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先随意聊了下近日的米价,又说了哪家英商新订的纺织机刚卸船,再到城寨拆迁的风声,陈启沅随口答了句并无做成房地产的意思,然后又貌似随意地问起香港的人力车生意。
说道这里,颜永祠知道戏肉来了,先倒了顿苦水,比如3月份车夫大罢工抗议汇通洋行加租,遭印警镇压;5月份鼠疫蔓延,人力车成传染媒介,两成车夫病死,另有不少拉车的苦力被吓得离职;8月份牌照改革,港府强制安装消毒铜牌等等。
陈启沅当然要开启商业互吹模式,马上恭维颜永祠在应对鼠疫时的义举。首先是捐东华医院设“车夫施药局”,每日派凉茶600碗;还有就是早于港府强制令自费为车辆安装锌铁防唾板。
1900年5月,太平山街人力车夫聚居区爆发鼠疫,单日死亡47人。为了保护高端客户如英商/买办,降低染疫风险,规避车辆被官府根据疫车处理政策强制焚毁,颜永祠根据东华医院洋医艾尔顿报告中的飞沫轨迹模拟,发现站立咳嗽时飞沫水平喷射距离1.2米,弯腰拉车时飞沫上扬角度≤25°,这样,如果在车夫背后10厘米处,固定于车厢木架,安装一个弧度105°、高度30厘米,便可完全拦截车夫咳嗽吐痰时的飞沫溅射到后面的乘客。而这样一个厚0.8毫米的热镀锌钢板耐腐蚀且成本低廉,每片0.2银元。
安装后,6月港府数据显示乘客感染率下降68%,且因痰渍暴露于锌板易遭乘客投诉,车夫吐痰率被迫减少。此举给颜老板博得了不少懂科学、讲卫生的美名。当然,业内人士更羡慕他可以因自费安装0.2银元成本的防唾板而向车夫提月租0.5银元、向乘客加收“防疫费”0.02银元/次。
一阵彼此吹捧,自是宾主尽欢。但双方只是点破了今日会面的主旨而已。因为没有喝酒,所以二人默契地继续边吃边闲扯,直到菜过五味,伙计袅袅茶香中,陈启沅将一叠写满工整小楷的方案和几张绘有精巧结构的图纸,恭敬地推到了颜永祠面前。
“颜老板,叨扰了。这是敝东主王月生先生托付在下呈上的‘飞燕牌’人力车工坊计划。旨在振兴我港华工产业,造出性能更优、价格更低廉的好车,让车夫兄弟拉得省力,乘客坐得舒坦,也让我华人车行能压过汇通洋行一头。” 陈掌柜开门见山,言辞恳切,带着潮汕同乡特有的亲近感。
颜永祠,这位人力车行业的“祥子终极版”,身着考究的杭绸长衫,指间一枚翠玉扳指温润内敛。他没有立刻翻阅文件,而是慢条斯理地用长柄烟斗拨弄着水烟壶里的烟丝,袅袅青烟模糊了他精明的眼神。作为从最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咕喱王”,他对任何关于“新车”、“新工坊”的许诺都带着本能的警惕。
“陈掌柜,” 颜永祠的声音不高,带着历经沧桑的沉稳,“同乡情谊,颜某自然看重。东华医院共事,也知您为人。只是…” 他放下烟斗,手指轻轻点了点那叠方案,“造车,非是儿戏。汇通的车,清一色东洋货,结实耐用,虽贵些,但车夫认,乘客也认。你说这‘飞燕牌’能好过东洋车?价格还能更低?” 他嘴角牵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那是见过太多空口承诺后的淡然,“图纸画得再漂亮,没用。车行里跑的车,是要经得起日晒雨淋、坑洼颠簸,是要让车夫拉一天腰不散架,让乘客坐一路不硌屁股的。光凭几张纸和一句‘振兴华工’,恕颜某难以信服。”
陈启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我要造的‘飞燕牌’,车架用薄钢板,轻一半多;轮胎用硫化橡胶,能用一年;减震装钢板弹簧,车夫拉货不颠腰。车价能比日本车便宜三成。车夫拉着轻快,一天多跑两趟,能多赚1港元,够买半袋米。您说,这算不算‘造福本港雇工’?”
陈启沅刚放下茶盏,颜永祠便直戳要害:“陈掌柜,您说这‘飞燕牌’是香港自己造的人力车?好啊!可我永利车行现在有50辆日本车,一辆车月租30港元,车夫拉客一天赚2港元,扣了租银剩1港元——够买两碗云吞面。要是您这车真能‘质量好、价格低’,我颜某第一个带头换!可问题是……”他指节敲了敲桌上的图纸,“这铁箍木轮的车,我在汕头见多了——用半年就散架,车夫拉货压断车把,赔不起钱闹到同安堂,我这总理当得憋屈!”
陈启沅刚要开口,颜永祠又补了一句:“再说那橡胶胎,南洋的橡胶晒两天就软,香港夏天热得能煮鸡蛋,车胎化了粘车轮上咋整?您说的‘薄钢板车架’,我在洋行见过,那玩意儿脆得很,拉货压变形了,车夫赖我赔钱——我这永利车行可经不起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