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天,总带着股不按理出牌的暖意。
正月初十的早上八九点,金灿灿的阳光像被揉碎的金箔,铺天盖地洒下来,落在青瓦白墙上,落在院角那丛开得正艳的三角梅上,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晒透了的干爽气息。
江奔宇刚把最后一把米糠撒进鸡圈,看着几只芦花鸡扑腾着翅膀抢食,裤脚还沾着点谷壳,就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混着喊得变了调的大嗓门——“老大!不好了!大事不好了!村里现在炸开锅了!”
声音是何虎的,那股子慌慌张张的劲儿,比去年台风天里村里的老榕树被吹断枝桠时还要急。江奔宇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额角沁出的薄汗——这太阳看着暖,晒久了竟也有些热。他朝着院门方向喊了声“别急,慢慢说”,手里还攥着那个缺了个口的米糠盆,刚要往厨房走,就听到院外自行车靠墙的碰撞声,随后就见到院门口的木门被“哗啦”一声推开,何虎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何虎跑得满头大汗,藏青色的粗布棉袄敞开着,领口沾了圈灰,额前的头发湿哒哒地贴在脑门上,连气都喘不匀。他一手扶着院中的桂花树,一手撑着膝盖,胸脯剧烈起伏着,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老、老大……镇上的榨油厂……不收咱村的花生了!”
江奔宇手里的米糠盆顿了顿,眉头微微皱起。他走到石阶上坐下,指了指旁边的石墩子:“先坐下喘口气,喝口水再说。”说着就朝屋里喊了声“凤儿,倒碗水出来”。没过一会儿,门帘“哗啦”一掀,秦嫣凤扶着门框走了出来。她穿着件宽松的浅粉色花布衫,头发用一根素木簪挽在脑后,孕肚已经很明显了,走起来步子放缓了些,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碗沿还冒着热气。
“虎子这是咋了?跑这么急,脸都红透了。”秦嫣凤把水递给何虎,声音温温柔柔的,目光扫过何虎汗津津的脸,又转向江奔宇,眼里带着点疑惑。
何虎接过碗,“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碗,抹了把嘴,才又急声道:“大嫂,是花生榨油的事!咱村家家户户都等着这几天去镇上榨油厂榨花生呢,结果刚才李伯去镇上打听,说榨油厂现在不收咱村的花生了!说是……说是跟大嫂你有关!”
“跟我有关?”秦嫣凤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伸手轻轻拍了拍肚子,“我这天天在家待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就碍着榨油厂的事了?”
江奔宇也看向何虎,语气沉稳:“你把事情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榨油厂往年不是都收咱村的花生吗?怎么突然就不收了?还跟凤儿扯上关系了?”
何虎咽了口唾沫,坐直了身子,慢慢说道:“老大,大嫂,这事得从大嫂刚到三乡镇的时候说起。你可能不记得了?大嫂刚来那年,也是冬天,带着五个弟弟,背着个旧布包,站在镇口的老榕树下,那模样……啧啧,镇上的后生们眼睛都看直了。”
阳光透过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江奔宇看着秦嫣凤,眼里泛起温柔的笑意。他还记得第一次在联欢晚会的角落因为一本书,初见秦嫣凤的样子,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冻得鼻尖通红,却把五个弟弟护在身后,眼神亮得像星星。
“那时候,镇上榨油厂的厂长儿子赵磊,也看上大嫂了。”何虎继续说道,“赵磊那人你们也知道,仗着他爹是厂长,在镇上横行霸道的,见了大嫂就走不动道了,又是送布料又是送粮食的,可大嫂连理都没理他。后来大嫂说要嫁人,条件是得带着五个弟弟一起过,这话一出,不少人都打了退堂鼓,也就联欢晚会上老大你……”
那时候镇里不少人都劝她,一个女人带着五个弟弟太难了,不如找个好人家嫁了,可她偏说要娶她也行,要把她这五个弟弟也带上,说也要把弟弟们拉扯大。因为这年头自己都不够吃,有什么样的家庭能一下子接济6张嘴吃饭?所以太多人都是看看,有心却无能力啊。
何虎说到这儿,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也就老大你有魄力,把大嫂和五个弟弟都接回了家。赵磊那时候气得够呛,在镇上酒馆里摔了好几个酒瓶子,说大嫂不识抬举。我当时还听见他跟人说,早晚要让大嫂后悔。”
江奔宇的脸色沉了沉,手指在石桌上轻轻敲了敲:“你的意思是,赵磊因为凤儿嫁给了我,记恨在心,现在故意让榨油厂不收咱村的花生?”
“可不是嘛!”何虎一拍大腿,声音又提高了些,“李伯说,他今天早上到榨油厂门口,就看见赵磊在那儿指挥工人,说凡是咱古乡村送过去的花生,一概不收。有个村民不服气,问为啥,赵磊就阴阳怪气地说,‘想榨油?回去问问古乡村的秦嫣凤同不同意’!这不就是明摆着针对大嫂,针对咱村嘛!”
秦嫣凤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她走到江奔宇身边,伸手拧了拧他腰间的肉,力道却不重:“你看看你,娶了我这么个麻烦精,现在好了,连累全村人都榨不了油了。村里人指不定在背后怎么骂咱们呢。”
“哎哟!痛痛痛!”江奔宇龇牙咧嘴地求饶,伸手握住秦嫣凤的手,轻轻揉了揉,“别拧了别拧了,我这就想办法。再说了,这哪能怪你?是那赵磊太小肚鸡肠,跟个娘们似的记仇。”
秦嫣凤白了他一眼,语气里却带着担忧:“别贫嘴了。你也知道,咱村的花生都是趁着春忙前榨成油,一部分留着自家吃,一部分趁着过年这段时间卖掉,换点钱给孩子交学费,买零用。这要是榨不了油,家家户户的日子都得受影响。”
江奔宇点点头,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他抬头看了看天,阳光已经升得更高了,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秦嫣凤的脸上,柔和得很。他站起身,扶着秦嫣凤的胳膊:“你先回屋歇着,外面太阳大,别晒着了。这事我跟虎子去村里看看情况,再商量办法。”
秦嫣凤顺从地被他扶着往屋里走,走到门口时又回头叮嘱:“去了村里别跟人急眼,好好说。实在不行,就去镇上找榨油厂的厂长谈谈,毕竟是赵磊个人的意思,说不定厂长不知道呢。再说榨油厂是国家的可不是他赵家的。”
“知道了,你放心吧。”江奔宇笑着点头,看着秦嫣凤进了屋,才转身对何虎说:“走,去村部晒谷场看看,估计这会儿村民们都在那儿议论呢。”
何虎应了一声,跟着江奔宇往院外走。江奔宇从墙角推出那辆自行车,车把上还缠着几圈胶布,铃铛早就不响了,蹬起来“吱呀吱呀”地响。他跨上车,对何虎说:“骑车跟上来,我们去村里。”
何虎麻利地跳上自行车,双手紧紧抓住车把,骑行在江奔宇的车后跟着。自行车慢悠悠地驶出院子,沿着村道往晒谷场的方向骑去。路边的菜地绿油油的,青菜、萝卜长得生机勃勃,阳光洒在菜叶上,亮晶晶的。偶尔有村民背着竹筐路过,看见江奔宇,都停下脚步打招呼。
“奔宇,听说榨油厂不收咱村的花生了?这是真的吗?”一个背着满满一筐青菜的大婶问道,脸上满是焦急。
江奔宇停下车,笑着点头:“婶子,我正去晒谷场看看情况。大家别慌,这事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唉,奔宇啊,你可得快点想办法,我家那两袋花生还等着榨油给我孙子交学费呢。”大婶叹了口气,又匆匆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