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援救计划的本质是挑拨一个国家的人民和执政者,如果这两者团结一气、上下一心,那援救计划的效果便也微乎甚微。
听完宓军的话,宓茶深吸一口凉气,靠上了椅背。
她的心情很难形容。
困扰、头疼、为难、烦躁……这一系列的负面情绪之间,还隐藏了两分羡慕。
不止是她,没有一个国家元首会不羡慕此时的姬方缙,这个男人得到了近乎完美的执政环境。
如果百里族不曾去过禹国,宓茶或许会佩服他,姬方缙今天的风光无限完全是自己一手得来的。
坎坷的人生没有击败他,他因权力的斗争牵连入狱,却没有自怨自艾,反而在狱中反思了这个国家的弊端,并决心做出改变。
姬方缙的前一任总统才刚刚经历过内乱,在禹国这样一个大宗林立的国家里,姬方缙一个普通的六级,能将一个四分五裂的国家凝聚成如今的模样,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宓茶羡慕他,更恨他。
因为禹国如今的团结,是站在了百里族的牺牲之上。
百里族在禹国最虚弱的时候,为它促进经济、带来繁荣,可养好了身体的禹国马上翻脸,踩着他们的尸骨走向了更高的繁荣。
而他们却要在茍延残喘之后,用尧国这样一个弱小、贫困、党派林立、科教落后的国家去抵抗强大无比的禹国。
这是何其的不公。
这份不公,宓茶在成为族长、成为女王的岁月里已经品味够了,她没有时间再抱怨愤恨,也不敢抱怨愤恨。
借着喝水的动作,宓茶压住了心口,用茶水将喉间翻滚的血气咽下。
多少年了……她差点忘了自己体内还有[复制]的副作用。
眼睑半落,宓茶看着自己在茶水中的倒影。
好在她已经不是年轻的小姑娘,多少习惯了困苦,不会再因为寻常小事而情绪波动。
咽下一腔血沫,她让百里月立刻联系北清前线的柳凌荫。
“凌荫,”宓茶在视频里对着柳凌荫道,“我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给你了,你给我一个准数,攻下侗省还要多久?”
通过电子屏幕,柳凌荫看见了一个心力憔悴的女人。
明明是王级的牧师,可在百里谷被攻破以后,柳凌荫总能见到宓茶疲惫乏力的模样。
宓茶定下的期限还没有过去三分之一,却来亲自询问她进程——宓茶的神色已充分说明了尧国艰难的情况。
基于目下的情况,柳凌荫思忖道,“如果情况真的很紧急的话……宓茶,让决缡长老加入作战吧。有他在我们…”“不行!”
她刚一开口就被宓茶回绝,“除了这个,其他都可以。”
因为她的无能,对凡世俗物不屑一顾的决缡不得已重回红尘。
决缡本一心问道,逍遥无拘,如今却被禁锢在了琐事之中。
不主动进攻它国,这是决缡为数不多的原则,她不能再让二爷爷为难了。
宓茶的语气很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柳凌荫眸光微移,“那就得看北清的态度了。”
战场上瞬息万变,没人能说的准。她对宓茶道,“我会尽快组织对侗省海军的总攻。另外还有一件事……”
她停顿了片刻,声音夹杂了些许迟疑。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若叶的经历让柳凌荫心存了顾忌。
“嗯?什么事?”在她停顿的间隙里,宓茶疑惑地发问。
柳凌荫一擡眸,便看见了宓茶眼底的疲倦。
她闭了闭眼,拂去心头的阴云——宓茶不是那样的人。
这是她这辈子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是以孱弱的牧师之躯主动抱住了暴虐时期的她的挚友,如果连她都不把宓茶当做宓茶看待了,那宓茶未免太过悲凉孤寂。
她得把宓茶当做宓茶,而不是尧国女王、不可僭越的上司。
“禹国那边你觉得头疼的话,就让沈芙嘉去吧。”柳凌荫正色道,“她的心思比山路还弯,有些让你为难的事,在她眼里都不是问题。”
“宓茶,你已经够辛苦了,别再自己给自己增添没必要的压力。”
宓茶一愣,她没有想到柳凌荫会说出这些话来。
以柳凌荫的身份而言,这是一番极度危险的发言,不仅带有军政僭越之意,也带了结党营私之意。
二十年前的柳凌荫说出这番话后,要是被上司拒绝,她会气得当场甩脸,转头就和别人抱怨上司糊涂、不领情。
可如今柳凌荫说出这番话时,她紧盯着宓茶的脸色,一大宓茶拒绝,她日后便不会再如此放肆。
宓茶微微垂眸,瞳孔里晦涩不明。
“你说得没错……”半晌,她用又轻又低的声音道,“我有时候确实喜欢作茧自缚。谢谢你凌荫……”
她擡起头,冲柳凌荫露出一抹酸涩无比又开心无比的笑容,“我会考虑的。”
柳凌荫猛地一怔,宓茶的笑容让她胸口酸胀,很不喜欢。
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对宓茶怀抱试探的心思、开始后悔自己这些年为什么没有多分出一点点时间和宓茶聊天谈心。
她别开视线,摄像头没有照到的指尖微微发颤。
柳凌荫突然想起了当年E408的训练。
明明连十八岁的柳凌荫都知道要时刻注意己方牧师的状态,可五十岁的柳凌荫却渐渐淡忘了这件事。
是什么时候……宓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露出这种她儿时才会有的笑容的……
自己是否太过沉浸在复仇的情绪当中了……
“你放心,”最后,柳凌荫压抑着声音,沉声道,“我会尽快给你结果的。”
宓茶冲她感激地笑了笑,这笑容让柳凌荫胸口的情绪愈加难忍,像是灼热的喷气一样不停往上蹿,熏得她双眼干涩发热。
柳凌荫说到做到。
这一次的联络后,她立即联合付芝忆发动了大规模空袭,在和北清空中交战后,又抽调了四万部队总攻北清侗省海军。
侗省海军向蹇冧发出求援申请。
蹇冧调集了第六、第七军和清西海军舰队支援侗省,在侗省得到援军后,柳凌荫有加派了一万兵力,整个巴城的空军都集中在了侗省和附近的海域上。
双方陷入了鏖战。
这一场战役的规模超出了本次战争里的任何一役,北清东南的角落上,炮火、狼烟日夜不息。
“尧国港口、海洋资源稀缺,他们攻打我们本来就是为了掠夺海域的。”参谋不以为意,“尧军想要侗省是意料中事。”
蹇冧拧眉,“但他们的打法风格转变得太快了……”这样的异变让他嗅到了蹊跷。
他在指挥室内来回踱步思索,片刻,蹇冧瞳孔一缩,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快步走向书桌,拨通了宰相的线路。
头发花白的老人撑着桌沿疾声道,“我要和宰相说话!”
秘书处的秘书刚接起电话就听到这么一声大喊,他厌恶地皱了皱眉。这些打仗的大老粗就是素质低下、没有礼貌。
“宰相正在开会,没空。”对待素质低下的人,他也懒得用上客气。
“他什么时候有空?”蹇冧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您要是有事的话,可以先留言,我会帮忙转达的。”
“好罢。”蹇冧急切道,“麻烦记录一下,一定要如实告诉宰相。”
秘书随便扯了张纸,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笔,“您说吧。”
“侗省遭到了尧军前所未有地激烈攻击,我认为,尧军的性情大变极有可能来自禹汉之争。”蹇冧一字一句缓慢地说着,确保秘书能完整记录下来,“禹汉之战,起源于当年被夺的禹西两省,眼下汉国不敌,此战中他们最有可能寻找的盟友便是尧国。”
“尧军急攻我侗省,是受到了汉国胁迫,准备将在汉贸易进行转移。”
“我猜测,尧国不日就将与汉结盟攻击禹国,禹国两处受敌,我们可以借此机会与禹联盟。”
“希望宰相为侗省速拨援军、物资,只要我们撑过尧军的这一轮攻击,和禹国结成同盟,便可一鼓作气击退尧军。”
他停了下来,秘书问:“就这些么?”
“就这些,烦请尽快转达宰相,”蹇冧恳切道,“尽快、尽快。”
“好的,这边收到了。”
搁下电话,秘书将只记录了寥寥几笔的纸搁到了一旁。
他对面桌的秘书长问,“怎么了,是谁的电话?”
“蹇冧的。”
“东南出事了?”
“没有。”秘书哼笑一声,“他啰啰嗦嗦找了一大堆借口,结果还是要增援。王上那边都拨不出人力物资了,他一个败军之将,脸皮倒是挺厚。”
听他这么说,秘书长耸了耸肩,继续盯着自己的电脑,“他既然这么说了,你只管和宰相提,管它是什么内容呢。”
“我才不去,”秘书不悦道,“两边战场都失利了,宰相这些天烦着呢,天天开会讨论归还牧师的事,我现在过去和他说‘蹇冧申请增援’,他不得把气撒在我身上?”
他端起杯子,打算去泡一杯咖啡,一边凉凉地感叹,“老将军老了,舜国打不过,尧国也打不过——这都是他第二次败给尧国了。王上嫌他嫌得要死,他现在还能活着就不错了,哪来的脸天天开口要人要钱。”
他起身的动作带起了一阵细微的风,将那张记录蹇冧话语的纸撩了起来。
在无人察觉之际,它轻飘飘地落入了办公桌下的阴暗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