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巢湖烟波断前事(2 / 2)

庐州月 紫玉轻霜 6431 字 2个月前

不喜欢吗?她有些失望地将泥娃娃放到他的腿上,他却一撤身子,泥娃娃一下子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连珺秋怔了怔,不由也生气了,没有打扫残局,便走了。

晚饭的时候,她还是不放心,叫来下人问道:珺初现在吃饭还是你们喂的吗?

下人支支吾吾了一会儿,道:不是……他不肯……好像是自己吃的,不过吃得不多。

连珺秋的心沉了一沉,没有惊动别人,悄悄地到了连珺初住的地方。

屋里暗沉沉的,没有点灯,她凑在窗外,小心翼翼地望着里面。薄暮中,那个单薄的身影凑在桌前,吃力地伏在碗上,慢慢地吃着饭。

碗很深,他只能吃到最上面的一些,到了中间,就没法再吃到。

连珺秋看得直揪心,忍不住推开门走了进去。连珺初听到房门响,急忙趴在桌边,将脸在一块平摊着的湿布上擦了又擦。随后瑟缩地坐在床沿,又往后退了退,藏在了暗处。

等到看见是连珺秋,他的那种紧张与畏惧,才似乎稍稍减轻了一些。但他还是不出声。

连珺秋皱着眉头,端着饭碗走到他面前,想要喂给他吃,他却不肯擡头,身子直往后躲。

怎么了你?以前她也经常喂他吃饭,现在见珺初这个模样,连珺秋又是疑惑又是担心。她坐在他身边,低头侧过脸望着他,小初……为什么不肯吃了?

连珺初依靠双腿挪动到床上,身子摇摇晃晃,很是不稳。连珺秋叹了一口气,只好放下饭碗,伸手想要去拉他的衣袖,他忽然往边上一躲,但是因为失去双臂的缘故,没能坐稳,一下子栽倒在床上。

你在怕什么?连珺秋急忙俯身抱着他的腰,想将他抱起。他却挣扎着滚到角落里,屈起双膝,将脸埋在膝上。

小初,小初!她着急起来,没有多想什么,便爬上床凑到他身边,到底是怎么了?我走的时候你不是好好的吗?

他紧紧闭着眼睛,身子发抖,用脚踢她。

不要,不要碰我……连珺初很小声地哭着,我很脏……

什么很脏?她扳过他的脸,看着他的泪水不停地流。

连珺初不说话,只是哭。

连珺秋仔细看看他的衣服,发现还是自己临走时候给他换的,又气又急道:没有人给你洗澡吗?

不是别人的错。他哽咽着,只说了一句,就再也不肯开口。

连珺秋难过极了,默默端过饭碗,夹了一筷子菜,道:吃吧,吃完了,我给你洗澡。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偷偷地洗,不会被别人看到。好吗?

洗澡的时候,她甚至骗珺初说,自己是闭着眼睛的,看不到他的样子。

也许珺初心里也是将信将疑,可是只有这样,他才会稍稍安心地让她给他脱掉衣裳。

连珺秋喜欢给弟弟穿上白白的衣服,她觉得只有白色最能衬出弟弟的好看。洗完澡之后,她就拿出自己亲手缝制的素白短襟衣衫,给他穿上。

屋内没有点灯,月光淡淡的,她蹲在床前,轻轻握住珺初的脚踝,晃了晃,道:小初,真好看。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她,末了才道:你骗我,我的样子丑极了。

谁说的?她扬起眉。

连珺初沉默着低下头去。

这一次的沉默之后,隔了不久,便发生了那件令珺初一心想死的事情。

对于始作俑者连珺心,没有人能够责备她,即便是父亲,也只是呵斥了她一顿,却反被她又趁势大哭大喊一通。

然而珺初是彻底地被她打击了,连珺秋之后才知道,原来珺初变得那么沉默,那么卑微,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珺心的辱。

为了救活珺初,父亲请来了故友九幽老人,那是个精通医理却又脾气怪诞,不肯轻易救人的老头。说也奇怪,这样一个人,竟会与父亲有着不浅的交情。连珺秋眼睁睁地看着下人们将珺初擡上小舟,九幽老人连招呼都没有打,就把珺初带离了七星岛。

连珺秋曾请求父亲让她也跟着去南雁荡住上几天,可连海潮说:珺初现在根本不想看到七星岛的人,你去了又有什么意思?

她无奈地退了回来,只有坐在寂寞的海滩上,看着波浪来来回回。

一个多月后,父亲终于答应了她的请求,让她去了南雁荡。

南雁荡的深山坳里,有一处小小的院落,那就是九幽老人隐居之处。连珺秋到了那里,这老者只是瞟了她一眼,朝屋里指了指,道:已经能够下地了。

连珺秋一怔,随即惴惴不安地走进屋子。连珺初背对着她,坐在地上,长长的袖子垂着,正弯着腰不知在做什么。

她走到他身边,他才擡起眼。地上有一堆小石子,圆的尖的,各式各样,分成两堆。连珺初光着双脚,正在用脚夹起石子。有时候一次不能成功,便要夹第二次、第三次……

小初。连珺秋还是像以往那样摸摸他的头。

他抿着唇,看着地上的鹅卵石,用力夹起,举在半空中,朝着她笑了笑。

我可以用脚拿东西了,姐姐。

在南雁荡住了几天,连珺秋都在陪着他练习用脚拿东西。他可以整整一天都坐在地上,不停地夹石子。他的脚趾都肿了,连珺秋心疼地叫他不要再练,可他却认真地道:我得在一个月里学会自己吃饭。

为什么?她不忍心地看着他稚嫩又成熟的眼神。

不然没饭吃……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屋外,九幽老人出去采药还没有回来。

连珺秋愣了愣,随即恼怒起来:那老头强迫你的吗?

不是……连珺初局促地往后坐了一下,动了动双脚,总要学的。我不喜欢别人给我喂饭……

那也不能这样折腾自己啊!连珺秋翻箱倒柜,正要找点药来给他抹上,忽听房门外一声咳嗽。她忙回过身去,九幽老人不知何时回来了,站在门口。

连珺秋鼓起勇气道:老前辈,弟弟年纪还小,多给他一些时间……

马上就十岁了,还要人喂着吃饭?你喂他一辈子?老人寒着脸,将背后的药草重重放在墙角,转身便向另外一间房走去。

连珺初不安地低下头,顾自又用红肿的脚去夹着石子。连珺秋忍着泪一把按住他的脚,不准练了!

连珺初吃力地弯下腰,用肩膀抵着她的手臂,道:姐姐,我能学会的。

连珺秋抿着唇不说话,这时听到身后脚步声响,还没有回头,一个布包已经飞落在她手侧。

你这个做姐姐的,未免太心软了。九幽老人冷冷说了一句,连门都没进,就又转身走了。

连珺秋怔怔地打开布包,里面是清热消肿的药粉。

后来的几年里,连珺秋时常来往于七星岛和南雁荡之间。父亲很少主动过问连珺初的情况,只是在连珺秋向他禀报的时候,也会停下手头的事情,默默地听着。

那年冬天到来之前,连珺初学会了自己吃饭。连珺秋高兴地将这件事告诉了连海潮,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道:不是每个人都应该如此吗?

对了,我还看到他跟着老前辈在练武。连珺秋想到看见的场景,不由又有些忧心忡忡,他还站不太稳当,老前辈就要他把腿擡得很高……

连海潮却似有似无地笑了笑:九幽老人除了擅长医术之外,腿上的功夫也在江湖中数一数二。你不必太多虑。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连珺初已满十岁,连珺秋去看他,他穿着那件素白的短襟衣衫,背着大大的竹筐,跟在九幽老人身后,摇摇晃晃上山采药。

天快黑的时候,一老一小才回到院子里。看到久站于院前的连珺秋,珺初走得快了一些,空荡荡的袖子在风里摆来摆去,可他却好像已经渐渐习惯,脸上带着无谓的微笑。

姐姐!我采了你喜欢吃的蘑菇!隔着很远,他站在夜色里朝着她喊。

--他一直记得我喜欢吃什么。

连珺秋心头暖暖的,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陪伴着她度过了好几年。

于是她在江湖打拼,为了七星岛的未来,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心血。作为女子那最宝贵的青春岁月,她无暇珍惜,完完全全投身于与各大门派的争斗之中。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想到在那不远不近的山里,有个小男孩,正在慢慢长大。

连珺初十四岁的时候,九幽老人去世了。这个常年不茍言笑的老人,直到临终都没有对自己唯一的弟子露出过笑脸。可是珺初跪在墓前,还是哭得很伤心,让站在一边的连珺秋看得都为之不忍。

珺初已经不再是孩子,他的个子虽不是很高,却也跟连珺秋差不多高了。连珺秋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替他擦着泪水,轻声道:小初,这里就剩你一个人了,跟我回去吧。

连珺初竭力忍着眼泪,摇了摇头。

连珺秋叹道:你现在渐渐长大了,连珺心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欺负你。你不要担心。

我不是害怕她。连珺初坚决地道,我要留在这里。

为什么?连珺秋看着清贫的屋子,不由担心道,以前还有师傅照顾你,现在你自己……

连珺初擡起肩膀,侧过脸擦了擦眼泪,倔强地站起身道:我已经不需要别人照顾了。

你不要逞强!她也站了起来,扳着他的身子,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连珺初后退一步,低着头,望着师傅的坟墓,我真的只想住在这里。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大姐。

他的执拗无人能解,即便是连珺秋,最终也只能恋恋不舍地离去。

五年后,二月初九,是连珺初的十九岁生日。连珺秋隔天下午就到了南雁荡,离了很远,她就望见清寂的院子里,连珺初独自坐在屋檐下,光着脚,不知在摆弄什么。

珺初。她遥遥地喊了一声,连珺初才站起身。他的个子已经比她高了,多年前那个瘦弱不堪的男孩子,现在已经出落得眉眼清秀。

走到近前,她好奇地看看地上,除了几片叶子外,并没有什么东西。

你刚才在做什么?连珺秋随意地问道。

连珺初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用脚踢了踢树叶,没什么事做,看看这几片叶子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连珺秋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心里有些酸楚,但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她带着他走进屋子,从背后的包裹里取出一套石青色的短襦,在他身上比划了一下,道:应该差不多大小,你换上试试。

我有衣服。他小声地说了一句,望着床头的竹箱。

我送给你的,你还不要?连珺秋板着脸,他只好无奈地笑了笑。连珺秋伸手便往他衣襟扣子上解,连珺初愣了一下,转过身子,道:大姐,我自己来。

连珺秋垂下眼帘,将新衣服放在床上,道:你害羞?小时候还是我给你洗澡呢!

你也说了那是小时候……连珺初局促地坐在床沿上,蹬掉鞋子,侧过身子,擡腿夹着腰间的系带用力扯开。连珺秋无言地站在一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样的动作虽然对于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但在旁人看来,始终显得很是费力。

她见珺初脱掉了外衣,便将新衣递过去。他闷声不吭地低头穿衣,为了免除一些麻烦,腰间的系带是连珺秋专门给他缝在衣衫上的,但虽然如此,要系起来还是让他折腾了许久。连珺秋看他用牙咬着一端,又伸腿去够另外一端的时候,心里很不是滋味。

珺初……她忍不住开口。连珺初正好不容易将系带的另一端夹住,听她说话,一恍神,衣带便又掉了下去。

他倒是没有什么表情,但连珺秋已经看不下去,快步上前一把抓住衣带,三两下就给他系好了。

你看这不是很方便吗?为什么不要我帮你?连珺秋拉着他的衣衫下摆,一边替他整理,一边蹙眉道。

连珺初原本在穿衣时还很自然的神色变得有些低落,他任由连珺秋替自己摆弄着衣服,再也没有说话。

第二天一早,连珺秋才起床,便望见连珺初背着竹篓准备出门。

你又要进山?她追到门口。

他回头道:不是,我下山去买些米粮回来。

连珺秋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带些粮食进山,于是这半天只留她一人守着院落,快要中午时,连珺初才背着满满一筐米粮回来。

她替他卸下竹篓时,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双肩,疼吗?

他抿着唇微笑了一下,摇摇头。连珺秋分明感觉到他的颈下冒着微汗,只是他不肯说,她也只能装傻。

大姐,我去给你做饭。他说着便要往厨房走。

连珺秋拉住他,正色道:我是来陪你的,怎么还能让你干活?说罢,将他按坐在椅子上,顾自拿了竹篓去给他准备午饭。

那天中午连珺秋给他做了面条,她一边收拾炉灶,一边看他吃面。

大姐,你也来吃饭。连珺初吃了几口,擡头道。

哎。连珺秋擦干净手,自己盛了饭,坐在他对面,却不吃,只是看着他。

他有些尴尬地收回筷子,道:怎么了?

珺初,你十九岁了。连珺秋望着他的眉眼,言语中带着些许的感慨。

他却没什么感想似的低下头,小口地喝了一下汤。

我的弟弟明年就要真正成人了。她略带憧憬地笑了笑,继续道,很多人到了你这年纪,都已经要定亲甚至成亲了。

连珺初的脚背有些绷紧,他头也没有擡一下,低声道:那是别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连珺秋静默了片刻,道:珺初,你打算在这深山里待一辈子吗?

他也沉默了,许久才擡头道:我觉得没什么不好。

连珺秋望着他,知道再多的话语在他心里也激不起浪花,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这一餐饭吃得有些沉寂,她怀着心事,他也似乎不愿去想以后的生活。

午饭过后,连珺秋替他收拾了厨房,又里里外外清扫房屋,连珺初被迫坐在院子里,她只为了在干活时能看到他的身影,而他却显得很寂寞。

他有好几次都想去帮忙,却被连珺秋推了出来,你好好坐着就是,有我呢。

等到连珺秋忙完一切,发现他已经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脱掉了草鞋,准备砍柴。

地上那么脏,快起来。她又要去拉他,他晃了晃肩膀道,没事,我用布擦过了。晚上做饭不是要用柴火吗?

连珺秋怔了怔,蹲下道:我晚上不在这里了。

连珺初擡头望着她,眼睛里有些失落。

最近江湖中不太平,父亲叫我早些回去。她扶着他的肩膀,连珺初低下头,用双脚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木柴。

连珺秋擡头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道:像是快要下雨,我得走了。晚上早点休息,不要老是去采药,你缺钱只管对我说。

连珺初点点头,她起身进屋收拾东西,他就站在屋檐下望着她忙碌的背影。

连珺秋走的时候,已临近黄昏,天色越加阴沉了,她走出院子时,回头望着连珺初。他穿着她亲手缝制的石青色短襦,静静地站在山坡上。如果不看他的身形,他的容貌无疑是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连珺秋一边朝他挥手告别,一边在心里默默想着:只是他没了双手,或许,这辈子不会有别的姑娘喜欢上他了吧?

下山的路很是崎岖,她在即将走出山坳的时候,远远望见对面山道上有人进山。看身形衣裳是个年轻女子,连珺秋急于赶路,未曾细看,匆匆忙忙离开了此处。

而在这个时候,连珺初正背着竹篓朝着深山而行。大姐总要给他留下钱物,但他始终都只依靠自己采药来维持生活。

进山的路上有些湿滑,山里雾气缭绕,云层低压,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山泉淙淙流淌。擡头眺望,天际灰蓝,偶尔飘过点点雨丝,他曾经想要原路返回,但想到回去之后又是一个人坐在屋檐下发呆,便还是走向了山谷。

山间的细雨绵密如织,但他早已习惯这种阴晴不定的天气,依旧像往常一样采集着草药。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原先就无人的山谷显得愈发幽深,他将装满草药的竹篓背负在肩后,按着原路返回。这一路略带泥泞,稍有不慎便会滑下斜坡,但他还是走得极稳,十年的采药生涯早已让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也熟悉这里的山势地形。只要下了最后这个山坡,便是通往小院的桃林,这时山风徐来,吹落树枝上的点点雨水,洒落于他的脸颊。他侧着脸,擡起肩臂想要拭去雨水,却在无意间望到那斜坡下露出的一角衣衫。

浅紫的裙袄,那里,似是有人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