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画扇
直至烛泪滴尽,帐内氤氲,此番方才纳清吐浊、养正持盈,玉鼎汤煎,金炉火炽,始得元珠有象、归真逸乐。
殷错又气运二十个大小周天,由昼至夜,由夜到昼,终于是身感内功稍复大观。但他此番乃是“授气真汞”,又无在扶桑岛中有洗髓池这等天然宝物可供他修行,更无明沅若在旁指点护驾,眼下他虽助阿术真已“炼气化神”,自己却是“难用铅真妙诀”,故而只得自行打坐了好些时候。
待得他终于清醒过来,已是晌午时分,却见身侧阿术真早已不见踪影,外间两个侍女见他从榻上起身,不及殷错摇铃,便忙赶来,服侍他更衣、梳洗。
殷错身处这雕梁画栋的汉式庭落,眼见的却均是身着胡服的异族侍女,不觉颇感恍惚,发怔片刻,用白狄语问一名侍女道:“你们鄂里罕呢?”
那侍女答道:“鄂里罕在圣火殿做晌礼。”
殷错戴上毡帽,又将大氅紧紧裹住,将面孔遮了大半,跟着那侍女出了延碧庄,入得不远处新修缮的圣火殿处。殿前、殿内均有无数教徒正在做拜功,吟诵不止,声音缥缈,犹如絮雪,轻轻落在圣火殿上的金乌架上。
殷错跟着侍女到得圣火殿后堂的圣石“昆庾石”处,只见引进的一汪泉水涤荡着放置于前的昆庾石,圣火殿的神司锡德非在旁一面舀水,一面诵经,水声叮咚作响,好似浮冰。
阿术真为行晌礼更衣受戒,一身白衣如雪,正自在圣火坛旁礼拜,圣火坛中焰火烧得正旺,火光映照在他俊美的脸庞上,清幽之极,倒比神龛中那些圣子女贞的圣像更似一尊玉塑的神像。
殷错心下微微一荡,似乎颇为触动,望向前边祭坛上方高挂的金乌神画像,怔怔凝视,耳边但听阿术真与神司锡德非低声祷祝道:“大哉吾神,愿恩光弥漫之慈悲,扶持困境疾苦之人:医治其病痛之躯,予以疗愈;孤独之人赐其慰藉,予以宽慰;以阿密特之爱,引我等凡人之躯往至永生。奉主阿密特之圣名祈祷,心诚意正,虔诚无愧。”
晌礼行毕,神司锡德非便出去殿外向教徒布道,阿术真则接过水瓢,浇舀圣水到圣石之上。
殷错望着阿术真,目光幽微难言,良久方才轻声道:“阿术真,你‘回来’了,对么?”
阿术真定定地看向他,答道:“是你替我解了走火入魔之噩,使我记起来了,但你想要的阿术真却永远不能‘回来’了。”
殷错心下一酸,对他说道:“我没有想要什么别的‘阿术真’,我只想你回来。”
阿术真却道:“是么?可我知道你早就不要我了——从你对着圣火起誓的时候起,你早就不要我了。”
殷错闻言又是愧疚又是痛楚,诸般爱恨、思念、别苦纷至沓来,心潮澎湃,再难自已,蓦然间上前,从阿术真身后抱住了他,颤声道:“阿术真!是我对不住你,这都是我的错。”
阿术真对此倒是颇为淡然,并未流露出什么悲喜之色,既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好心安慰殷错道:“不,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我早该知道,厄瑟琉说的是对的,我不该心存侥幸,更不该将这些妄念、妄行之事托付在你身上。”
殷错听他突然提起亡母厄瑟琉,不由得一时怔住。
阿术真笑了笑,笑容中却教殷错骤然间十分陌生,是殷错从未见过的神情,两人分明近在咫尺,殷错却觉得倒似远在天涯,顿感一片迷惘,恍惚间便放脱了阿术真。
阿术真说道:“我的过去都像是一场梦而已,我在梦里都不是我自己,只不过好像是在扮演我自己而已,但其实那又分明不是我自己,但我自己究竟是谁呢?我答不上来。我答不上来,于是我就让阿密特去答,我以为阿密特能给我答案,但实则阿密特也不能告诉我答案,不过我要一直装作不知道,偏要将这事情推脱给祂,因为这样我才敢茍且偷生地活着,不用去想真正的答案。不过眼下的我倒是醒过来了,知道了这只是一场梦——是阿密特在满月下睡觉所做的一场梦罢了。”
“他们都说她是个疯女人,是在胡言乱语,可我却知道,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他们说的才是假话、是疯话,是骗我的。我身上流着的是罪恶的血,全是火狱恶魔的血,我是饮她的血、食她的肉才得以爬出来的怪物,我的出生之日,便是厄瑟琉彻底堕入地狱的时候,我在人世间的每一日都在痛苦,自己受苦,也要同时给旁人带来灾祸。我早就不该活在这个世间,可是我为什么要活在世间?那都不过是因为阿密特一时兴起罢了,也是因为我愚蠢、懦弱、自负又轻信而已。”
殷错怔怔地看向他,眼眶却不禁红了起来。
阿术真道:“但是不要紧,这些都是假的,这儿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阿密特作弄兴起做的一场梦而已——我们仁慈又残忍的阿密特金乌神,祂只喜欢作弄世人,因为祂是伪神,是罪恶之神,祂也是真神,是世间唯一的神。祂比照自己的相貌,造出了丑恶的世人,依着自己的喜好,造出了丑恶的、虚幻的人间,所以祂也是丑恶的,是虚幻的,是罪恶的,我们也都只是这一场虚幻的梦。”
殷错看着他,却是无言以对。
阿术真说道:“我是阿密特虔诚的信徒吗?大概是罢,没有祂,我又怎会活到今日呢?但那又怎么样呢,阿密特最喜欢的就是捉弄祂的信徒,祂还喜欢作恶,也像是祂的信徒一样,一边作恶,一边还要满口仁义道德地假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