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司攥了攥拳,低头不语。
他到晋城来的目的,是要把土豆销售出去,是要打开边关与晋城的贸易渠道……若是再带上这几个小孩儿,未免太过于引人注目了,不利于任务进行。
况且自己已经差人带着消息送往边关去了,到时候等少夫人下了命令再处理也不迟,以少夫人的宅心仁厚,必不会坐视不管……
谢司想了又想,一个跨步,拎着背后的箩筐直接甩到了一对年轻夫妻面前:
“没有银子,拿这个抵行不行?”
“什么东西?”
探过头,看见箩筐里灰扑扑的土豆,从未见过此物的那人皱起了眉头,自是不愿同意。
谢司没说什么,直接抛给他一颗刚煮好的土豆,他们这些日子也是以煮土豆为食,是以随身携带熟土豆并不奇怪。
“吃吃看。”
那个男人瞥了谢司一眼,半信半疑地把外皮掀开,小小咬了一口,土豆的香气混合着热气瞬间涌上鼻尖。
尚未来得及感受这种奇特的香气,男人率先被久违的咀嚼感冲昏了头。
食物,这是食物,热气腾腾的食物!
他有多久没吃过新鲜食物了?
吃得太猛,一下被呛出了泪花,舌尖也被烫得泛红,男人却舍不得停下往土豆上啃食的动作。
一旁的女人吞了吞口水,问他:“怎么样,大石哥,这东西能吃吗?”
男人顾不上回话,只一味地说着:“能吃,好吃!”
周围的人闻着香气被吸引了过来。
男人疯狂啃食土豆的模样看得他们眼红,看着那散发着热气的土豆,眼中顿时迸射出狂热的色彩:食物啊,是食物!
只有经历过饥饿的人,才能理解他们对食物的渴望。
而那个男人在吃下大半个土豆后,也渐渐回过味来。
他摸了摸肚子,再看了看手上剩下的半个土豆,满脸不可置信——
才吃了不过这么一点儿东西,怎么就感觉到饱了呢?
——
“怎么样?把她卖给我,我再给你一个土豆。”谢司冷不丁出了声。
他手指着正紧紧倚靠在妇人脚边的那个小女孩,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土豆?原来这东西叫土豆……”叫大石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他把吃剩的小半个土豆收到衣兜里,伸手把小女孩拉到自己身前,两只手挟制着她肩膀的力度很大,疼得小女孩不适的皱紧了眉头,却丝毫不敢发出声音反抗。
男人道:“这是我亲生的女儿,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老子辛辛苦苦养她到这么大,给她吃过的粮食不计其数……”
——“区区一个土豆就想打发我?起码得把那一筐都给我!”
谢司瞥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又从筐里拿出了两个土豆来,随意往男人的方向一抛。
看见这场景,男人立马松开了挟制女孩儿的手,急匆匆去接土豆。
这可是粮食啊!要是砸到地上摔坏了怎么办!
“就这两个,”谢司说,“你要是不乐意,就把方才吃进肚子里的都给我吐出来。”
谢司这话似有挑衅之意,男人一听,一张脸顿时沉了下来。
这些日子家里的粮食都紧着他吃,纵使是饥荒之际,也没让他少上几斤肥肉。和周围那些瘦巴巴、又干又柴的人不同,他当下看上去仍是身强体壮。
而谢司这穿着打扮看起来十分文气,一看就不是他的对手。
就在男人打量正准备动手之际,这时,谢司身后的几个人一同站了出来。
——八个身高体壮的壮汉,所带来的压迫感是巨大的。
男人立刻抱着怀里的两颗土豆点头哈腰后退一步,变脸之快令人咂舌。
在后退之时,他顺手把一旁仿佛被吓傻了的丫头拉了出来,推向谢司等人的方向:“可以的可以的,两颗土豆就两颗土豆,多谢各位大人赏脸。大人们,这个丫头现在就归你们了,你们把她带走吧。”
“爹,娘!丫丫不想跟他们走,丫丫不想离开家!”
不过才三岁的丫头,也能从父母的架势看出她是要被卖给别人了,方才还一脸呆呆傻傻一言不发的小女孩一下哭得惨厉。
她这不哭还好,一哭,脸上顿时挨了男人一个巴掌:“哭哭哭,就知道哭,不过就是一个赔钱货罢了,能有大人愿意买你是你的福气。”
这一巴掌可不是做做样子而已,力气之大,小女孩的脸上瞬间红了一个巴掌印。
男人动作快得就连谢司都来不及阻止,顿时,九个人恶狠狠地看向了他。
那男人却还在低着头不断骂着:“一个赔钱货,打就打了……”
一擡头,一下在谢司等人迫人的目光下住了声。
丫丫还在喊:“娘!”
妇人有些不忍心地撇开了头,不敢看她。
这是她和男人的第一个孩子,养了三年,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可谁叫她命不好,生在饥荒年头,又是个不值钱的女孩儿呢?
男人一把把丫丫推到谢司身边去后,畏畏缩缩地拉着身旁的妻子就想走。
见谢司等人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句话也不多说,赶紧跑了。
三岁的丫头还不知事,见爹娘抛下她跑了,顿时哭得那叫一个天崩地裂。
谢司看了她几眼,示意王三把她抱起来哄哄。
说来也奇怪,在憨憨胖胖的王三怀里,小女孩儿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最后居然安静地睡着了,只是睡梦中还时不时抽噎几声。
后来,照顾丫丫的任务就交给了王三。
虽然王三一直试图说明丫丫在他怀里睡着与他个人的魅力无关,而是小孩子哭累了的缘故。
就这样,用同样的招数,谢司招募起了一支“童子军”。
好在丫丫是年龄最小的一个,其他几个已经懂事,能自己照顾自己,不用他们多费心神,否则光是照顾这些小孩儿就有够他们头大的。
总是待在客栈里,这群小孩叽叽喳喳地吵得他头疼,谢司索性将他们带出来放放风,顺便出来打探打探晋城的消息。
这也是他们此时会蹲在城门口的原因。
晋城,城主府。
书房的房门半敞开着,可见一身着藏蓝色长衣的男人正背对着站在窗前。
他衣上的花纹图案简单,但观布料材质,依旧可见其不凡之处。
那男人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平淡从容,从外表上来看,他的年纪应该在四十岁上下,只是其周身平和淡雅的气度容易让人忽视他的年纪,只让人留下一个文雅形象。
可以想象,男人在年轻时也应是一位风姿绰约的翩翩公子。
风从窗户吹进来,桌上打开的书卷被吹得沙沙作响,男人微微皱了皱眉,起身走了过去。
这时,门外有下人前来通传:“禀城主,城监大人来访。”
城主叶士英的脸上依旧无甚表情,他淡淡道:“传。”
没一会儿,城监徐世明就来到了书房。
徐世明到的时候,叶士英已经坐在了书桌前。
他的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叶士英手上拿着的案卷,上面所书正是底下人呈报上来的有关晋城饥荒一事。
徐世明低了低头,暗道此时来得不是时候。
叶士英是晋城发生饥荒后接任的城主,但这档事可是发生在他在任期间。
“卖儿鬻女”,在任何朝代都会遭文人大加批判之事,如今就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
行过礼后,徐世明缩着脖颈不敢说话,叶士英倒先开了口:“城监这次所来是为何?可是想到了解决饥荒的办法?”
“这……”
徐世明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他要是有解决饥荒的办法,早就上报朝廷了。到时便是大功一件,顶替叶士英的城主之位也未可知,哪里还会藏着掖着。
好在叶士英也不是存心要为难他,只见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不知怎的竟说起别的事来:“听说去年冬季边关也曾遭遇了一场饥荒,那地方遥远,也不曾有消息传出来,即使听闻别人说了几句,真假也未可知,竟不知边关那边的情况当下究竟如何了。”
徐世明道:“那谢卫国谢大将军至今还在边关的城主之位上坐得好好的,想必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才是。”
话音刚落,便听叶士英冷哼一声。
气氛一下尴尬下来。
徐世明这才想起,似有传闻说叶士英与谢卫国之间曾有龌龊,两人在朝堂之上向来政见不合,自己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似找补一般,徐世明又赶紧说道:“不过边关那地方,耕种条件还不如晋城,况且那次的饥荒如此严重,听说死了不少人,谢卫国等人一群武夫,哪懂如何赈灾的道理,恐怕……边关已经不剩多少百姓了。只是谢卫国势大,将事情压下去了而已。”
“边关那地方,消息传不进去,也传不出来,压个消息还是简单的,谢将军在那,边关可不就成了他的一言堂?况且君上对谢将军治理边关之事也不曾抱有希望,说得难听一些,谢卫国如今谓之朝廷,已经如同弃子一般。边关情况如何,也没多少人会关心。”
叶士英睨他一眼:“慎言,妄言君上,你这话若是传出去,死罪可免,活罪亦难逃。”
徐世明擦了擦额角不知何时冒出的汗滴,低声应道:“是是是,城主所言极是,小人一时得意忘形说错了话,还请城主见谅。”
叶士英又是轻哼一声。
他难得想多说几句话,奈何徐世明这人真是不上道。
叶士英自顾自看起了案卷,徒留徐世明在书房中站得尴尬,想出声告退又想起自己今日所为之事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对了城主,属下今日来此,是有一事禀告。”他斟酌着开了口,“如今城中卖儿鬻女之事盛行,是否需要属下派人阻止?”
叶士英何尝不知道此事若是传到朝城,自己又会被那些言官在圣上面前奏上一笔,此事日后对自己的仕途也会大有影响。
可他却道:“你派人扰了这件事,可有更好的办法让他们吃饱饭?”
“可……”
“徐监察,你久居高位可能不曾了解底层百姓的难处,”叶士英摇着头叹了口气,“卖儿卖女这事虽然说出去难听,但好歹能让城中那些百姓活下去,这事在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之前,咱们还是睁一只眼闭只眼罢。”
徐世明还想再劝,却听叶士英道:“我意已决,监察不必多言。若是监察无更好的办法,那便退下吧,我也倦了。”
这便是要赶客了。
徐世明当真是气得牙痒痒,这新来的城主怎么比上一任还顽固!
好不容易把上一个城主熬走了,不曾想来了个脾气更怪的。
而且他与他已相处半月有余,却还不曾揣摩出他心中到底是何想法,徐世明琢磨着,这对他日后任晋城的监察一职可大有不利啊。
更匪夷所思的是,这个叶士英居然不收礼!
他曾拿金银珠宝试探过几次,叶士英都不曾松动过口风,徐世明猜测是不是自己太直接,将此事摆在明面上的缘故,于是他转换方式,暗地里托人转赠与城主府的管家,甚至叫自己夫人找上城主夫人,可谁知这些人居然全都油盐不进,无动于衷!
更甚者,叶士英甚至还当着他的面,明里暗里讽刺当今官场上的送礼之风。
多可笑啊!在浑浊的官场,这个叶士英居然想做一股清流。
徐世明根本不相信世上有清官存在,只当是自己的礼不够重,没进叶士英的眼罢了。
清官,这个世界怎么可能有清官?
纵使心中千思百转,现实里,徐世明只得诺诺应声:“那属下便不打扰城主大人休息了,属下告退。”
叶士英依旧是淡淡的一声:“嗯。”
——听得徐世明更气了!
当真是油盐不进的顽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