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是非(1 / 2)

瀚海义符 张勉一 2868 字 4个月前

第56章 是非

殷错不禁皱眉,奇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戚玉珩说到此处,却也脸露苦涩,说道:“他们巴蛮一族,向来便以‘非我之界’而自居。他们认为人在生前、死后,俱是一片混沌,每个人皆是由蔓生的脐带连接在根源处,惟有第一武士与尘土同归、为死后的宓苴王披荆斩棘,两人在死后方可齐心合力破开虚空之境,反哺巴蛮的子民,将生前死后之阴阳化境打通,这是每一任第一武士与宓苴王的要任,亦是他们至高无上的荣光,倘若他们未尽此责,整个巴蛮族尽皆要在虚空之境中覆灭。”

殷错闻言不觉沉默下来,想起一路以来漠北白狄诸部在圣火殿中顶礼膜拜之盛状,心下越发涩然。

戚玉珩说道:“皮宏珍也是如我一般,全然不信这等鬼神之说,认为这干南蛮子甚是愚昧荒唐,却不知自己是在罔顾巴蛮诸部数千年以来尽皆未变更过、代代相承的自在道义。我那时年轻气盛,听说了此事,不由得也很是忿忿不平,全然不信这等鬼神之说,认为这雷赛辛乃是愚忠却不自知,被巴蛮诸族诓骗得自身深受其害却反咬一口,要推拒皮宏珍仗义相救,故而我从皮宏珍处听闻了这等惨事,便打定主意,这人殉伤天害理,我绝计不能袖手旁观。”

“我在宣慰司中住了几日,为皮宏珍治好了伤,待得他的病也是药到病除后,我却又在太和城中逗留了几日,与金徕朗再会面、宴饮欢时之际我方知道,原来皮宏珍所说的宓苴王第一武士雷赛辛居然便是金徕朗那个新近成婚的鳏夫父亲,而他也是有些眷恋世间,想要在殉主礼成之前,再享一番人伦之乐。”

“我听了很是惊异,金徕朗酒过三巡,却也颇有些伤感,对我说道:‘戚老弟你却不知,我与家父其实向来不睦,他向来便是当做没生我这个儿子的。’我听了也道:‘大哥确与令尊有些不同,我瞧令尊事事以约族为重,行事颇为老派,连汉语也不会说,见了城中的汉人都是要冷脸下来,但大哥汉文习得却好,还同汉人贩茶,生意做得很好。’金徕朗苦笑道:‘正是如此!家父对宓苴王十分忠心,故而最是很是痛恨汉人之物,更别提汉人的经术之类。当年皮宣慰使自行使钱,供我同宣慰司的诸般汉人子弟一道读书上学之时,家父父发得脾气可不知有多大。后来我离开太和成,前去黔中投考时,家父更是径直说道,从此便没有我这个儿子,故而即使后来我虽考上了生员,皮宣慰使想聘我到宣慰司中做都事,我也是顾念家父心思,故而婉拒了皮宣慰使,随着舅父出了南疆去做贩茶的生意。’”

“他说了这些,看来脸上仍是颇为愁苦,想来仍是在想与父亲这些旧日嫌隙,而后复又说道:‘我当年也是固执得很,从来也听不得旁人规劝,倔得似头骡子一般,对家父更是没什么好脸色,便是给家父打死也绝不肯跟他低头,他说什么我向来也是分毫不顾,故而我同家父向来便这般不甚和睦。惟今到得他阳寿将绝,我才感到很是后悔,痛恨自己没有多尽几年孝,反而是成日大拂他面子,惹得他动气。先母过世得早,他一个人将我养大,这些年来也向来没有几日欢时,委实都是我这不肖子的过错。’”

“我听了也是颇为感慨,但这等家事最是无解,我们外人也无从劝解,只得出言宽慰了几句。金徕朗也只是摇头,仍自借酒消愁,不过多时也是醉醺醺得话也说不清了,我便只得将他送回了家中。我本就很是感激金徕朗,听完这番话,更是打定主意,此番立时便要将雷赛辛的性命救下来,免得他们被这劳什子的‘人殉’害得骨肉分离。”

“我依仗着自己武功高强,便在宓苴王头七之时,孤身闯入了武士府中,将想要自尽的雷赛辛循礼掳到了宣慰司中,皮宏珍便将他雷赛辛关押起来,免得巴蛮诸部前去滋扰生事。过了时辰之后,次日天明,我本以为此事便能了结,巴蛮诸部已然不能再逼得雷赛辛自尽,可这时巡防的兵丁却前来禀明,说道:‘因为雷赛辛未能尽责,金徕朗已然代父受过,自尽入土,骨灰随宓苴王下葬。’”

“这第一武士之责乃是世代相传,故而雷赛辛一家世代皆是宓苴王的家臣武士,我闻言当真是五雷轰地,胸口痛如重锤,骇然之间难以相信,深受儒法礼化甚至先前曾因科考中举而与父亲决裂的的金徕朗如今却仍是自戕,所循之例仍是他们巴蛮约族世世代代相承的人殉。”

“我此时当真是茫然无措,万料不到金徕朗竟会自尽。我前去看望被兵丁羁押的雷赛辛,告诉了他金徕朗的死讯,雷赛辛也是一般老泪纵横,过后却又仰天大笑,脸上犹带泪痕,却一副十分释然的神情,微笑道:‘我知道,他从来就不是我们南疆的叛徒。’我闻言也很是六神无主,一时不慎,也没看住雷赛辛,雷赛辛亦是撞柱而死。”

殷错听完也感抱憾,叹气道:“唉,小师叔也是好心,但……但……”

“是啊,这一切罪衍却都是因我而起,是我不知道在宥天下的道理,反而自以为是,戕贼万人本性,强求一致,乃是徒劳无益,”戚玉珩想到此时,不觉也脸显痛楚,说道,“他们父子双双自尽,但仍是并未循先例,故而金徕郎一族在南疆颜面尽失,受尽当地诸部族轻贱,当年雷赛辛故世之前娶的新妇在他死时已然怀有身孕,他故世之后那妇人便独自抚养遗腹子,但她因丈夫之事,在南疆也是处境艰难,而今又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患上重病无法得活,皮宏珍写信告知我此事之后,我本不知此事,得知之后也是大为愧疚,后悔自己当年未曾再去关照雷赛辛的遗孀,只当她有了雷赛辛的万贯家财便能无虞,却全然又不知南疆当地这些纷乱。我读了皮宏珍的信后便连夜赴至南疆,想为雷赛辛的遗孀医治。”

“只可惜他那妻子已然是病入膏肓,又有心疾难愈,我虽使尽浑身解数,却也仍是回天无力,最终那妇人仍旧是含泪而终。她临死前,便将她与雷赛辛所生的那孩子托付给了我。雷赛辛与金徕朗父子之事是我生平恨事,那孩子遭此不幸惨剧也尽皆是因我当年而起,我自当勉力照料。因为当年之事,南疆当地诸部皆以雷赛辛为耻,对他的亲族也甚是厌憎,故而我便将那孩子带离了南疆,收他入了我天山门下。中原一带对巴蛮诸部也颇有鄙夷,我也不知师门会不会不允我此举,我为掩人耳目,便给他依照先母之姓,给他取了个汉名,叫做薛牧野。”

殷错听到此处,顿时大吃一惊,说道:“原来……原来……那魔教的教主竟然是小师叔的弟子?”

戚玉珩黯然说道:“不错,他便是我的首座大弟子,原名叫做亥久,是金徕朗同父异母的弟弟。先前亥久都跟着他母亲住在巴蛮约族歧寨,丧母后便随着我去了天山,拜在了我的门下,从武学艺。”

殷错瞠目不已,心道:“首座大弟子叛出师门,入了邪魔外道还率众来歼灭师门,这说出去当真是要轰动武林的丑事一桩。”

戚玉珩长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确也是一步错、步步错。天山派门规森严,亥久性子却颇为跳脱,委实是不甚相和,我当初也是不该一念之私,要他入了我门下,以致又生出这诸多祸事累及我天山派。”

殷错宽慰道:“小师叔,你那时怎能预料到这些,这又如何怨得到你身上?”

戚玉珩苦笑摇了摇头,续又说道:“这孩子初入门时,我便察觉到他心性颇为不和我玄门要旨,甚是忧心他难有精进,武功不成,故而诸多教诲,事事费心。当然这却也不全是因愧疚之故,大半也确与他投缘,喜欢他机敏伶俐,资质甚佳,不愿意他就此埋没自己,方才对他期许甚高,想他身为我的大弟子日后便继承我的衣钵,执掌天山门户。然则他虽在我门下十年多,始终是武功是平平,性子也颇为孤僻,与同门并不甚谐,不足以服众,我到得后来便也心软了,就由着他去了,不强求这些,只望他平安就是。”

“然则他到得廿二岁上,依照天山门规,须得下山游历,应师门之命前去惩奸除恶,为百姓扶贫济困,办下几桩大案得以知晓这世间疾苦,故而方能成人。因此我便也依照门规,要他与另外几名艺成的弟子下山游历。孰料他心思甚深,亡母死前便已然将生父之事牢记于心,虽然时日已久,他却仍旧是心念亡父之事,甚至于秉承父志,想要教宓苴复国、造朝廷的反。待得他下山之后,在武林之中显露头角,便即与蛇王教的护教法王劄络相认,劄络亦是宓苴王昔时麾下武士,对此事了如指掌,两人就此一拍即合,便返回南疆前去密谋,刺杀了其时继任南疆龙川宣慰使赵芝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