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十九章
滴答——
一场冬雨在战后的第十个小时落了下来, 熄灭了疮痍大地上的黑雾硝烟。
柳凌荫端着饭菜进入房间时,床上的人还没有醒。
她将食物搁在炕尾维持温度,接着把童泠泠口中的毛巾取出,将其中一角浸泡进温水里, 等吸饱水分后, 再放入童泠泠的口中。
这一场仗, 尧国的伤亡惨重, 牧师们忙不过来,在童泠泠伤情稳定后便匆匆离去,无暇护理。
柳凌荫接下了牧师们后续的工作, 她在床边坐了下来,静静地注视面色青白的童泠泠。
十一个小时前, 他们被禹军击退。
这场战役刚刚爆发时, 童泠泠便一个人冲向了敌军的首领袁禹默。
童泠泠打得激烈,使出了浑身解数, 不惜自损, 可结果显而易见。
二级和王级的差距实在太大,她根本没有获胜的希望。
柳凌荫支着头,看向童泠泠的目光有些发愁。
她可以把光蕖的仇恨放下,因为她只在那里待了三个月。
区区三个月和五十年的人生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何况她在进入前已经有了足够成熟的三观和思维能力, 只要跳出那个环境、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她就能迅速回归正轨,那些黑暗的记忆, 都将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退。
但童泠泠不行。
她生在袁家、长在袁家,大半辈子都在那里度过。
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袁禹默是个人渣, 但对于生活在那里的孩子来说,能意识到“袁禹默的做法是错误的”这一点,就已经难能可贵了。
童泠泠在正常人的群体里显得十分不正常,她冷酷、凶残、社交时不懂分寸,即便是一场小小的练习赛她也会把同学当做敌人对待。
即便如此,在袁家活过成年的孩子中,她已经是最正常、最理智、最正直、最有情有义的那一个,她所拥有的一切正常人该有的品格,都来源于童芝雅日复一日的悉心教导。
那场和袁禹默的战斗,童泠泠并没有顽固地拼命到底,重伤之后,她任由柳凌荫带她离开,没有倔强地血拼。
这并非是因为童泠泠爱惜自己,而是因为她不想让袁禹默玷污了童芝雅。
她是童芝雅耗费一切才救下来的最后一个患者,童泠泠决不允许袁禹默抹杀童芝雅此生最大的项目。
她不能死,她的存活是证明童芝雅比袁禹默强大的最佳证据。
柳凌荫很高兴童泠泠比年轻时成熟了许多——即便她的思路还是有些歪斜,但至少她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莽撞冲动,非要去和袁禹默拼个你死我活。这总归是一件好事。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柳凌荫又有了新的担心。
为了向袁禹默复仇,童泠泠努力了太久,而今,她终于和袁禹默交了手。
整整二十五年的卧薪尝胆,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童泠泠可以接受这场直接否定了她半生努力的失败么?
柳凌荫不知道。
她尽可能地守在童泠泠的床边,害怕她醒来以后会做出偏激的举动。
柳凌荫就这样守了一天一夜,除了必要的军务外,寸步不离此处。到了第二天的傍晚,床上的童泠泠终于苏醒了过来。
她先是茫然空洞地望了一会儿天花板,发了一会儿的呆,接着坐起身,看见了对面办公桌后低声和部下联络的柳凌荫。
发现童泠泠苏醒后,柳凌荫匆匆把事情交代完毕,挂了通讯器。
“怎么样,还好么?”她朝童泠泠走去。
童泠泠瞌了瞌眼睑,慢慢回忆起之前发生了什么。
柳凌荫便看见,她往后退了一些,贴着床与墙的角落,抱住膝盖,一声不吭地缩成了一团。
一句“你想吃点什么”就此咽了下去,柳凌荫沉默了一会儿,选择了什么都不说,回到了办公桌后继续处理军务。
窗外的冬雨越下越大,童泠泠下巴抵着膝盖,不吃不喝,一言不发。
谁都知道童泠泠打不过袁禹默,即便是一心复仇的童泠泠自己也明白这一点。
她其实根本没有见过袁禹默的全部实力,连其他王级的实力都没有见过,对于这一阶层的力量,童泠泠是很模糊的。
和袁禹默分开太久,她对童泠泠造成的威慑力越来越小;而每日面对宓茶、面对[再生],因童芝雅而产生的哀怒日益膨胀了童泠泠的敌我认知。
她以为凭现在的她,即使不能杀死袁禹默,也总能从她身上撕下一块肉,然而残酷的现实告诉她——她根本伤不了袁禹默分毫。
显然,童泠泠需要时间来恢复调整,但战争不会这么温柔地给她缓冲。
禹军乘胜追击,在童泠泠苏醒后第二天便又大举进攻。
袁禹默放下了矜持和骄傲,充当了一名走卒先锋。
她似乎是尝到了之前的甜头又或是受到了什么刺激,进攻的速度和规模远远高于从前,一个月的时间,便占领了尧国近五分之一的领土面积。
袁禹默的确是受到了刺激。
童泠泠的三级技能令她震惊兴奋,一个三级牧师尚且能培养出如此强大武器,那么王级牧师又该如何?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百里觅茶,为此,袁禹默不惜抛弃王级的尊严,不需要上级的逼迫,自发主动地成为了先锋。
没有人能够抵挡住王级狂战士的进攻,尧国的情形越来越危急,偏偏禹国和北清又缔结了联盟,令宓茶不敢将北方的军队抽掉回来,何况,此时的情况已经不仅仅是堆积兵力就能解决的了。
即便宓茶从北部调来一个师、一个军团,这些普通的军队在袁禹默的镰刀下都起不到太大作用。
尧国内能对抗袁禹默的人无非就是那么几个,最强者当属决缡。
但在禹清联盟的压力下,尧国南部沦陷后,宓茶对北部就更加谨慎,未防调虎离山,她绝不敢轻易把决缡南派。
外敌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内忧也出现了变动。
不管舆论控制得再好,当敌军切切实实占领了五分之一国土后,尧国国内的气氛都不可抑止地恐慌了起来。
沈芙嘉手中的天平从右侧倾向了左侧,再这么下去,内部外部都将沦陷,而提出“将禹军引来国内”的沈芙嘉就将成为罪魁祸首,被千夫所指。
不过,这样危急的局势并没有脱离沈芙嘉的把控,倒不如说,正是沈芙嘉所需要的。
十二月底,在袁禹默占领尧国五分之一的国土后,沈芙嘉终于采取了下一步措施。
她和小慧取得了联系,联络过后的第二天,小慧便从战场回到了帝都。
她回来得轰轰烈烈,各大媒体都打出了“尧国军衔最高的非能力者回帝都养伤”的标题。
王慧所在的救护车旁跟随着数量警车,上方还配备了两架直升机护航,直接将她送入王宫,由女王亲自治疗。
这则消息被大篇幅报道,在时局紧张且刚刚经历过非能力者退伍等一系列事件的情况下,立刻牵动了不少人的心。
经过女王治疗的王慧进入了王室疗养院养伤,这一期间,网上流出了她在前线的影像资料。
一名军事历史类的博主介绍了王慧的个人资料,从她的出身、到因为不想被卖而参军、再到十七岁第一次执行任务,至今,四十三岁的王慧已经参加大小行动五十九次,立三等功十三次、二等功三次、一等功一次。
而这一次她的负伤,源于掩护、抢救战友。
这个原因看似平平无奇,并不值得关注,在王慧的军人生涯中,这个原因所获得三等功就有八次,此前从未引起过瞩目。
但在今年下半年的“维权”热潮下,王慧的功绩砸出了一圈高高的浪花——
被王慧掩住、救助的军人皆是能力者。
一个非能力的中年女性,在战场上救助了三名九到七级的能力者,并且这样的救助在王慧的三等功中屡见不鲜。
她的存在将“非能力者体质柔弱,理应受到能力者保护”的常识霍然扭转。
王慧的生平经历越是被挖掘,越是令人惊叹。
她的事迹虽然不能令大众产生效仿的想法,甚至未必能让大众产生“非能力者也该和能力者一样上前线”的想法,但对任何人——尤其是对非能力者和所有女性来说,王慧无疑是值得敬佩的。
当然,也有小部分声音说,王慧是政府拿来作秀的工具,但这些言论遭到了舆情部门的严格筛选,影响不大。
不需要刻意的炒作营销,王慧的存在本身就足够令人称道,她是一位实打实的杰出英雄人物。
这时候,有人透露出了王慧休养的地址,她现在正在王室部队疗养院里休养,那里可以给王慧寄信送花。
一时间,网上传满了疗养院堆满蔬果鲜花的照片。
在这波热度下,网红、博主们趁机发散赚取流量,那些挑拨男女对立、能力者和非能力者对立的内容自然遭到了屏蔽,浮在水面上的大多是正能量的文章视频。
有的博主通过王慧的出身谈起了贫困儿童;有的发起话题,邀请群众聊聊二三十年前的尧国;有的披露旧尧时期农村女孩的命运……
当民众们回首从前,便猛然发现,百里政府下的新尧国是多么美好。
沈芙嘉的策划相当成功,在战局如此危急的情况下,她又一次不费一兵一卒地扭转了国内的气氛。
天平,又回到了她的设定值,甚至超出了她的预期。
至此,沈芙嘉的计划只剩下最后一步——
十天后,王慧休养结束,准备重返战场。
记者媒体告诉大众,王慧收到了那些礼物,并阅读了所有寄来的信件。
王慧说,她看见了很多人都在信上询问她前线的情况、尧国未来的局势等问题,因此在走之前,她会在帝都广场上发表一次讲话,将这些事情一一告诉大家,同时也感谢大家的关心和鼓励。
现场讲话,不可能所有人都到场,为此,当天的尧国电视频道专门为王慧开辟了一间直播,让无法到场的人们通过电视的方式看见她。
得知这一消息的民众们热情高涨,准备去见见人民英雄的模样;但和民众的激动相比,此时的小慧已经紧张到手足无措了。
“部长、部长我不行……”她着急结巴地向沈芙嘉求助,“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您还是请别人去吧!”
她以为自己在战场上拼杀就够了,哪里想到还有当众演讲这么一说。
“请谁?”电话另一头的沈芙嘉抚着一只金色的小狗,“现在你才是全国的焦点,除了你,没人管用。”
尧庆丰死后,沈芙嘉立刻把那只猫给刘威了。
百里谷养着一批军犬,其中一只金毛生了小崽子,宓茶小时候家里养过狗,看见以后非常心动,于是挑了一只带回来。
沈芙嘉顺势提出要一起抚养,这只小狗便常常住在了外交大臣的家中。
比起狗,沈芙嘉更喜欢猫,但因为是宓茶的狗,她便照顾得比赛级猫还要细致,请了专人住在家里负责照料,把小金毛照顾得如同汗血宝马一般皮毛发亮。
“可、可是我一紧张就结巴,而且…我还说不好普通话……”电话那头的小慧急得都快哭了。
“这才是我选择你的原因。”沈芙嘉揉着金毛犬的头顶,“小慧,这场讲话我希望你能全程使用方言。”
尧南的口音不重,即便是方言,其他人也能听得懂。
“什么?”小慧呆住了,“那多、多…多不好啊……”这么正式的场合,用土话像什么样子。
“还有、部长……那个发言稿在哪里,我到现在也没有收到……”
“没有发言稿,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什么!这、这怎么行!”
“没什么不行的。”沈芙嘉柔声道,“你只管照我说的做,愿意多说就多说,说不出来就少说。”
“可我……”
“小慧,”沈芙嘉打断了她的话,以平和的声线缓缓道,“你跟了我一路,见证了尧国的剧变。旧尧国怎么样,现在怎么样;以前打仗什么样,现在又变成什么样了……这些你比谁都清楚。”
她道,“我不是没有想过给你发言稿,我的秘书们为你撰写了好几份稿子,连我也亲自拟了一份。但我把所有稿子都读一遍后,发现那些都不适合你。
“你应该有你自己的感悟和想法。
“我不要你辞藻华丽、潸然泪下,我只要你最真实的想法。你只需要把所有的观众都当成你的刘大哥,把你最真实的感受说出来,和你的同胞们分享就行了。”
不管是秘书们的稿子,还是沈芙嘉的稿子,要么官方客套,要么夸张文艺,即便是沈芙嘉自己撰写的内容里,也有一股挥之不去的世故圆滑。
这些都不适合小慧,更不适合此时敏感至极的国民。
说完这些,沈芙嘉挂断了电话,留小慧忐忑不安地独自准备演讲。
挂下电话后,沈芙嘉身前落下了一名死侍。
男人低着头向沈芙嘉汇报道,“红毅已经解决。”
沈芙嘉搭在小狗脑袋上的五指一顿,眉梢微擡,“那就好。”
她和红毅在花园里独处过一段时间,若是在生日之后立刻阉了红毅,会引起怀疑。沈芙嘉忍了一个月才出手,如今总算是舒坦了。
“柏芳彤那边呢?”她支着头,斜倚在沙发扶手上。毛发水润的小金毛立刻挨蹭了过来,亲昵地顶起沈芙嘉的左手,要她继续抚摸。
“我们安排进柏府的人一直没有得到重用,柏颂死后,柏芳彤凡事亲力亲为,对谁都不信任。”
沈芙嘉哼笑一声,“看来我的调.教人的能力还是不如郁思燕,办起事来,怎么就那么不顺手呢。”
死侍身体一颤,当即低头,“属下该死!”
“罢了,柏芳彤胆子小,也掀不起什么水浪,你去盯着宋如玉吧。”那双桃花眼微移,“他要是热血上头、控制不住了,就直接处理掉。”
宋如玉和柏芳彤不同,那个愣头青稍一受到刺激就会爆发,即便沈芙嘉把他弄进监狱、送去国外,他要说的话也一定会说出口。
沈芙嘉知道上一次柏颂的死亡已经引起了宓茶的怀疑,但相比于其他的秘密,她必须封住宋如玉的口。
那种人只能是死了干净。
“是。”死侍领命,从空中退去。
两天后,帝都最大的广场上挤满了人群。
战情如火,惶恐不安的国民将王慧视为了一种慰藉,试图从王慧口中知晓有关战局、国家和他们未来的情况。
来的人群经过了严格的审查,进入广场需要至少提前四十八小时网上报名,在报名时需要输入身份信息,沈芙嘉便可以通过公安系统了解所有人的生平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