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因业
殷错固然腹诽不少,但面上却惟有连声称是。
太祝司投龟卜战,择良辰吉日,皇帝殷镇与皇后谢令光设帐赐宴,言国运艰难,时乃忠臣义士立功之秋,因边报北番大举入寇,百姓难安,故而诏命殷错为征虏大将军,往淮州,调发所部军马,帅步骑十万征进,北伐破虏,捣定西,收复故土。
帝后二人赐赍甚厚,出征各官咸戎服候于午门外,不出征诸宗亲服集殿中,文武各官咸盛服在丹墀内,分班序立。赞鸣鞭,阶下三鸣鞭。鸣赞官赞排班进跪,殷错则率出征官皆进诣拜位跪。次第宣毕,皇帝殷镇赐殷错大将军敕印,设于殿东旁黄案。候圣驾御殿,殷错近前跪领敕印,率出征官弁,鸣赞官赞三跪九叩礼。礼成,帝后方自赐茶遣行。
殷错率众兵就道,辞帝而出,率军往至淮州。
大军出京北上,一路州官、县官俱各进送粮食供给,暂歇殷错望向宁且,不日,大军走入淮州,当地知州置酒劳之,点兵过后,大军逾日开拔,迤俪望瓜州进发,北上取道。
大军北征,途中风雨兼程,舟车劳顿,偶有闲时,殷错有时也相邀那监军宁且来营帐中商议御敌之事。这宁且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确是十分俊俏的江南儿郎,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书生气重,与行伍间这一干彪形大汉属实是有几分格格不入,但他也确如谢令光所言,一心报国,并不为功名利禄,性子虽然刚毅却也并不倨傲,故而极识大体,兵事上一概听从殷错所言,并不插手谋权,令殷错心下大安,不过多时便对宁且“叔况兄”长“叔况兄”短,连带着对宁且之父宁仁山的嫌恶都淡薄了好些。
不一日,大军会师河阴,玄戈、天威、天玑三军主将与众副使已然迎接于青龙桥驿站,众兵扎营宿定,依照河西旧例,诸将又引殷错一行人至灵山寺诣佛殿拜祷。
玄戈军主将霍筠率众在前,见了殷错,微微颔首,殷错也是不由得眼眶一酸,朝他微微一笑。
寺僧敲动钟鼓,众人按班次至佛案前拜祷。
殷错躬下拜祷曰:“小王今来:一者为先父之愿,为生民臻四海清宁之福,仰仗洪慈;二者乃愿吾皇江山永固,驱逐胡虏,国泰民安。”
祝罢,诸将便宿斋于灵山寺。是夕,众寺僧引路,殷错与霍筠步出寺外,各叙离情。
两人许久不见,形貌都已与当日龙勒分别时大异,更见风霜,见了对方都是不免又是诧然又是酸楚。
殷错听得霍筠结结巴巴说完当日龙勒失守后他如何从乱军中侥幸熬得一条性命、又是如何九死一生从鞑子手中夺回了殷铮尸身、因尸身难携含泪将殷铮尸身烧作骨灰后葬于灵山寺中等事,不由得眼眶泛红,握住霍筠的手,颤声道:“蹇哥,多谢你……如不是你,哥哥……哥哥的尸身,定然要受辱于鞑子。”
霍筠只道:“你我,一家,一家人,不必说这些。”
殷错点了点头,又忙问道:“蹇哥你久在边塞,可曾知悉小妹的下落?”
霍筠说道:“灵钏未曾,但前些日子,有人,曾在灵州,乱葬岗,见,见到过鹿蜀的尸身。”
殷错心下一震,不觉深感痛楚,脸色黯然,霍筠拍了拍殷错的肩,叹了口气,低声道:“郡主,吉人,吉人自有天相,王爷王妃……和世子,都会,庇佑。”
两人心下均感凄然,一时默然无言,良久过后,方自议收服北土之策。
霍筠听得殷错言及帝后所谋驻兵屯田、放权兵马使之事,心下了然,望着殷错,轻声道:“要收服,骄兵,便只有,自己先做悍将。你要记着,世子说的。”
殷错心下一动,蓦然想起殷铮曾对他所说:“而今许多将帅军卒,于保民之意漠然不省,率徇情而偏爱之,每到地方,都纵容部下骚扰百姓、奸淫妇女,以至于孩童们都歌云:‘贼是木梳,兵是竹篦。’这百姓们遭受骚扰、劫掠,强盗来不过是像木梳梳了一遍,尚且还有遗漏,可官兵们过来,却是像竹篦篦过一遍,毫无遗漏,更是骇人!可见平日里百姓们见了官兵们,往往却是要比见了贼人还要怕得厉害。如此这般纵恣、纪律不整,平日里更是训练不勤,百姓失望,到得打仗之时,又岂有本事打赢胜仗、戡定患乱?哼,到得最后,无非便是去害百姓、伤兵的性命,割了他们的头颅谎报军功。如此这般设诈冒功,我大楚如何能安?故而为将者,最紧要的乃是记着‘正心术,声色害,明恩威,严节制’这四句箴言。”
他想明此节,点了点头,微笑道:“多谢蹇哥提点。”
霍筠提及殷铮,不由得也有些黯然,拍了拍殷错的肩。
次日,霍筠、殷错前去与诸军各将领商议边防之事。
两人入得营帐之中,几名亲兵摆出沙盘,诸将正自商议边防之事,宁且亦在一旁,众人寒暄过后,迎殷错入主座,跟着便讲起近来边报。
只听霍筠麾下副将蒋惟忠说道:“二公子明鉴:而今鞑子犹在三线作战,他们东面主力军仍自在乌苏里与勿吉、安车骨人缠斗,折损不少兵力;西征埃兰沙赫尔与曲儿忒、北征獯粥虽都初捷,但先前也是好几场恶战,想必如今都已是疲马残兵;南面小股流寇时时进犯,人数不众。故而此时如能北伐自是尚佳,各地正值秋收,粮饷齐备,鞑子又不及补给兵线,主力军皆已派遣至东、北两面战场,南面中空,我们胜算极大。”
这蒋惟忠也是出身广成王府亲兵营,向来便是叫惯了殷错“二公子”,而今殷错虽已袭爵,他却总是改不过口。诸将中其他广成王夫妇的旧部也是一般,是以殷错到得河阴这些日子来,边军中人人都是这般叫他二公子。
殷错许久未曾再听人如此称呼,而今听来不由得心中一热,有几分感慨,更多的却是颇为熨帖,心知诸将眼下与自己共议兵事,只因自己是广成王府的二公子、小王爷,却并非是在乎朝廷那“河西兵马使”的劳什子名头。
宁且初来乍到,于边关具体情形并不知悉,再者远在京城,纵然看过边报,也并不清楚白狄近来局势大变,闻言便细问起来。
蒋惟忠解释道:“白狄原先的乌尔忽汗因倚重天训宗教徒,对圣灵宗大肆打压,白狄部族中笃信的圣灵宗的诸部已然大为愤懑,故而举旗造反。这圣灵宗的乙毗珠王阔连与阿那部联姻,其后更是所向披靡,颉苾尔齐部、伏利部与斡赤斤部等塞北诸部尽数归顺。后来阔连便一举出兵杀了乌尔忽,成为了伊特赛的合汗。他做了伊特赛合汗还嫌不够,就自己称帝,立国号为大阗,这事也是前些日子探子报知,只怕朝廷那边听了也要大为震怒。”
宁且点了点头,说道:“阔连此人确有奇才,且不论他而今大肆征战,掠夺了这样多的领土与奴隶,就单说白狄合汗自行称帝、攻下埃兰沙赫尔与曲儿忒等西域诸大国便已然是前所未有之事,他的野心与谋略,均远比乌尔忽更胜一筹。”
诸将闻言也是深以为然,脸上都不禁颇显凝重之色。
只听玉门军主将袁伯当说道:“都监此言不错,阔连此人极擅治下,他如今麾下有四大悍将,居功甚伟,如今鞑子想要南征,我中原物阜,正可谓是‘肥缺’一桩,料想这四将均自觊觎此南征元帅之职,如若探子能探得阔连究竟遣何将南征,我们应敌排阵,想必更能克敌机先。”
众人都点头称是,宁且问道:“袁将军素知边情,料想鞑子皇帝当遣谁当此任?”
袁伯当说道:“以老朽浅见,十有八九,当是那‘白狼王’索格狄达兰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