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
第一百零五章
关上门以后, 陆承转身。他身披玄衣,双手都被牛皮手套遮得严严实实,这身气质本该显得他无比冷峻, 但因在外头焦急等得太久,他头上的发冠被柱子抵得稍稍歪了点儿,他的发髻也乱了,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威武霸气, 反倒像匹偷戴冠帽的小狼。
徐意酸涩的心情忽然得到了纾解, 她抿唇笑了下。
她说:“九郎。”
陆承扭身第一眼见到的就是阿意肿成桃子样的双眸, 看她甚至连鼻子都哭得红彤彤的,他心里好不难受。
——刚才包厢里发生了什么, 她与父亲说了哪些话,缘何就哭成这样?
他安静地凝望她:“嗯?”
徐意说:“过来坐。”
陆承忙迈腿走过去, 在距离徐意一丈远的地方时, 他脚步微顿, 倏然停下,他找了个位置坐好。
徐意乜着他:“你离我这么远做什么,我会吃掉你吗陆九郎?”
陆承解释说:“我没换衣裳,身上味儿很大——”
他后半截话戛然而止, 见他不肯坐近, 徐意主动凑了过去,然后她竟以乳燕投林的姿势朝他扑过来。她用力地埋在他怀里,双臂紧紧抱住了他健硕的腰身。
她对他呈现出这样的亲近与依赖, 陆承不由一怔, 他双手紧攥了下, 嗓音嘶哑地确认道:“阿意?”
只见徐意一点儿没嫌弃,反而用力地嗅了下陆承身上醇浓的男人气息, 九郎周身的味道一如既往地沉稳干净,带着丁点儿乌木沉香,如阳光,如旷野。
徐意迷醉在这充满安全感的怀抱中,她抹去眼泪,低喃着说:“九郎,我好想你。”
一股澎湃的浪潮在陆承的心口爆发,他笑着揉摸了下她的头顶,他终于不顾一切地回抱住她。
陆承温柔地拥着徐意的脑袋,他闭着眼道:“阿意,我也想你。”
“离京的每一天都很想很想。”陆承低低地补充道。
他低醇的嗓音从她头顶传来,哑哑地、沉沉地,很有力量感。
徐意不知怎么,眼泪又流了下来,她的泪水打湿了他衣裳的前襟。她埋首在他胸腔前,一边牢牢抱着他的腰,一边听他强健有力的心跳。
陆承害怕她把嗓子哭哑,又担心她的双眼会越来越肿,遂拿起桌上的巾帕,打算把帕子打湿后给她敷一敷眼睛。
谁想他刚一动,徐意就发现了,她依然环着他的腰,哑着声音,呢喃地问:“你去哪儿?”
陆承关切地抚了抚她的眼皮,回答说:“你的眼睛都哭肿了,我去弄点水浸湿帕子,好给你敷眼睛。”
徐意摇着头,她用力抓住他的衣角道:“别走,九郎。”
阿意像个小孩子般粘着自己,这是不是说明阿意在父亲与他之间选择了他?陆承的目光闪了闪,他心中浮起千丝万缕的欢喜。
他点头说:“好,我不走。”
“那你得答应我,不许再哭了,我先倒杯水给你喝。”说着,陆承拿起一个干净的茶盏,倒了杯她最喜欢的松萝茶,最后还无微不至地送到了徐意的嘴边。
于是徐意的眼前出现了一抹黑色,是九郎手上的牛皮手套的颜色。
徐意瞬间想起清风堂里,馨儿所言的那些内容。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九郎为她牺牲了自己的一双手。
她还记得九郎的手啊,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曾经那么漂亮。文可笔扫千军,武可挽弓射箭,是绝世无双的一双手。
不知道会被火烧成什么样,他当时会有多疼?
真是个傻九郎。
我的傻九郎。
徐意今日流了那么多泪,明明应该再没有眼泪流了,想到这里,她却倏地又落下泪。
陆承见她突然啜泣起来,以为是自己惹到了她,他忙手足无措地先把茶盏放到旁边,他一边为她擦眼泪,一边道:“阿意,你别哭,别哭呀。”
他手掌上的牛皮手套触感粗涩厚实,徐意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
她用力擦掉了自己眼睛里刚留出来的泪花,她将他的手掌贴在自己脸颊边缘,她闭紧眼,嗓音颤抖地问:“九郎,疼么?”
陆承没明白,他迟疑地问:“什么?”
“这里。”徐意的目光放在他的手掌上。隔着手套,她用自己的脸蛋一下一下地蹭着他受过伤的掌心。这样的动作,好像是隔着岁月在触碰当年那场大火,在安抚大火中万念俱灰的九郎。
她不忍地、呢喃地说:“当时会很疼么?”
陆承猛然反应过来,阿意知道了他的手伤,那么她如今的反应……
陆承的手指僵硬地动了动,此刻,他心里再不复刚才的温情,只是黯然和怅惘,他轻描淡写地回答道:“不疼,都过去了。”
他说过去了。
可是伤疤永远留在他的手上,该是多么致命的伤口。
徐意的喉头哽咽,她轻轻脱下了陆承的手套,陆承这次没有阻止——既然阿意都知道了,那么阻拦不再有任何意义。
陆承两只手的手心里都有不同面积的红肿,那些后长出来的皮肤和他原本白皙的肤色极为不恰,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红褐色疤痕突兀地生长在上面,好像把他骨节分明的手分成了满目疮痍的两个世界。
乍然见到九郎的手,徐意眼眶瞬间转红,她的脸色粹白如瓷,她做出了令陆承想象不到的举动。
徐意微微闭着眼,从上至下地开始亲吻陆承的指腹、指节还有掌心。她的红唇饱满,唇瓣湿润,神情中甚至含着一丝虔诚,像在亲吻至尊至圣的佛像。
陆承受过伤的地方已经多年没有知觉了,可这刻他清晰地感到手上传来一阵刺麻。
痒痒地、还有点儿酥。
这阵酥劲儿激发了他身体里逐渐膨胀的嗜欲,他察觉到某截地方即将撑破衣袍。
陆承的喉结饥渴地滚动着,少顷,他终止了她的动作,他举止强势,动作温柔地用两指擡起她的脸,他与她的宛转蛾眉相对。
陆承的眸光干净,他抚摸了下她白嫩的脸颊,认真而低哑地说:“阿意,你在做什么?”
“你选择了我,是么?”陆承迫切地问出这句话。
徐意从他怀中仰起脸,因为哭了太久,她的眼睛此刻难受得紧,但她仍然在用力睁大,好让自己望向九郎时,目光能够保有认真与专注。
徐意耸动着鼻头说:“是,九郎,我选择了你。”
“阿意,”陆承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崎岖不平,声调也如同掌心一般,带着紧张和轻颤,他问,“你拒绝我爹,选择我,是因为可怜我的手伤,感动那年我在大火中抱出你的尸身么?”
他终究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问出了这句话。
我真是一个扫兴的人,陆承想。
可陆九郎一生赤诚,尤其在他的感情里,从来容不下半点杂质。他不能接受同情或者感恩这样的情绪,他要的是阿意独一无二的喜欢。
陆承的眼眸中蕴藏着霞光万道,澄澈,明亮,还很耀眼。
少年朝气譬如晨星,如太阳,徐意想,她怎么舍得让从来温暖她的太阳坠落呢。
徐意擡眸望着他,她说:“我可怜你的手伤,亦感动你为我做的一切。”
果然,果然如此。
这刻,陆承的目光战栗,连呼吸都停了。
徐意却继续道:“可我也喜欢你啊。”
徐意用双手捧起陆承的脸,目光寸寸都是动情爱恋,她不疾不徐地说:“九郎,我喜欢你,是女人对男人的喜欢,是如同你对我那般坚定不移的喜欢。”
女人对男人的喜欢。
窗外浓云浮动,陆承的心被吹乱了,又很快被抚平,他屈指,蹭了下徐意的脸颊,他弯唇笑了。
他说:“原来阿意知道我对阿意的喜欢坚定不移。”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喜欢有所回应更令人开心的事情。
陆承问:“那阿意以后都只陪我一个人过节么?”
徐意看着他认真的神色,倏地笑咧了嘴,她莞尔道:“九郎,你怎这么记仇。”
陆承没在乎她的这份取笑,他的双臂锢在徐意的腰身上,如铁般坚硬,他闷声道:“因为爱就是拥有唯一性和独占欲。”
“阿意,我爱你,所以我不能和我爹共享你。”陆承的嘴唇贴在徐意耳边,他静静地看着她说。
“什么共享!”徐意也恼了,她锤了下陆承的脑壳,大声道,“我本就不是你们能共享的东西。”
陆承闻着她身上的佛手柑清香,他眼角眉梢都有藏不住的喜悦之色,他道:“阿意说得对。”
“阿意是我一个人的。”陆承严肃地道。
徐意攥紧了他的手,她说:“我刚才的话还只说了一半。”
陆承的心已被某种情绪填满,连身体也是,充盈得即将爆发,他目光落在她浅浅的梨涡上,他哑声道:“嗯?还要说什么?”
徐意再次将他的掌心贴近自己的脸颊,她道:“九郎,我希望你以后别再为我做这样的傻事。”
“怎么是傻事,”陆承的眼里全是她,他断然地反驳道,“难道让我看着阿意深陷火海还无动于衷么?”
听他这样说,徐意陷入安静的沉默里,她目光酸软。
陆承笑着道:“阿意,真的没关系,一点儿都不疼。”
跟那年失去你的痛苦比起来,这样的皮肉伤,实在算得上微不足道。
他没将这话说出口,可徐意和他已有默契,她能感受到九郎心中隐而不宣的密语。
徐意的眸中带泪,她颤抖着抚上陆承的脸,力道温柔。
须臾,她垫起脚,仰着头,在他怀里,她献祭般地奉上了自己的两片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