词从石倩浅的口中往外冒,同时还引经据典。
这种辩论还带着参考文献的样子让黑圈老师原本准备反驳的话都堵住了。
石倩浅从重晖身后伸出一只胳膊指了指黑圈老师身后的门:“那些救援队员此刻的认知资源,根本不足以支持他们准确回忆过去一周的症状频率和强度;而强迫他们进行这种复杂的回溯性思考,只会加剧他们的挫败感和焦虑,这在 Mald前年发表在JPSP期刊上面的论文里面有讨论过,尤其在关于灾难幸存者认知功能的研究中有明确警示。”
此刻石倩浅已经从重晖的身后探出半个身位,处于可以被攻击选中的状态。
但黑圈老师张了张嘴,一副被控住了的表情。
而石倩浅的输出还没有停下来:“你可能会这些量表拥有优秀的信效度。但信效度检验通常是在相对平静、可控的环境下完成的。在ASD的初期,个体的感知、思维和情绪是碎片化、高度躯体化和情境绑定的。Neria等人在2008的《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上关于‘9·11’事件后心理干预的综述就已经明确指出——在创伤早期,僵化的评估流程本身就可能成为应激源。”
石倩浅耸了耸肩:“更进一步,从神经科学的角度,Brener等人利用fMRI进行的研究显示——在高强度应激下,负责逻辑推理、复杂回忆等高级认知功能的前额叶皮层活动会受到抑制,而负责恐惧和感觉处理的杏仁核则过度活跃。”
“而你此刻要求他们动用的,正是他们目前最薄弱的前额叶功能,而这会直接加剧其情绪反应。”
此刻石倩浅已经把整个身子露出来了,重晖也没有再移动自己去遮挡自己师妹的意思。
而黑圈老师和他的同伴都已经不动了。
石倩浅总结道:“在稳定期进行系统评估,标准化量表不可或缺;但在危机干预的黄金窗口期,数据的即时临床相关性和收集过程的无害性,必须优先于数据的理论结构完美性和后续分析的便利性。”
“这是我们作为心理工作者,在科学严谨性之上,必须秉持的伦理底线。”
石倩浅完,平静地看着对方,她的论证层层递进,从方法论缺陷、伦理风险到神经科学依据,几乎封死了所有基于“标准程序”的反驳路径。
她心里则在雀跃,觉得自己此刻肯定是帅极了,一定程度上已经堪比翁娉婷师姐了。
黑圈老师僵在原地,他发现自己熟悉的学术武器,在对方这种更贴近临床现实、同样引经据典且逻辑严密的反驳近乎是遭到了降维打击下,显得如此苍白和不合时宜。
看到对方的这个反应,石倩浅又重重叹了一口气:“这些是我们课题组一开始的计划和准备,可惜,现在全被你们搅黄了。”
“就连之前我们祝仁好不容易取得的干预效果,现在不定都被你们给浪费了。”
……
这话得相当解气。
但重晖挑了挑眉。
果然,穷寇莫追的道理石倩浅还是不太懂的,姑娘的话有点密了。
大段的引经据典确实辩得对方哑口无言。但是石倩浅的最后一句话却一下子把话题里面“学术讨论”的氛围给降格到了“言语冲突”的层次。
要知道之前重晖和黑圈老师虽然也有针锋相对,但都只是限定在“阴阳怪气”的程度的。
此刻石倩浅话语中攻击性表现得过于露骨,黑圈老师一下子似乎又重新有了反驳的思路了。
然而,不等重晖重新挡住自己的师妹。
一个声音突然又从他们身后传了过来:“你们……是昨天刚过来的心理专家老师?”
重晖、石倩浅、黑圈老师和他的同伴,四个人动作同时一顿。
转身,看到了一个三十多快四十岁的男人。
对方有着厚重的黑眼圈,看起来却神采奕奕,像是疲惫了许久之后终于卸下压力好好休息了一番的样子。虽然生理上还没恢复过来,但是精神已经重新开始饱满。
“是的。”重晖往前一步,非常自然地接过了交流权,“您是?”
男人扬了扬手里的物资单:“我是负责调配物资的,来这里交接,顺便探病。”
着,李组长扫视了一下在场的四人,显然刚刚他在楼道里面也听到了一部分争执:“你们这是……”
重晖缓和了一下措辞:“哦,我们来做心理测试,不过里面的同志状态不怎么好,所以不是很顺利。”
李组长点了点头,沉思了一下。
正当重晖他们准备礼貌告别暂且离开的时候。
李组长突然抬头看向重晖道:“你们两位……和南祝仁、南老师,是一起的吗?”
重晖脚步一顿。
有转机?
果然,就听到李组长做出一个稍安勿躁的姿势,随后上前敲了敲病房的门:“你们先等一下,不着急走,我看看能不能帮你们沟通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