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术真看着他,低头问道:“你的婚期定了么,什么时候完婚?”
殷错则不觉有些黯然,说道:“定在廿六。”
阿术真自然也不知他们历法之中诸番良辰吉日的讲究,但也只得点点头,说道:“也好。”
“待我成婚之后,你想去哪里?”殷错低声问道,“你要回漠北么?”
阿术真道:“兴许罢。”
殷错望着他,心中满腹情愁,却又丝毫对他不敢吐露。
次日,两人纵马共游龙勒。
龙勒历来便是边关要塞,西拒昆仑虚、天山诸脉,又有临龙勒山、玉勤山两面围抱,南极众川之流,周匝俱有弱山相绕,惟有北边广万里之阔。
再看城中,车马如流,闹市熙攘,往来商队易物其中,叫卖声不绝于耳,西街处民居、土堡与玉台高阙相间,粗犷朴实,虽不甚规整,却是十分相映成趣。
两人在城中走走停停,一路上不免买得不少新奇的玩件物什、零嘴糖人,殷错在江陵城中待了数年,对故乡旧时风土人情甚感怀念,这时自是心下畅快之极,与阿术真一路笑语晏晏。
阿术真见殷错买了不少寄名锁、珠儿结等幼儿所用之物,不由得颇感诧异。
“你别那么瞧我,这是给我那个未出世的弟弟或是妹妹买的,至多还有月余,家里又要添丁,还是提早备好了事,免得我这哥哥做得不称职,”殷错一笑,伸手捏了捏阿术真的虎口,又忍不住悄声笑着同阿术真闲话道,“我爹这人可真是,平日里在我们跟前总是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比道学先生只怕还要知书识礼些。哼,没想到他这人正儿八经是假,假道学倒是真的!”
阿术真微感诧异,但也只是说道:“你爹娘少年夫妻,到老来仍是恩爱如旧,倒也是做儿女的幸事。”
“话是这样说,就只是我妈妈如今年岁大了,自然难免还是叫人担心,”殷错脸上颇显忧思,道,“她前些日子内息有岔,身子不适,眼下也是只得安生静养,我近来去了她院里说话都不敢久留,生恐扰得她耗神。”
阿术真道:“生育之事,本就大耗元气,你娘倘若因此内功有失,那也常有之事。”
殷错闻言顿时发愁起来,忙抓着阿术真问了不少调息内功之事,阿术真同他详细说了,但他也是听得一知半解,不由得深深蹙起眉头。
阿术真看他焦心,便安慰道:“你爹娘、你哥哥都是内功高手,我所言之事他们自然早就知道,定然会好好调理,无甚大碍。”
殷错点了点头,但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两人继续在龙勒城中闲荡,并肩同游之时,殷错又仍自向他询问了不少运功、内息、阴阳和合等事,不过他不懂武功,终究也不得甚要领,只是得知母亲应当并无甚大碍,这才心中勉强稍安。
到得延边关城,两人将马匹系在树上,同那守将打了个照面,便上得城垛远眺。
高岗丘阜上的烽燧台台相连,上面戍守的官兵各自手持火把,正自夜巡,而边关内的百姓大多已然安睡。龙勒有宵禁,并不似江陵一般,夜里还有诸多瓦肆、勾栏彻夜灯火通明,白日里虽然也有市集而甚喧嚣,但眼下城中却颇有几分万籁俱静的安宁,偶听几声犬吠鸡鸣,便又复归寂然。
但见边关十四城的万里长城绵延山间,直连云际,城墙下俱是一派荒草丛杂,向远望去,则是无边无际的草场与漠北的黄沙戈壁,与天色相接,颇有寂寥萧瑟之感。
“那便是古战场,”殷错指着不远处一片红褐色的高地,“我殷楚立国前,前朝燕赵的大将公孙悲以多胜少,击溃北疆二十万铁骑,于乱军之中亲手斩下木扎尔大汗首级,这才大获全胜,保全下了龙勒这满城百姓的性命。”
阿术真亦对此战有所耳闻,点了点头,说道:“他们西戎人是圣灵宗最虔诚的教徒,对待异教徒向来如此,治下百姓如若不皈依,那便惟有屠城。”
殷错叹了口气,心下却不由得颇为黯然,不禁想道:“然则公孙悲保全下的百姓,最终虽未死在西戎人的铁蹄之下,却仍旧是死在了苛税杂役之下,无数从边关十四年苦战活下来的人,久其一生仍旧不过是在用自己的白骨,堆砌燕赵昏君那座惟有昆仑虚仙境中方可一见的恢弘帝陵。”
他原本自幼生为贵胄,惯是奢侈,从不会想到自己一掷千金的挥霍中有多少民脂民膏,直至这一路来他与阿术真饱经水患、病疫,方知世道艰辛、平民百姓苦之又苦,这才颇有些幡然醒悟之感。这古战场他自幼便时常游玩,然则此时再与阿术真同望,心境却已然与往日大相径庭。
阿术真侧头看向四周迎风猎猎而吹的牙旗,不由得也感到微微出神。
两人一时间驻足静观,都是相对默然。
良久之后,阿术真方自开口说道:“殷错,待得天光,城门大开,我便要走了。”
殷错虽多少也猜到了一些他的心思,但当真听见阿术真如此说道,却仍是不由得浑身一颤,心下酸涩难言。
“我的玉昆刀等了太久,”阿术真低头看去,抚了抚玉昆刀的刀柄,“它早就等着要回来漠北,去饱饮敌人的热血,是我不好,教它等了太久。”