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四章
和沈芙嘉分手后, 宓茶将帝都所有的百里弟子都带走。往后她鲜少来这儿了,没必要把人留在帝都。
穿过传送阵,在抵达陵城时,宓茶接到了消息——
慕一颜和秦臻找到了失踪的云棠长老, 刚刚护送回新谷。
这一消息立刻冲散了宓茶对沈芙嘉的不舍, 她急急忙忙地跑回谷中, 一路跑一面白了脸色。
她感知到了, 那抹熟悉的气息正在慢慢离她而去。
“四奶奶!”她一把推开房门,当看见床上的人时,心跳停了两拍, 手脚冰冷。
“宓茶……”围在床边的慕一颜扭头看向她,眸里载着泪雾, “你终于来了!快看看云棠长老怎么样了!”
云棠静静地躺在穿上, 满屋子的牧师,可没有一个人为她疗伤。
一周之前, 一曲惊鸿的女人此时老态龙钟, 她眉眼鬓角都是皱纹,白皙的皮肤变得又黄又脆,长满了褐色的老年斑。
那头百里谷最生机盎然的长发,也枯燥苍白,不见光泽。
仁级的陨落,非仁级牧师拉不回来。
而今世上, 已没有了仁级的牧师。
宓茶踉跄地走到床边,脑袋里一片空白。
她以为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她想着, 善恶有报,上天不会这么残忍, 把那名连一根草都不忍踩踏的老人收走。
可她还是天真了。
仔细想来,但凡云棠不是生死一线,她又怎会销声匿迹,不向外面传达一声消息?
如今,在看见床上的云棠时,宓茶那自欺欺人的乐观终于崩塌破碎。
听见了脚步声,床上风烛残年老人睁开了眼眸。那双本揽尽天下翠色的眸中只剩下了无尽的虚无。
“觅茶……”她连转头都显得费劲,喃喃地念叨着她的名字。
宓茶膝盖一软,噗通跪在了云棠床前。她握住了云棠的手,努力将法光注入她的体内,可云棠的身体却像是破了的风箱,进了又出,存不住半点能量。
随着宓茶一起进门的决缡脚步一顿,他驻足在云棠的床位,怔怔地望着她,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神色。
云棠弯了弯唇角,像是要安抚宓茶,却使得她更加泪眼婆娑。
“是谁伤了您——”宓茶哭喊着,“是谁!”
“我已亲手去除后患,”云棠擡起了那只枯瘦如柴的手,抚上了宓茶的头,“不必担忧……”
她喘息着,只是这几个字都说得费力。
“我对不住百里族,没能守住…”
“不,不。”宓茶哭着摇头,“是百里族对不起您!我…我……”
“觅茶。”云棠的手划过宓茶眼下的泪,喘息道,“我拖着这条残驱不死,就是为了回来见你。”
“我族遭此大难,爷爷奶奶…没能护住你……你得成为顶梁柱……”她收回了抚着宓茶的手,将掌心摊在她胸前。
片刻,一抹翠绿色的光芒在她手上凝聚,强大的生命力在云棠的掌上越聚越拢,最后,那耀眼的绿芒形成了一颗鸽子蛋大小的晶核。
这是仁级木系法师云棠的晶核。
“把它吸收了…”她擡眸看向宓茶,吃力地笑了笑,“能助你…提高两阶……”
“四奶奶!”宓茶震惊不已,床尾的决缡也心头一震。
在商国遭受重创之后,云棠带领着残余弟子往宋国赶,可两国之间隔了一整个东大陆,关卡重重,她身边没有高级牧师,要护着身边的弟子又要躲着追兵,伤势越拖越重。
她负了百里族,吊着最后一口气,心里想着,如果自己最后能为百里族做些什么,那便是献出自己的晶核。
“不!”宓茶拼命将那颗晶核往云棠苍老的掌心里按,“我不要!”
她疯狂地将[治愈]涌入云棠体内,可云棠的气息依旧一分一秒地微弱下去。
在没有保护好百里谷的时候,宓茶还能安慰自己:她是牧师,领域不同,没有自保能力。
可当一具生命在她眼前凋零时,她再没了半分借口。
没有其他理由,她只是单纯地弱而已。
但凡今天的她到达了仁级,云棠就不必死——为什么她从前不再努力一点,为什么她不能再强一点……只要再升一级、只要一级,她就可以留住四奶奶的命!
“快…快啊……”看着涕泗横流的宓茶,云棠亦泛出了泪,“奶奶坚持不了多久了……快吸收了它……”
“我不!”吸收了它,四奶奶就真的要消失了。即便只是多一秒的寿命也好,宓茶推拒着那颗晶核,绝不吸收。
陆鸳看着这一幕,眸光闪了闪。
不久前,也有一颗晶核从她眼前破碎。
谁不想吸收仁级的晶核?只要将它放入口中,便能一步登天,获得巨大的能力。
可就如谷岳铭从未因为自己突破天极而感到欣喜一般,这样从天而降的礼物,有时候却让人绝望心碎。
看着倔强的宓茶,云棠闭上了眼,两行清泪从脸侧滑去枕下。
她没有时间和宓茶争执了。
“我收了林雨衔为徒,她已是禹南林家的少主……你去找她,她会助你……”老人的声音越来越轻,每一个字都像捏碎了一颗肺泡,吐得极为不易。
“尧国荒芜,尧北更是苦寒……需要木系…需要林氏……唤她…来……”
她说着,再没了下文。
那只手一松,翠绿的晶核缓缓升起。
它浮于宓茶眼前,轻轻一声,轰然破碎,化为了点点绿芒,像是从前云棠药圃里的萤火虫一般,美丽又虚幻,不似人间该有的美景。
“云棠长老——!”
“四长老——”
屋内的痛苦再也压抑不住,响起了此起彼伏地哭声。
决缡深深阖上了双眼。
百里族曾经的六位天地仁王,如今只剩下他一人。
那些走过来的春秋岁月,只剩下他一人用余生想念。
仁级木系的力量随着空中的点点绿芒陨落消散,往后的半月,整个陵城再无半点绿意,全然枯萎。
“唔…”宓茶撑着床板,猝不及防喷出一口热血。
商国——还有那诸多的国家,何至于将她们逼迫至此!
这些天因为忙碌而压下的情绪如岩浆翻滚,重新灼烧了宓茶的五脏六腑。
“宓茶!”最近严煦扶住了宓茶,帮她擦去嘴角的血丝。
宓茶倚着严煦,那双眼空洞地看着窗外突然枯死的松。
和云棠的最后一面,竟是为了死别。
“我没事。”她摆手,自己挺直了脊背,看着床上安安静静的老人,沉默地站着。
她喉管涌出一腔一腔的热血,又一口一口地将血咽下。
当日过午时,四周的呜咽渐渐停止后,宓茶转动着僵冷的身体,挪着发麻的脚步面向其余弟子,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字一句地唤道,“下葬,入殿——”
这经过血泪打磨的声音,终于有了百里夫人的八分魄力。
这一次,百里谷死伤无数,而大多尸骨都未能带回。
女神殿内多添了一位族长,武场之内立了四位长老;而家谱上则用朱砂勾去了无数英灵。
宓茶从前背的名册薄了三分之二,她率领着全族弟子站在女神像前,司仪念一个名字,她便在族谱上划去一个。
一时间,百里谷内只剩下黑白两色,再不见春光斑斓。
“诸位听好。”当所有逝者都被划去后,宓茶起身,执着最后一把神杖站在众人之前,沉声道,“从今往后,我百里灵泉对内外两谷所有弟子开放。”
“进步卓越者、立有功勋者,皆可入内修行。”
她擡手,指向一旁的严煦,“此事交由严煦登记管理,今天起,便施行。”
这话一出,惊起了惊涛骇浪。
内门弟子能去灵泉便罢了,外门弟子竟然也能入内?
“族长此举是否冒险了?”有人劝阻道,“灵泉是我一族的至宝,万一被有心人破坏,我等如何对得起历代先祖?”
“百里族遭此大难,已不比从前。”宓茶道,“我现在看见的,都是从血山尸海中拼杀出来的肱骨。觅茶愧对诸位,更信任诸位。”
“百里一族没有自保能力,能立于乱世,延续至今,全靠族内上下一心。”她扬声道,“从前的百里族不会怀疑族中弟子,今后的百里族更不会!”
这席话对于内门弟子来说或许没什么,可落在外门弟子耳中却是心头一震。
但凡宗族,总是想方设法维护本家的权利,外姓者不管做出多大的贡献始终是外姓,何况在场之中有不少是无能力的普通人,在能力者家族的眼中,他们这些普通人只不过是提款机而已,一旦破产或是遭殃,只要是不能再为家族做出贡献的,便会被毫不留情地舍弃。
“存亡危急之刻——”巨大的女神像前,那持着法杖的年轻族长深深鞠躬,对着所有人低头,“还请诸位齐心协力,共渡难关,复我百里大业!”
这一番话朴实无华,每一个字都是实话,都是掏心窝子的话。
上万名存留的族人倾身齐喝,对着女神像下的无数牌位,回应了族长的拳拳之心。
“我等必鞠躬尽瘁,共复百里大业!”
宓茶眼眶一热,颤声道,“觅茶,敬谢——”
女神像下的无数牌位和女神像前的众人好似星星之火,连成一片,从天上烧到人间。
身处其中,就连对百里谷无甚关联的秦臻都不免有些感慨动容。
百里族能延续千年,果然有独到之处,她还从未见过有哪个家族可以团结成这样。
只这一刻,秦臻便能理解为什么一个宗族能和九大强国拼得不相上下。
百里族之于九国虽弱,可九国之于百里族就像是海绵之于珍珠,一个满身是洞,稍一触碰就四处漏水;另一个却将细小的沙子紧紧团聚在身,不会对任何一粒放手。
秦臻虽不知道百里族之后具体要做什么,但她看着旁边热泪盈眶的慕一颜,不禁心下一动。
她们现在已经背负了叛国罪,回去禹国,轻则终身□□,重则废去能力再判以无期徒刑。如果只是她一人,秦臻愿意承担这些后果,可还有慕一颜,她不能让一颜也遭受这些。
禹国回不成了……倒不如就留在百里。
她刚动了念头,宓茶便道,“这些年来,百里族吃够了被驱逐的苦,受够了流浪的罪,我们对各国倾囊相助,可却无一国容我,我们没有一日不在提心吊胆的生活。”
“从前百里族家资深厚,可今非昔比,如果再坐以待毙,后患无穷。”
“我和两位长老商议过了,”她一杵手中的神杖,定声道,“这以后,百里族就在尧北扎根,再不迁徙。”
这句话说得还是委婉了,但从九国之下杀逃出来的弟子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很快听懂了弦外之音。
牧师优柔寡断,以善待人,但其他弟子早有争权夺地的想法,顿时一呼百应。
“族长圣明!”他们眼中绽放了光彩,要不是没有自己的领土领权,百里族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只要有了自己的土地,他们就能修建壁垒、置办军火,可以放开手脚加固自己。
“陵城就是我们的第一步。”宓茶于万人之中开口,道,“尧帝封我为北伐总司令,退北清之兵。我们初来尧国,需要一场大捷震慑尧廷,同时也需要一个机会肃清家旁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