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剑
“阿兄不需要我做些什么吗?照阿兄所说, 各方都在争取我的背书,那么,阿兄为什么不来争取我一下呢?”
琇莹随他上了高楼, 忍不住在他身后轻问。
他似是玩笑,又不是玩笑。
所有人都在争取我,可我向着你, 所以阿兄为何迟迟不开口?你只要开口, 我就会什么都答应你。
莫非阿兄不想用我?
阿政就笑, 他招手让他过来身边, 和他一起眺望远方。
“琇莹,你最知朕,为何这次不说你的猜测呢?”
琇莹停在他后方半步, 看他的含笑的眼眸, 突然泄了劲儿,“阿兄觉得李斯已经足够锋利了, 是吗?”
阿政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肩上,“再大胆些,再猜猜。琇莹,不要低估自己。”
他本就是夜幕沉沉下的大海,可能终其一生你只能在月下, 窥见那一点粼粼的潋滟波光, 或者难得听见海浪拍打沙滩,得到一些他心中的激昂乐章的节拍。
除非, 他足够信任你, 愿意将他的心绪分享给你一二。
而琇莹有幸。
他已经猜到了些许, 忍不住为自己的猜想而低声笑了出来,像在口中含了糖。
自珍爱你, 不想用你。既有利刃,不折珍宝。
他们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然后一同朗笑出声。
琇莹将自己的手轻轻覆在了阿政的手上,阿政轻拍了他的手。
“李斯不会输,只是时间长短,彻不彻底罢了。”
琇莹攥紧了他的手,是这双手教他习过自己的第一个字,所以他们在相似的指节部位有着长期执笔而形成相似的茧。
“他是利刃,可是作不得陛下最锋利的剑。他虽可作鱼肠,可我才是陛下而今的泰阿!只要我愿意站在李斯身后,为他扫清前路,就可以更快,更彻底为阿兄荡平阻碍。”
我才是天子剑,是当今陛下一点点雕琢下来的剑,应着他的心魂。
所以,阿兄,请放我去,勿系我名声狼籍。
他望向阿政的眼眸依旧炽热,二十六年如一日的灼烧着,足够烤化世间的苦涩。
阿政总是在他眼中忽忆起当年,所有人都说他应接前人深厚的基础,才可以如此顺利地如推沙土一样攻下六国,其实只有他知道,他初掌权之后面临的情况。
混乱的政局,各行其是的几股势力,无所适从的大臣,仅仅是冰山一角。
当时吕不韦风头正盛,本来可以与之对抗的王室虚微,无主己久,而且内部楚系势头太大,甚至盖过王上风头,弱势之极。而有政治言权的高层主要将领有上将军蒙骜、左庶长王龅,以及曾经先后担任过东出大将的桓龁、王陵,麃公,樊於期四人皆不服吕不韦。
当时所谓秦之利刃的军队早已因连续保持战略守势二十余年,将领阶层老化,缺乏新的将军阶层而军力已经严重受损了。
其实这些都是小问题,当时的秦国最为紧迫的问题秦国高层权力中,缺乏统领国政的丞相,缺乏具有战略家才能的大谋略家,对外战争各个方面的统御人才。
他已经不是当初看不清臣子的小君主了,他扫过万千人,知万千人心。时局在他手中被牵引,他表面风轻云淡,说永远不要回头看,可是他当时权力未稳时也有过迷茫和忧虑。
王的威严如何建立,乱象如何解决,如何不动声色的剔除腐朽的臣子,如何让军队重新变为秦的利刃,他要去指哪里找那些人才,可以为他处理国政!
他可以仅凭王威,在几次交谈中就让那些秦王室之人俯首贴耳。但他又知人心难测,他不放心秦王室的人,利益牵引的关系,会因为更大的利益而破裂。
有可能稍不留神,膝下忠犬就变成了食人的饿虎。
所以他需要秦王室变成他的一言堂,成为他的应声者。而他需要一个完完全全听命于他,且能压住所有人的人让这些成为可能。
琇莹当时就是这样看着他,他问他,“阿兄,信我,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
兄长,你说我就去做。
于是当时才十五六岁的琇莹只身入局,凭着自己的身份,做了秦王放在秦王室的那个质子,疯了一样帮他笼络人心。
他甚至到后面架空宗正成为了王室的轴心,彻底替他把控住了秦王室,让他们不在能反水,才有他利用秦王室与吕不韦对峙,主张一力攻赵努力凑成了内部重新洗牌,让具有统帅品格的王翦登上将军位统领全军,亦有了今日的各种小将蒙恬,李信等人应接不暇的局面。
他也是在那时候知道他的幼弟已经不再是需要他庇护的孩子,他是他的臂膀。
但是他没有来得及跟他的孩子深谈,因为他太忙,大秦几乎要耗尽他所有的精力。
秦当时的方方面面,都缺乏杰出的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才,这个烂开局,这个新的政治架构完全架不起来。
秦当时就是明眼人一眼都能看出来的毛病,腐朽的政治架构会要了秦的命。
他是秦的王,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所以打完与赵一战后,他整顿完军队后就开始在人堆里焦急的拨拉来去,最后拨出了个李斯当丞相,让国家政事系统开始高效远转。
所以也不是他非得礼贤着尉僚,也不是琇莹非得看着他,不让他跑。单单就只是因为秦是真的需要他这个知兵的大谋略家。
他给琇莹找了一个他最喜欢的事,每天去种粮食,或者搞一些有意思的发明,安心呆着哥哥身边,做大司农的副手,乖乖继承墨农两家,做大司农。
可他没有做太久就来了,他与他算了账,说缺乏总领经济民生的大臣,调节秦商,统领农墨两家,解决民生问题甚至还有教育问题。
他很高兴,他没有说过他有多高兴,他在那一刻,知道琇莹早已经成为他的臂膀。他不能再做闲散的公子了,他要做臣。
琇莹一直以为自已是因为缺人,才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干了那个总领经济民生的专业大臣,甚至因为怕人才前后不续,他开始普及教育,四处捉人才。
但他不知道的是阿政问了很多人,才将这个秦从来没有过的经济大臣设立起来。
它的存在是阿兄的一场豪赌。
而琇莹从不叫阿兄失望,秦国在短期之内,民生确实恢复了不少,足以支持他发动战争,足以让他在未到而立之年,便成为天下之主。
所以他珍爱他的琇莹,他的琇莹是真正的珠玉,他不舍得他去做剑,剑是会有可能磨损的。
谁都知道,此时主张郡县,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和谩骂。
所以怎么忍心昆山白玉,明月之珠破裂,玄马扬着玄色王旗腾越离开。
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琇莹恰落我身侧,如何忍心。
但兄长不忍心,陛下要忍心。
天下秩序需要尽快的重新定下来,为了天下更快的安稳,他可以裂珠碎玉,铸剑扬威。
“好,你去吧!”
良久,他出声道。
琇莹扬声大笑,他一身狂狷。
“孔子言,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他说敬畏天命,敬畏王公大人,敬畏圣人的言论。人要有敬畏之心才能成为言行高尚的君子,这也是最好的立身处世之道。可是我思,三畏之中,天命何所畏,圣人何所畏。天时圣人,都不过是纸糊土铸的神像,有何好畏!”
阿政笑起来,“你畏朕便可,你是,世人亦要是。”
此时起了一阵风,从二人身边盘旋而过,顽皮似地将他们的衣角吹到一处,相互撞击,发出脆响。
“此话于你我谬甚。”
他嗤笑一声,狂妄已极,“圣人不过是留下了几本书,被酸儒擡高了名头罢了,畏他作甚?天命,更是可笑,若照天命,顺其自然,朕还要做那傀/儡,所以天命这个东西就是要被你我踩在脚下的,朕的幼弟自然不必畏惧被我们踩在脚底的东西。”
长风振振,他目光如炬,清冷地扫向远方的渭水。
琇莹与他一起勾起唇角,同时望向一个地方。
“自然。阿兄的意志才是真的天命。所以分封不会行。”
他打了哈欠,“阿兄,我认了个女儿,我想找宗正把她正式移到我名下,可以吗?”
他话还没说完,阿政半眯的眼睛就忽然睁大了一些,狭长的凤眼竟有些滚圆。
他幼弟那么小,一直洁身自好,怎么会有孩子了,不会是被人骗了吧!
这事为什么他不知晓?
他揉了揉眉心,一改刚才的从容狂妄,显得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语速十分快。
“琇莹,孩子你即刻带到咸阳,待验了身份,朕,唉,就把她与阴嫚她们养一起吧!”
他转首看一脸漫不经心,一点及冠的样子都没有,难得有一点生气。
“如此大事,为何不报!孩子的母亲在何处,你速将她带来见朕!”
“你而今是当父亲的人,不要再如此吊儿郎当了,你的责任心呢?我大秦男儿不准生而不养!”
他想起了异人和赵姬。
他这几句话说得很快,琇莹连话都插不去,加上他难得的严厉,琇莹无奈揉脸,拽了一下他的袖子,他握住了他手,因为兄长的难过,他也流了一滴泪。
“阿兄,我还没有说完。”
阿政见他哭,下意识替他擦眼泪,皱起了眉,眼神中有着幽暗晦涩的光。
“对,你与阿兄详细说说,你一向温和单纯,这是不是被人算计了。”
琇莹这才有机会解释,“我说我想把青邑归我名下,不知阿兄意下如何?”
阿政闻言顿时想气得拧他的耳朵,浑小子,该打!
但到底知道在此处不能让他失脸,所以没说好也没说不,只是给他提回了屋中,将事后的人全部谴出了殿外,才指着一个殿中的小角落,“天天说话说一半。去那边给我跪好!”
琇莹熟练去到一盏青铜仙鹤灯盏旁边,扯出了一块他经常跪的小兽皮垫子,老老实实的跪好了。
他也委屈,他还没有开始说,阿兄就开始讲话了,他总不能抢阿兄的话吧。
虽然他觉得自己没有错,但还是跪在地上小声的跟他阿兄道,“我错了,阿兄。”
阿政此时也冷静了下来,但就让他仍跪在那里。
“你是早有预谋还是临时起意。”
琇莹正要说,却被他制止了,“别动,让朕猜猜,楚地的金面仙斩杀恶神,后又深入吴越之地药到病除,治了蛊病,救了万千生民,楚人要为其立生祠,金面仙,你做的,为何不报?”
他不是疑问而是肯定,他料定是琇莹的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