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之珠(2 / 2)

*

1997年最热门的几则新闻,一是香江回归祖国怀抱,二是小徐少砸钱请香江记者帮忙追妻,三是众人皆想求得,当红巨星盛嘉宜演唱会上那个“他”到底是谁。

可惜狗仔们忙忙碌碌想争得头条拿到利是,盛小姐却并不接茬,开完演唱会便直飞内地,去拍自己的新戏。

这戏是部古装片,程良西盛嘉宜老搭档组合,据说是去了大西北的某处沙漠里取景,一拍就是好几个月不见人影,连回归前的庆典献唱,盛嘉宜都没有参加。

都知道她是为了躲避舆论,幸而到了五月,所有的热度都逐渐转移到即将到来的大事上,所以媒体也“高擡贵手”,没再追去西北盘根问底。

盛嘉宜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回来的时候,恰好是六月的最后一天。

这个时候的香江已经炎热无比,热季的傍晚唯有偶尔吹过的海风能带来一些潮湿的凉意。街头早已经焕然一新,四处悬挂红色五星旗帜,马路上并没有什么人——都等在家里用电视机收看直播。

盛嘉宜便叫司机在尖沙咀附近停了车,自己沿着熟悉的道路,缓缓独行。

如今的香江夜晚,倒是安全得不再需要保镖跟随。

她去看了城寨的遗址,那些诡形怪状的房屋全都被拆除后,原址成了公园,自己的家竟然能成为“遗址”,供人参观游览,盛嘉宜心中不免升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或许足足一个多小时,沿龙津道往南,直到红磡,在那狭长的海滨一侧前行,直到码头,她终于停了下来。

那是天星码头,乘坐绿色的邮轮,能以最便宜迅速的方式到达对面的中环。

海边空无一人,她在步道往前望去,今夜灯火迟迟未曾熄灭,辉煌的彼岸,大概正在举行交接仪式。

盛嘉宜看了一眼手表,二十三时四十五分。

风吹得头发遮住眼睛,她弯下腰,去看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水。

月亮总是不会变的,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么多年,这月光依然如锻了的银一样,流淌着霜华。

同样是这样的夜晚,她第一次离开城寨。

那天她带着那个好看的过分的男孩,从老人街生了锈的屋顶爬过去,铁片钩破了些衣角,他应该第一次如此狼狈,有些不快,但到底没有说什么,沉默着跟着她,走过泥泞的小路,穿过几乎不能算路的街巷。

到距离外头一丈之地的地方,盛嘉宜开口了,她说:“你可以走了。”

她仰头与他对视。

她一直知道自己有一双令人见之难忘的眼睛,并不惊讶于对方在月光下看清她一刹那的怔愣。

“你一定要去港口,对不对,你知道怎么走吗?”盛嘉宜问。

他一呆,摇了摇头。

盛嘉宜便叹了一口气。

她还是个孩子,叹气的时候,有些滑稽。

“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哥哥告诉过我怎么走。”盛嘉宜说,“我说一遍,你能记住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鬼使神差地,他说:“我带你走吧。”

这还是盛嘉宜第一次听到他说话,声音清朗,如棋子落到棋盘,清脆动听。

盛嘉宜以为他是记不住方向,想了想:“那好吧。”

她还从来没出过城寨呢。

后来传来些许声响,盛嘉宜连忙拉起他的手,催促他:“快走吧。”

他们两个跑了起来。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拥挤的车流、逼仄的楼宇,那些最令人厌恶的生活的气息,在盛嘉宜看来,是前所未有的稀奇,她常常听外头进来的人说城寨里离奇,外头却好像更加诡怪,简直像是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红色的的士鸣笛闯过路口,吓得盛嘉宜一愣,男孩把她一把拽到身后。

她老老实实不再乱看了,静静等着眼前红色的指示牌变绿。

原来这就是红绿灯。

原来楼可以高到她仰头也望不到头。

原来没有遮蔽的夜空是这样的。

原来他们说的维多利亚港,真的即便在夜里也亮如白昼。

浪潮拂过堤岸,潮湿的海腥味扑鼻而来,盛嘉宜看到绿色的邮轮缓缓靠岸。

汽笛长鸣,盛嘉宜掏出自己攒了两年攒下来的五元钱,塞给了他。

她自己却没有动。

这是她头一次生出那样浓厚的,不舍得情绪。

她不想回到城寨,她想离开那里,到对面去,到灯光最亮的地方去。

对方似乎是看出了她的踌躇。

“你跟我一起走吧。”他轻声道,“我家里很有钱,你帮了我,我父亲和母亲会给你很多钱,让你读书,上学,不要再回到那个地方了。”

在天后庙里被关了半天,又在城寨里穿行许久,已经成了他十多年人生中最能被称为梦魇的记忆。

盛嘉宜一愣,呆呆地看着他。

她不能这样走,她还有妈妈,妈妈说了,不能随便要别人的钱,妈妈还说,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她不能出去,哪怕跑出去,也一定要记得回家,因为她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她不像他们,也不像那些被称为红毛鬼的小孩。

航船即将离港。

“走啊。”他焦急地伸出手。

盛嘉宜看着他的手指,修长、干净,记忆里还留有他们拉手时潮湿的汗意。

她忽然退后一步,注视着他,摇了摇头。

“起锚了。”船员喊道,“小孩,没买票站开。”

套在轮盘上的绳索飞速收回船上,波涛翻滚着,拍打在石壁上,卷起白色的浪花,将那港湾里银色的月华搅动得粉碎。

“你叫什么名字。”他大声问。

盛嘉宜再一次摇了摇头。

“你不跟我走没有关系,我会记得你,我会回来找你的。”他指了指她的眼睛,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但是你不要忘了我。”

可是如何才能不忘记他呢。

中环有一条半山扶梯,全长八百米,也是世界上最长的室外电梯,阿May每天从扶梯经过,要遇到成千上万个人,每一个都是她最熟悉的陌生人。

香江那样大,启德机场昼夜轰鸣,港湾两岸轮渡来来回回,人潮汹涌,匆匆一见,除了能记住那一刻的记忆,又还能留下什么?他们都还年少,岁月倾覆,容颜变化,经此一别,大抵此生都不会再见。

盛嘉宜总是问自己,到底要走多远,才能靠近幸福。

可是盛嘉宜终究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她那么不像他,也不像那些被称为红毛鬼的小孩。

她有一双,和别人不一样的眼睛。

盛嘉宜听到脚步声停在身后。

她看了一眼手表。

十一时五十六分。

盛嘉宜直起身,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撩到耳后,缓缓回头。

对方也在静静凝望着她。

盛嘉宜忽然心跳有些加快。

她的手心有些潮意,似留当年轻触后的回忆。

没有吴哥窟,没有跑马地,没有升起的朝阳,没有淡下的日暮。

唯有海潮拍打堤岸,季风吹过海湾。

她好像一直忘记告诉他,她其实过目不忘。

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

他站在交错的路口,背后人行道上红灯跳跃,尖沙咀精致漂亮的英式橱窗上贴满巨幅海报,上面都是同一张淡笑的,她的脸。

“你要不要同我一起走?”他哑声开口,声音很轻。

良久,盛嘉宜摇了摇头。

他轻声笑了起来。

“没关系。”她听到他说,“我会来找你,我记得你,你也要记得我。”

“我叫盛嘉宜。”她忽然开口,平静、柔和地注视他。

秒针走完最后一圈。

时针指向表盘的终点。

亦是起点。

往后很多年,徐明砚都始终记得,1997年7月1日,盛嘉宜对他说——

“欢迎回家。”

当海风吹拂了五千年,唯一不变的,是你黄色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